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大人其实最近略忙。府内府外皆是有事情要料理。那日他临行前问了那老仆每个月的利钱是多少,从庶弟的府宅归来后,便向账房要了账本,这一对账,气得脸色骤变,账目支出的是每个月钱银八十两,可是到了褚忘是手里却只剩下了八两银子。若是一般的吃穿用度也够,可是褚忘又在,这钱便捉襟见肘了。
不管他喜不喜那褚忘,他都是他褚劲风的弟弟,那日可是那宅院里的寒酸实在是太丢司马府的脸面了。
他当下明白是下面人在搞鬼,只唤来了管家问怎么回事。
在这种大宅门里,管家可是个肥缺儿,就算再忠厚的人,在日常账目里稍微梳拢一下,也赚得钵满瓢平了。只要别太过分,一般当主子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司马府里向来没有个足以撑事儿的女主子,司马又是个管大不管小的,哪里会成日盘查账目?也就是每年的年尾看一看大概的数目是否有错漏。
日子久了,这管家的胆子便愈来愈大。平日里各种开销里盘没钱银不说,看准了司马大人不重视庶弟,便胆子大到削减月例钱了。刚开始盘没得不多,待到那褚忘的母亲过世之后,便借口人口减少,又盘没了一半,待到司马放话不让褚忘来府里请安后,更是吃了豹子胆,只给那褚少爷留了基本的花销后大肆吞没。
那褚忘也是逆来顺受的,只当是哥哥的吩咐,便紧衣缩食,不敢有半分怨言。
司马问清了一切后,也不容那管家狡辩,只命人拖到院中当着府宅里所有下人的面儿狠狠地打!将那管家打得半死后便撵出了府宅。也该是整顿家风的时候了,免得养了一群硕鼠而不自知。
当下,又在院中的副管事里提拔个能干的出来,只是言明,府宅里再出现类似的事情,坑骗主子,昧心贪财的,也不用撵出府门去,直接打死了事。
家里的料理了清楚,可是公务上也是一堆烦心的。现在正是盛夏,可是漠河城一带已经许久没有下雨了,水渠也都干了,许多农户刚开始还讲能坚持着全家动员挑井水和河水灌溉庄稼。奈何太阳太毒辣,挑来的水也是杯水车薪,有些体弱老汉竟然中暑累死在运水途中。
那日,他同若愚去青叶山郊游,一路之上眼看着地里的庄稼都卷了黄叶边,看上去是救不活的样子。
褚劲风身居一城之主当然得未雨绸缪,既然今年自家地里的粮食皆是指望不上的,那么便要早早购粮囤积才是。可惜现在白家对漠北的褚劲风忌惮颇深,来往的关卡都设置了重重阻碍,凡是往北运送的粮食物资皆收三倍的重税,胆敢走私贩运者,斩立决!
这是活活要把北方的恶虎饿成瘦猫的意思!褚劲风心知肚明,但是想要破解了白家的毒计,还需要再好好筹谋一番。
所以这几日,他基本也没有回府,不是刻意躲避家中的娇娘,而是真的忙得有些焦头烂额。
昨日也是中午时,抽空回来了一趟,本来是想要好好地抱一抱自己的小娇娘。却看见那小傻子咬着笔头埋首在一堆废纸之中,一问才知原来第二日乃是书院向亲友开放的日子,每个学子的各科都要交出像样的成品来。
褚劲风是个要脸面的,看了看若愚画得七扭八歪花草鱼虾,实在是看不过眼,便伸手提笔花了一副海棠压枝图。这般尽心尽力地替娘子作弊完成功课的夫君,试问天下还有哪个?
偏偏娘子还噘嘴不满意,非说夫子曾经教授,这画意乃是要动静结合。只有花而无生趣不算上品,非要提笔添上只美美的蝴蝶。
褚劲风只能挑着眉看娘子半跪在椅子上屏息凝神用心地绘了只“蛾子”在那海棠图上,这下倒是静中有动了,就只怕看官们的眉毛要看得飞起来了。
他今日忙里抽闲,乃是作为“表妹”的家长而来,总是不能让她一个人落了单,心内落寞不是?
