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1 / 1)

张廷瓒自嘲一笑:“你这是要去报府里的账吗?”

这跟长安聊天的口气,却是熟稔的。

长安闻言,点点头:“近日老爷让把事情都给大少奶奶处理,大少奶奶虽说都由奴婢跟王福顺家的处理,可到底要给大少奶奶过个目。不过大爷您放心,奴婢省得,不会让大少奶奶累着的。”

“你是个有心的,当年也是你出手相救,才救了玉珠平安。虽没保得住孩子……总之你跟在母亲身边,照料这些事情应当很熟悉,只管放手帮衬着玉珠一些。玉珠心好,只是太过劳累……”

从两三个月以前,老夫人就不断往他房里塞人,还逼着去侍妾房里歇,张廷瓒今儿便是才从那边过来。

他知道陈氏定然会伤心,可张廷瓒毕竟是家中嫡长子,传宗接代,也是负累。

大夫早给玉珠看过了,说是体弱,又因着数年之前的小产而亏空了身子,眼看着是养不好,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甚至……

性命都有危险。

张廷瓒想着,便想起那一日大夫吞吞吐吐的话,已然是暗示着他给自己的夫人备下寿材的口吻了。

玉珠的日子不多,张廷瓒想着也觉得烦心。

见面便伤心,他堵心,玉珠也堵心,索性不见了。

现在见到了长安,倒是能说上一两句。

长安只觉得心里疼,垂了首:“大爷不必太过在意的,大少奶奶的身子也未必调养不好……”

“我早同你说过玉珠的情况了,你也同母亲说过了,她一意孤行……玉珠……玉珠心里不痛快,我何必再去让她伤心?你照料着她,也盯紧点屋里的下人,谁若是怠慢了,尽管撵出去就是了。”

张廷瓒很早以前就知道长安了,跟在吴氏身边很久,很会办事。

上次陈氏跌脚的时候,还是长安在下面垫着,听说摔得一身乌青。

这样的婢女,舍身护主,自然跟得主子们的信任。

长安捏了捏自己那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眼神微微闪烁,鼓起了勇气,飞快地扫了张廷瓒一眼,又涨红了脸:“只怕大爷给奴婢的任务太重,奴婢看护不住少奶奶……”

张廷瓒终于笑出声来:“你在母亲身边办事那么久,牢靠得很,也是个老实人,且去吧。我这边去宫里了。”

“嗯,奴婢恭送大爷。”

长安躬身又是一拜,站在走廊上,看张廷瓒慢慢地走远了,消失了,她才捧着账本,按在胸口,脸上挂了几分微笑,掀了门帘进去。

“大少奶奶,奴婢来给您看账本了。”

陈氏捧着药碗,刚刚喝下去。

她抬手,将空了的药碗递给贴身丫鬟汀兰,见长安进来了,脸上便挂了笑:“你倒是走动得勤快,如今正好来陪我说说话。”

目光从陈氏的药碗上移开,长安福了个身,便上来将账本递给陈氏:“大少奶奶,您看看这个账本,方才从老夫人的屋里取出来的。这是这个月后园里的开支,一会儿还有前院的账目过来,还要给你再看看的。”

陈氏只觉得头晕眼花,她叹了口气,将账册接过来,“我只扫一眼,这些事情还全赖你处理着。刚刚喝了药,我老是想睡。这冬日里头,越来越懒得动弹了。”

“您是正好趁着这个冬日里好好把身子将养好,来年开春就能出去了,回头身子壮实了再给府里添上个大胖小子,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喜事呢……”

长安声音也不是娇滴滴的那种,反而很清润,她眉目都有一股子轻灵通透的感觉,跟别的丫鬟不一样。

陈氏听了这话,却面色一变,心头一痛。

她垂了眼眸苦笑一声:“我这身子破败成什么样,你是很清楚的,当年要不是你救了我,怕是我现在早到了地府跟阎王爷喝茶了。甭说这些个话了,我堵心。”

