沈雍不由的苦笑,“父亲,婳儿跟我抱怨过,说明明是小表妹阿沁砸的她,并不是九公主。怀远王方才说‘本王的妹妹不慎将菜汁淋在贵府大小姐的衣裙上’,这话说的真是很含混,让外人听了,根本弄不明白他是在替九公主陪不是,还是替阿沁陪不是,横竖两个都是他的妹妹。”
一个是亲妹妹,一个是小姨子,可小姨子也算是妹妹啊。
沈相眸色一冷,“怀远王对林家的好真是丝毫不加掩饰呢。从当众表白非林昙不娶开始,直到现在,但凡林家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便要去献殷勤,连和晋江侯府有关的事也格外尽心。穰家这件案子听说他亲自到场了?可见何等关切。”
沈雍陪沈相回到书房,父子二人才要商量些事情,沈相的幕僚俞小舟才从顺天府回来了,把穰家的案子详详细细禀报,“……林大公子下了这样的断言之后,唐推官便强硬起来,定要查验穰氏的尸体。既是凶杀害,穰家老二也无话可说,只得把穰氏的尸体交了出来。虽是烧的面目全非了,可身上确实有刀伤……”
沈雍听的很是入神,不禁说道:“我不得不佩服襟兄了,他真会教孩子啊。阿开不过十六岁,办案竟如此老到了。”对“林开”很是赞赏。
沈相淡笑,“林枫这些年来先是在良原任县令,后辗转升至安定州知州,妻子儿女一直跟着他在任上,一家人不曾分离。林家举家返京之后,我也命人打探过林家这十年以来的行踪,林开一直在养伤,近年来身体才渐渐好转的,而一直跟在林枫身边奔波效劳的,不是林开,而是他的孪生妹妹林昙。”
沈雍惊讶已极,倒吸一口凉气。
俞小舟也失声道:“难不成怀远王妃还是位巾帼英雄么?”
沈相不置可否,道:“林枫这个人善于隐忍,不可小觑,他的儿女也很出色,每个人都不能掉以轻心。”
沈雍和俞小舟恭敬答应,“是,大人。”
沈相又吩咐,“穰家这件案子不要闹大,迅速了结。”
俞小舟点头,“是,大人,学生知道该怎么做。”请示了几件事情,便告辞出去了。
沈雍还沉浸在震惊、羡慕等种种情绪之中,喃喃道:“早在听说她在养宁宫中的言行举止之后,我便觉着这位姑娘不同寻常。唉,襟兄他,可真是会教养孩子啊。”沈相不赞成的看了他一眼,摇头,“雍儿,你又妄自菲薄了。林昙出色,难道婳儿不比她更为在上?女孩儿家以幽娴贞静为主,大家闺秀又不是地方小吏,要会审案破案做什么。”沈雍一向是敬畏父亲的,这时却难得的反驳,“可是,若没有她,罗简这时说不定还在狱里呢,罗家这会儿也少不了耐着性子和穰家周旋。因着她的能干,晋江侯府少了多少麻烦啊。”沈相沉默片刻,道:“倒也是,她对晋江侯父子确实有功劳。”
沈雍神色怅然。
沈相正在思索朝中大事,见沈雍这样,微晒道:“雍儿,已经过去的事便莫要再想了,想也无益。”
沈雍低低应了一声。
书房中的父子二人都陷于沉寂之中。
沈雍到底心有不甘,面色惆怅说道:“我便是不懂,为什么放着早已说好的长女不要,硬要我娶次女过门呢?”
沈相有些恼怒,眉头跳了跳,无奈道:“内宅之事归你母亲主持,姑娘好与不好,为父哪里知道?雍儿,往事已矣,多思无益,你还是放眼今后之事吧。陛下已下旨命制知诰拟定诏书,婳儿就快是康王妃了,往后你和陛下做了亲家,务必要谨言慎行,小心再小心。”
“是,父亲。”沈雍暗然道。
既便要和皇室结亲,女婿贵为亲王,这件事也没能让他露出欢欣喜悦的神色。
看着沈雍兴致缺缺的样子,沈相心中烦恼,冲他挥挥手,“雍儿,你先出去吧。”
沈雍胸中郁气闷结,正想出去走走,便顺水推舟的道:“是,父亲。”和沈相告辞,出去了。
沈相凝视自家爱子儒雅清俊的背影,目光中既有怜惜,又有不满。唉,他的性子实在不够杀伐果断,过于忧柔了些,又过于看重儿女情长之事,缺少放眼天下的眼光和气魄,沈家将来交到他手里,前途堪忧啊……
晚饭之后,林寒正在教林沁算术,晋江侯来了。
他身材高大,进到屋里之后,好像蜡烛带来的光亮都被他遮住了。
“外祖父!”林沁看到他便跳下了小凳子,兴冲冲的跑过来,“外祖父你怎么一个人来看我了?舅舅呢,舅舅为什么不来?”