见他来了,太子却并没有过来打招呼,毕竟二人脸上的淤痕才消,面上的功夫总是要做一做的。
倒是平遥公主走过来与他寒暄了几句。褚劲风这才借势与太子和四少不咸不淡地打了招呼。
就在这时,书院的高台上丝竹之声响起,到了众位学子们展示琴乐才艺的时候。若愚是第一个上台的……褚劲风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但凡在书院里有过经历的都应该知道,压轴最重,开场为轻。一般越是精彩出众的学子表演,位置越会靠后,营造出一山还比一山高,人才辈出之感。
而李若愚现在却是第一个出来,可以想象到她的表演是惨烈到何等地步,才会被排在了第一位。
因为今日有表演,若愚并没有穿学子儒装。而是一身白色轻纱缀满了银色丝线的飞天坠尾的水秀涟漪长裙,薄纱的半截衣袖紧紧服帖着两条纤细美好的胳膊,腰间半胸处缠了一圈银丝带粉色印花的披帛,然后那长长的披帛两端分别搭在了手肘处,与长长地裙摆一起拖拽于地。小步行时,露出一对缀满了珍珠的绣鞋尖尖。
再看她满头的青丝今日挽了个飞天髻,身上的装饰也不过是手腕上一对羊脂美玉的镯子罢了,当那对玉腕轻轻搭悬在古琴之上时,只叫众位家长们叹息着——美人当如斯……
可是众人醉心于这位若雨小姐出众的气质时,司马大人却面无表情,脑子里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想着自家娘子摧残着他耳朵的“拽弟弟”。
想来今日也是这首儿歌吧?那苏秀也是,既然知道夫人要演奏童谣,为何还给她做了这种天仙般的打扮,美虽美矣,可是一会一旦张口,便更加的不伦不类了,还不如一身学子装搭配个平头髻,来个孩童般的天真烂漫才好……
就在这时,若愚的指尖轻轻拨动着琴弦,身后伴奏的乐工们也纷纷弹奏了起来,异常清亮的乐声顿时萦绕在每个人的耳旁,整个书院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用心倾听着这清理委婉的琴声。
褚劲风听着那弦音倒是陌生,并非娘子的成名之曲。那曲声虽然抑扬动听,不过要是用心去辨析的话,就会发现,高台上的女子所弹奏的从始至终都是一段简单而单调的和弦,至于其他的曲调变化,其实都是她身后的乐工所为。
深谙音律的平遥公主自然也听出来了,当下便在褚劲风的身旁轻轻一笑,故意对着自己另一侧的哥哥道:“看来若雨小姐除了字画不精,也不大通晓音律啊……”
褚劲风向来护短的,虽然平遥公主说得句句属实,可是被别人这么一提,立刻大为不悦!
就在这时,高台上的女子开口吟唱了起来。若愚的声音实在是难得的清丽动听,她所吟唱的也并非流行的文人墨客的填词,而是如同无聊时毫无意义的浅吟低语,只是单纯地在喉咙里发出咿呀啊的音节,只是那声音的变化紧紧帖服着演奏的音律,时而委婉,时而回旋高昂,仿若轻盈的羽毛在优美的音色里盘旋回荡,撩拨得心也跟着轻轻颤动……
尤其是司马大人,竟是不受控制地联想起,那美妙的一夜,佳人樱唇娇喘,在自己的耳旁颤音吐气浅吟……真恨不得立时将那高台上的小仙女扯进自己的怀里,免得让旁人听了去……
此时清风拂来,让那披帛裙摆微微飘起,搭配那恍如天籁一般委婉的声音,高台上的绝色少女当真是仙子误闯了凡间,只将台下的人听得如痴若醉,心内暗自赞叹道:声如其人,皆非俗品。这让人耳目一新的吟唱,早就让人沉醉,哪里还有人去关注她的弹奏可曾变化!
其实若愚虽然声音很美,可若是一般的高台之上,她那清甜的声音也只怕是会被乐队的演奏所遮盖,根本不会呈现出这般效果。
不过这高台乃是孟千机的设计,便大有不同了。这高台下用来共鸣之用的地缸大小不一,排列分布独居匠心。而若愚所在的位置恰恰是共鸣效果最佳之处,所以清丽甜美的声音反而不被乐色掩盖,才会有这场让人叹服叫绝的表演。
当乐色与歌声渐渐歇止,众人竟然还未回过神来,直到司马大人慢慢地鼓掌,大家才恍然大悟也跟着纷纷使劲鸣掌叫好。
太子也是不由露出几许的赞叹,这才低头对自己的妹妹道:“既然是有这等的天赋,要那繁复的琴声反而增添了累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平遥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抿着了自己的嘴唇,心内却依然是忿忿不平。歌声再美又如何,还不是以色事人?为何褚劲风竟然与哥哥一样,只会找寻这等狐媚之色,空有其表的女子享乐?,难道自己的一片真情,竟是抵不过一个乡间女子的妖媚?
当若愚下了台时,褚劲风走到台下,笑看着自己这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的小表妹,那双冷冽的眼内,冰雪俱是消融殆尽了,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若愚原本是巧笑嫣然地看着褚哥哥,可是瞟见了一旁的太子后,立刻脸色微变,狠狠瞪了他一眼后转身便去了后台,找寻准备表演的同窗小友去了。
苏小凉与赵青儿正躲在角落地翻看一本小册子,一看若愚来了,立刻紧张地收了起来。若愚看见,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她俩小声说:“一会给你看可好?”