“长安知错,是长安思虑不周,该打。”

说着,长安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嘴,上来拉了拉陈氏的袖子,语气里似乎陪着小心:“大少奶奶您别多想,奴婢也不敢多说了……”

针已经放出去扎了人,回头来却说再不敢多说了。

长安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顾怀袖是从那屋窗边经过的,陈氏躺在靠东面的炕上,站在走廊上的话,却是能听见里面说话的。

她才带着一干丫鬟,捧了些东西来,还没等走到正门就听见长安刚刚说的一句。

顾怀袖脚步顿了一下,冷笑了一声。

她不动声色地绕过这里,让多欢先去通传了。

接着,便有大房外面伺候的丫鬟喊了一声:“大少奶奶,二少奶奶来看您了。”

话音落的时候,顾怀袖刚巧走到屋门外,揣着个皮套子,罩着手,免得受冻,背后还搭了条披风。

“赶紧请进来,外头冷。”陈氏的声音在里屋,只叫人进来。

丫鬟忙着给顾怀袖见礼,同时有人将她引进里屋。

青黛为顾怀袖撩开珠帘,顾怀袖进去的时候,只见到陈氏歪在炕上,腿上搭了条秋香色的毯子,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骇人。

她是病瘦了,一下就显得眼睛嵌在那巴掌大的脸上有些大了。

“昨日回来就听人说大嫂染了风寒,可叫人来看过了?”

顾怀袖一面往这边走,一面说着。

长安见了顾怀袖,便是悄悄皱了皱眉,她不大喜欢这一位二少奶奶,行事太过嚣张,一点也不隐忍。可顾怀袖是主子,她是奴婢,只能是她乖乖给顾怀袖行了个礼:“奴婢长安,给二少奶奶问好了。”

顾怀袖跟没听见一样,汀兰将绣墩搬过来放在了边上,正好是给顾怀袖的位置。

她走过来,坐实了,一整自己亮蓝的衣服缎料,才漫不经心地给长安摆摆手:“你是老夫人那边的丫鬟,体面得紧,原不需要这么客气的。起吧……”

这话说得好听,却是带着刺儿。

长安本来就比府里别的丫鬟都要体面,里里外外丫鬟们见了莫不叫一声“长安姑娘”或者是“长安姐姐”的,到了顾怀袖这里,却是根本都不拿正眼看着。

手指捏紧,长安脸上微笑却没有散去,仿佛被人讽刺了的根本不是她一样,处变不惊。

“多谢二少奶奶。大少奶奶,您跟二少奶奶在这里聊天,那账本……”

陈氏一听,只觉得头疼,她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却将几案上那账本捡起来,随便的翻了两页,便觉得眼前发花。

“大嫂,你没事吧?”顾怀袖一见这模样,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

“也就是有点眼晕。”陈氏摇摇头,将账本递给丫鬟,示意丫鬟还给长安:“账本还是你看着吧,我现下只觉得头晕,是看不了了。”

长安躬身接过账本,站在屋中,谨严道:“这账本奴婢是不敢一个人处理的,若是大少奶奶实在看不进去,奴婢便回去与王福顺家的一起看了,回头若有什么问题再来请教大少奶奶。不知您意下如何?”

“你是稳妥的,法子也是稳妥的,稳妥极了,你且去吧。”

陈氏一连说了三个“稳妥”,摆了摆手,让人送长安出去了。

顾怀袖扭头看着长安的背影,不爱打扮,身上也没有什么脂粉气,甚至看着连眉眼都干净的一片。细瘦,高挑,清兰远梅一样,怎么看都是一个端庄识大体的丫鬟,有见识又有手段,沉稳大气,管着一家人也是挑不出错来。

难怪了。

若不是这么个人,又怎么能将这些个事情,算计了个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呢?

