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人正是微服外出的沐奕言。从京城到梧州,又从梧州回京城,停停走走,一共花了将近二十来日,相同的官路,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心境。
去时心忧如焚,悲愤痛苦,而回时却身心愉悦,悠闲自在。没有了军情,没有了朝务,没有了说教和束缚,沐奕言在这些人的陪伴下,一路游览着大齐的大好河山,顺道体察民生,这日子,过得简直和神仙一般。
唯一让她心生不安的是她体内的蚀心丸,这蚀心丸倒也奇怪,一点动静都没有,她除了早起时会头晕目眩,几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掐指一算,这第一次发作的三个月之期也快到了,难道这什么蚀心丸是那袁霆祺哄她的不成?
曲太医却不敢掉以轻心,除了日常的医治外,数次建议沐奕言将这蚀心丸的事情告诉几位重臣,沐奕言却总是心存侥幸:说不定这蚀心丸没想象中那么厉害呢?说不定曲太医回去就药到病除了呢?说不定她那天就把蚀心丸呕出来了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何必现在告诉他们让他们担忧?而且,大齐好不容易才和邠国议和,这要是让沐恒衍他们知道了这事情,还不得节外生枝?
她不愿意破坏这难得的快活日子,还是和曲太医一起把这件事情瞒了下来,这一路上逍遥自在,品美食赏美景,一直快活到了京城。
一到京城,这逍遥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刚到京畿地界,礼部便遣了人来,激动万分地表示,朝臣已经为陛下安排了一个盛大的迎君仪式,以彰显大齐国威,沐奕言想要推脱,礼部王尚书却涕泪交加地表示这等盛况百年难见,若是不办这个仪式,他活着简直没有意义,死了也无颜去地下见先帝……
她只好允了,言明国库尚虚,以勤俭为上,不得铺张浪费,王尚书没口子地应了,可是等她到了京郊城外,她才发现她太天真了。
百里红毯,礼炮齐鸣,万人空巷,争相目睹天颜。等她要去责怪王尚书,王尚书却得意洋洋地道,这里没用国库的一分银子,都是乡绅富豪自动来捐助的。
她被这盛大的仪式折腾了整整一天,又是祭天又是祭祖,还要和臣民总结战事,展望未来……幸好,她身旁有现成的状元郎,一盏茶不到,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便呈在她面前,她读得慷慨激昂,引来底下听者激情澎湃。
回到了这阔别已久的京城和皇宫,沐奕言看这一草一木都十分亲切,莫言殿依旧寂寥,金銮殿依旧威严,重华宫中的两位小皇弟,早早地就盼在宫门口,一见了她就飞扑上来,差点把她撞倒在地,惹得洪宝在一旁惊呼连连。
两个小皇弟缠了她一个晚上,沿途的趣闻,打仗的凶险,沐奕言讲得眉飞色舞,小家伙们听得悠然神往。
幸好第二日是休沐,没有早朝,沐奕言美美地睡了一个懒觉,整理了一下自己收藏的宝贝,兴冲冲地决定微服私访,好好去瞧一瞧阔别数月的京城。
点翠楼依然宾客盈门,罗谷河的绿柳初绽新芽,墨宝阁墨香阵阵……所有的一切都显得熟悉而新鲜,沐奕言一路走一路瞧,终于觉得有些乏了,刚进了这老何茶馆歇脚,便听到这些茶客聊她的八卦。
许是看她不吭声了,茶客们便收拾起了调侃她的心思,重新回到了他们的谈资上。
“咱们陛下可看不上那劳什子的邠国皇帝,听说他们一个个都人高马大,粗鲁得很。”
“陛下喜欢的是俊美秀雅的男子,就好比俞大人,真真芝兰玉树,人间绝品。”
“非也非也,陛下喜欢的是盖世英豪,就好比厉王殿下,千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入探囊取物。”
“非也非也,陛下喜欢的是那种文武双全的,既有武将的勇猛,又有文将的儒雅,就好比裴大人,我瞧见过好几回,他一笑起来,能把人的魂都勾跑了。”
茶客们都争论了起来,不一会儿便面红耳赤,那老方不服气了,一拍桌子,冲着沐奕言道:“小伙子,你说说,陛下到底喜欢哪一个?”
沐奕言的神情怅然,憋了半天才道:“他们都很好,陛下一定难以取舍。”
老方忽然之间醍醐灌顶:“小伙子这回倒是说了句人话,对,都很好,陛下都喜欢,反正早就收了,收着就收着呗。”
沐奕言再次“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茶来,愕然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老方一脸的怜悯,显然对她这样滞后的反应十分同情:“去年赏春宴时就被收了。”
“是啊,陛下日理万机,的确应该身旁有人伺候着。”
“我看也是,这几位大人都不错,陛下一定都喜欢,打仗这么辛苦,有人陪在身旁总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沐奕言实在有些不能理解这些臣民的想法,难道就因为她带着打了一场胜仗,她所有这些看起来离经叛道的作为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吗?