晋江侯弯腰抱起她,林沁熟练攀住他的脖子,喜滋滋的问东问西,“舅舅好不好,舅母好不好,表姐好不好,对了,舅舅和舅母……”林枫被唬了一跳,忙出声打断女儿,“阿沁,三加九等于几?”林沁伸出两只小手去数,数到一大半的时候,不满的看了林枫一眼,板起小脸,“爹爹,十个手指头都不够!”林枫这时已放下心了,笑的很温和,慈眉善目道:“没事,小阿沁,过会子你下来用算筹来数好了,不着急,不着急。”暗中抹了把冷汗。
罗纾等人俱是肚中好笑。
谢天谢地,被林枫这么一打岔,林沁小姑娘总算不再问她的舅舅和舅母了。
晋江侯抱着林沁在上首坐下,林枫、林开、林昙、林寒等人簇拥在他身边,陪他说着话。
罗纾这亲生女儿反倒和他不亲近,坐的离他最远,和青竹说着如今流行什么花样子,打算给林昙、林沁制新衣,务必要把两个女儿打扮得花团锦簇。
晋江侯是把府中事务清理了一遍方才出门的,这会儿心无挂碍,心绪甚佳,挨个问起林开、林寒的功课,就像一位寻常的、慈祥的外祖父一样。
受了冷落的林沁伸出两只小手用力扳过他的脸,“看我呀,外祖父,快看我。外祖父,我今天学算术了呀,算对了好几道题……”她柔嫩的小手掌和晋江侯苍老、沧桑的面容相映成趣,林枫等人看到小小的林沁竟然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扳外祖父的脸,最后成功的给扳过来了,纷纷惊叹,“阿沁力气好大!”林沁得意的嘻笑。
晋江侯凝神听她说话,还陪她算了好几道题,“二加八等于几”“四加七等于几”“九减一等于几”,林沁总算满意了,笑咪咪靠在外祖父怀里,“说话吧,说话吧。”让晋江侯和她的父亲、哥哥姐姐随意说话。
大家都不禁笑了。
二小姐总算肯放人了啊。
林枫把白天在穰家的事讲给晋江侯听,“……岳父,我也算是办案多年,可若是没有阿昙,也要和穰家老二多费番唇舌。”林开也有些惭愧,“阿昙看了《洗冤录》,我怎地便没看呢?”林昙微笑,“我也是偶尔间看到的罢了。”
晋江侯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林昙身上,见她眉目如画,清丽出尘,一举手一投足间透着优雅和高贵,不由的眼眶一热。多像啊,一样的美丽出众,一样的聪慧过人……
“阿昙,很像你外祖母。”晋江侯慢慢说道。
这还是包括罗纾在内的林家众人第一回听到晋江侯提起他已经过世的妻子,提起林开和林昙兄妹四人的外祖母,不由的都很是关切,侧耳倾听。
晋江侯却没有再说下去。
“说呀,外祖父。”林沁催促。
晋江侯端坐在那里,静寂不动,像座沉默的小山。
片刻后,他的头和林沁的小脑袋抵在了一起。
年迈的老人,稚嫩的孩子,看上去有种奇异的和谐,却又让人心生酸楚。
林沁异常聪慧,虽然晋江侯一句话没说,她却觉察到外祖父正在伤心,伸出小胳膊拍拍他,口中柔声哄劝,“外祖父乖。”
这时候的林沁依旧是奶声奶气的,却显得很懂事,很乖巧。
罗纾掩面站起身,躲到屏风后无声哭泣,泪水流了满脸。
林枫跟过去默默把她揽在怀远,跟哄小孩似的拍着她。
林昙看着这样的外祖父,心中恻然,“他一定是很怀念外祖母的,所以才会这样啊。”
许久之后,晋江侯才抬起头,亲亲林沁的小脸蛋,低声道:“天很晚了,外祖父要回去了。阿沁乖乖的,早点去睡,好不好?”林沁乖巧点头,“好呀,外祖父。”林寒这天格外有哥哥的样子,拍胸脯保证,“外祖父放心吧,我陪阿沁一起睡,她不会害怕的。”晋江侯温和摸摸小外孙、小外孙女的头,“乖。”
林枫把林寒、林沁交给罗纾,“阿纾,你哄两个孩子睡觉吧,好不好?”罗纾默默点头。
“娘。”林寒和林沁一边一个抱住罗纾的腿,撒娇的叫道。
林枫和林开、林昙送晋江侯出去。
默默无语行走在夜色中,林枫父子和晋江侯的背影都透出几份凄清。
通往大门的甬路上,旁边有一个花坛,花坛中种着萱草花。
孟郊《游子》诗云:“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诗中以景喻情,描写出母子间含蓄深厚的情感,令人为之动容。
看到萱草花,便令人想到母亲了。
林昙在花坛前停下脚步。
月光浅浅淡淡映在她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显得无比圣洁、庄重。
“外祖父,当年外祖母生下我母亲的时候,您并不在府里,对不对?”林昙的声音柔和而清晰,“您自边关疾驰回京,本以为会看到平安无事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婴儿,谁知回到罗家,您的妻子已经咽了气,旁边躺着哭闹不休的婴儿,您呆了,傻了,忍受不了失去妻子的痛苦,便把怒火全撒到了那婴儿身上,对么?”
林枫和林开听她问的如此尖锐,都有些担心,不约而同站到了她身边,好像要替她挡住晋江侯的怒火。
晋江侯却完完全全的呆住了。
“您自边关疾驰回京,本以为会看到平安无事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婴儿,……您呆了,傻了,忍受不了失去妻子的痛苦,便把怒火全撒到了那婴儿身上,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