于是三个人紧挨着,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表演。
接下来的表演,也算是精彩,可是与若愚方才那精于编曲,别具一格的表演相比,到底是失了些味道的,这开场表演便艳惊四座当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
待得才艺表演之后,便到了展示女红、机关之术的环节。大部分女学子呈现的都是女红才艺。只有李若愚和苏小凉赵青儿端出的是机关课上的成品。
苏小凉与赵青儿展示的乃是机关的入门作业——机关鼠。
当那小鼠来回跑动时,引得一些亲朋带来的孩童也咯咯作笑,直呼好玩!可惜苏家的贵客袁蓉小姐一看,那脸儿都是黑的了。苏二小姐忍不住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妹妹一眼。
当两位小友展示完毕后,李若愚便站在了书院的一口水井的旁边,用手按压着井上装置的手柄,随着她轻巧的按压,只见一股甘凉的井水从引水的竹筒里汩汩冒出,竟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顿时众人又是一阵哗然,纷纷感叹当真是巧夺天工,竟然有这般精巧又实用的机关器物,这位司马府的表妹当真是妙人也!
可平遥公主与袁蓉看了若愚方才的展示,却是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甚是微妙。
最后再仔细看了看那架在井上的自供水装置,袁蓉再也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来,用不大但也绝对不小的音量对公主说道:“这穷乡僻壤的小民就是有趣,我还道这机关课上教授出来的才女,是何等的聪慧绝伦,要呈现出什么独具匠心的本事呢!
若是我没看错,这不正是白国舅的门生——工部新任的南宫大人的井压器吗?如今这宫里的井口上都装上了这器具,只要是京城里的贵人,哪个没有见识过?怎么还有人如此的不要脸,竟然不声不响地拿了南宫大人的心血到这小乡炫耀,当成了自己的作品?”
其实这压水器的结构甚是复杂,就算是有现成的样子找工匠来模仿一时也不能成的,可是若愚却是在当时只看了一会,便摩挲出了其中的诀窍所在,对于一位少女来说也实在是难得。
毕竟这书院里的都是些少女而已,又会有些什么自己的发明独创?
可是被袁蓉这带着浓浓京腔的贵女这么一奚落,却让众人有种司马府的若雨小姐太过逞强,竟然不知好歹,用大内御用之物前来充数之感。
方才见了这压水器神奇之处而升起的钦佩之情顿时湮灭了不少。
可惜在场的,出了护短大司马外,还有另有一位更要命的人物,便是新任的箐胥书院的夫子孟千机。
孟千机虽然自认为自己乃是古今天下第一的奇才。对那李若愚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可是若真有人在他面前诋毁自己的学生,孟疯子顿时不干了!
他端坐在一旁的夫子椅上微微一歪脖子,轻蔑地上下打量袁蓉一番,毫不客气地回到:“不过是京城宅院里短目的妇人!什么家教也没有!连机关的皮毛都不懂也好说嘴!这压水器原是鬼手门下农术的技艺,虽然繁琐,但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南宫云不过是鬼手门下的一个弃徒罢了,便拿着些许的雕虫小技拿去加官进爵!怎么倒成了他南宫云的心血了!
再说我孟千机的徒弟,岂会邯郸学步?拾人牙慧?徒儿,展示给这些个蠢货看看!”
孟千机放完了口毒后,唤了一声自己的大弟子李若愚,真真是体会到了做夫子的爽利,那眼角眉梢都是得意之色。只看得亲友中未出闺阁,有不明真相的小姐们一阵阵的脸红心跳,心道:这位夫子当真是斯文俊俏得很啊!”
就在这时,若愚乖巧地听从孟夫子的话,唤来了两名杂役,抬来了两根中空的犹如盗墓挖穴之用的洛阳铲,一截截地夯实打入地内,待得探出了地下的湿润水源之处后,又拔出那长铲,探入了特制的竹管,然后将井上的压水器拆卸下来。
若愚此时解下了披帛,将腰间可拆卸的摆尾长裙也解了下来,只穿了里面的长裙,满身的干练轻便,取了扳子小锤等工具,打开了木箱之后,便拆卸起里面的齿轮机关。这装置用着省力,内里的结构却极为复杂。
若是不拆解下来,还没有感觉,可打开一看却是眼花缭乱。这下众人顿时清减了方才的轻蔑之心,乖乖!竟然这般繁琐,就是能够照图依样组装上,都是个蕙质兰心的聪慧女子了,更别说像若雨小姐这般,没有半张图纸,只是凭借着记忆重写的拆卸组装了!
若雨的手速不算太快,但是每一个组装都毫不迟疑。
褚劲风端坐在主位上,半眯着眼儿看着眼前脸颊挂着微微的汗渍,异常专注的女子,隐约中恍如看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女船王……这一刻,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让她研习机关之术,总觉得这样的她,总有一天会跳脱出他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