回眼再一打量陈氏,虽然也是个精明的人,可因为近几年身体都不大好,所以这些事情难免会疏忽掉。很多时候,都是有心无力罢了。

“你难得过来一回的,怕是听说我病了,所以专程来了一趟吧?咳……”

陈氏咳嗽了两声,却温文地笑了一下,“往后你也少往我这里走动,若是过来病气去,可怎么办?”

“哪儿有那么容易就过了病气的说法?”顾怀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话不能这么说。

她想了想,忽然又看了一眼门口,道:“长安姑娘在老夫人身边,似乎很得力呢,看着她,倒觉得我身边的丫鬟个个都上不得台面。”

说着,顾怀袖戳了青黛一指头。

陈氏看得有意思:“哪儿有见了别人的丫鬟就嫌弃自家丫鬟的道理?我们府里,根本找不出第二个长安来,你啊,就把那想法给放进肚子里,自家的丫鬟不才是最好的吗?”

“看着眼馋啊……长安姑娘太能干了……”顾怀袖慢慢地将话题引到了长安的身上。

陈氏对长安是有好感的,她想起往日里那些伤心事,只能叹气。

“我是极喜欢长安的,不但有本事,心地也善良。只可惜她在老夫人的身边,我不好意思要了去,没得还以为我觊觎老夫人手里的权呢。”

“本事有我倒是知道的,不过这心地善良,谁又能知道呢?”

顾怀袖接了丫鬟端上来的茶,吹着表面的热气,似乎不经意地提了这么一句。

陈氏顺着她的话就说下去了,“我这肚子多年没消息,也不是府里的什么秘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数年之前还有过身孕的,只可惜……”

慢慢地,陈氏将自己当年的事情给讲了出来。

那时候她跌倒,眼看着就要摔下去,还好长安上来扶了一把。只是两个人颤颤悠悠地站不稳,又继续朝着另一个方向倒下去,一骨碌地就顺着台阶滚下去。

长安一路上都用身子护着她,只是最后落下去的位置不大对。

陈氏后脑的位置有一块石头,还是长安用自己的手臂垫着,才避免了陈氏就这样一头磕上去。

若是真磕实了,指不定陈氏这一条命就没了。

后来虽没了孩子,好歹还保住一条命。

“我心里是感激着长安的,你当时是没见着,她整个手掌都是鲜血,现在手背上还留了块疤呢。”

陈氏叹着气,捧着手炉,烤着手。

“我跟卣臣心里都过意不去,还叫卣臣去找祛疤的药膏来给长安用,只可惜那疤一直消不下去。好好的一个姑娘家,那么漂亮的一双手,怎么就留了块难看的疤呢?卣臣也内疚得很,只是我们都没办法。”

看样子,张廷瓒果然跟陈氏的看法一样。

这夫妻俩,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长安。

毕竟,这件是怎么看都是个意外。

顾怀袖听了,也不反驳,更不插嘴。

她按了按陈氏的手,只道:“大嫂你也别想了,我今儿给你带了些东西来,还有些小玩意儿,你把玩着,都放在外头了。咱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情,讲些好的。”

陈氏在病中,心情总有些郁郁,有顾怀袖来陪着说话,倒是开朗了不少。

“有你来,那就是我的幸事。我身体调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好,倒是都习惯了,你不必顾忌着什么,我心里是有数的。”

“……大嫂你安心才是好事。”

顾怀袖想想也不知道说什么,想来这些年的大夫都是长安那边找的,或者是老夫人那边给请来的。

她细细琢磨着,还没想出下一个话题来,便又听见外面来了人。

是一把娇滴滴的声音,脚步倒是很轻快,像是遇见什么喜事一样。

“听说大少奶奶病了,妾身赶着来侍疾,免得一会儿大爷不高兴……”

这人嘴里说着侍疾,却没任何哀戚的意味儿。

丫鬟通报道:“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冯姨娘来侍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