许是看透了她的想法,老方呷了一口茶,惬意地道:“小伙子,等你到了我这年岁也会看淡的,活到半百了,还从北边的鬼门圈走了一遭回来,这大齐好还是不好咱心里通透着,人生在世,快活最重要,死了,眼一闭就是很么都没有了,陛下赶跑了邠国人,又励精图治,惩治贪腐,废除苛捐杂税,眼看着这小日子会越过越舒坦,陛下有点奇怪的小嗜好那又怎么了?碍着谁了?”
显然老方的这论调已经在这里宣扬过好几次,茶客们都听惯了。
沐奕言呐呐地道:“这些男子都是人中龙凤,得了一个便已经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怎么还可以如此负心薄幸?这一定要被天打雷劈的……”
她的话音未落,那些茶客都责备起她来:
“小伙子怎么可以如此说话?小心官差抓了你走。”
“陛下本来就有三千后宫,喜欢几个人又怎么了?小伙子眼界太短。”
“什么负心薄幸,你这是嫉妒吧?”
沐奕言被挤兑得脸上一红,一旁洪宝不干了,瞪了他们几个一眼,大声道:“你们懂什么?我家公子用得着嫉妒别人吗?喜欢我家公子的人多得是呢,你们懂……唔唔……”
沐奕言捂住了他的嘴,笑着冲着茶客们点了点头,拖着他就往外走,张勇几个御前侍卫目不斜视地跟在她身后,神情严峻地扫了那几个茶客一眼。
“小伙子,”那个叫老方的茶客叫了她一声,沐奕言回过头来,探询地看着他。
“人生苦短,不要为难自己,更何况,你怎么知道喜欢几个就是负心薄幸呢?你非要选一个才是对另外几个的负心薄幸。”老方笑着道。
“多谢大叔,受教了。”沐奕言心慌意乱地笑了笑,快步出了茶馆。
大街上行人匆匆,一眼望去,沐奕言仿佛看到了那三个人在就在不远处凝视着她。
“陛下,臣再也不离开你了。”裴蔺的笑容就好像阳光般灿烂。
“是我对陛下有爱慕之心,愿为陛下粉身碎骨。”俞镛之的目光温柔缱绻地落在她身上。
“陛下这是要对臣始乱终弃不成?”沐恒衍漠然看着她,带着几许察觉不到的伤心。
……
这个一路从梧州行来就被她刻意抛到脑后的问题一下子摆在了面前:这三个人,她到底真心喜欢的是谁?她想要共渡余生的到底是哪一个?再拖下去,只怕要酿成大祸。
无论她选择了哪一个,可是,只要一想到从今后和另外两个一刀两断,她的心里就好像被撕扯般得难受。
大街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喜庆的唢呐声,一队迎亲的队伍从街的那头行了过来,新郎倌高头大马,身披红绸,喜气洋洋地左顾右盼,身后跟着一顶红轿子,行人们纷纷避走,站在街旁看热闹。
沐奕言羡慕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脑中掠过一个画面:那三个男子一溜儿穿着红袍,披着大红花,正襟危立在她面前,一齐朝着她伸出手来……
她呻吟了一声,抓了抓脑袋,想把这邪念从脑中赶走,可是,任她如何压抑自己,脑中那画面却越来越清晰:要是……要是真的能都喜欢就好了……大家在一起快快活活的……谁也不离开谁……那该多好!
☆、第74章
休沐结束,第二日金銮殿上,沐奕言分封群臣,西北诸将领皆有封赏,沐恒衍、俞镛之、裴蔺居功至伟。
沐恒衍已经承袭王位,无法再升,便受领了大齐兵马大元帅一职,原威武将军应敬仁麾下的中原军由他接管,其他封赏无数。
中书令一职原本就是空缺,俞镛之官升一级,未及而立便成为一品重臣,为大齐建国以来罕见。
兵部尚书于之龙原本就年近花甲,此次告老还乡,裴蔺顺理成章,升任兵部尚书,并由沐奕言亲颁嘉奖送往南疆镇南王府,彰扬镇南王府不惧险阻、为国出力的事迹。
除了军功封赏,留守的朝臣们也得了嘉奖,一场早朝喜气洋洋,皆大欢喜,散朝后,沐奕言当晚在丰颐殿大宴群臣,大齐朝堂自景文帝去后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一时之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沐奕言有些不胜酒力,提前从筵席上走了。从丰颐殿到寝宫,要沿着外宫的西南角往内宫走,沐奕言的脚力不稳,走两步歇一会儿,洪宝要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朕认得这里,”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扶住了一株桂花树,落英湖的流水潺潺声就在那排树的后面,“这里是朕第一次碰到阿蔺的地方。”
洪宝生怕她一跤跌倒,只好跟在身后哄道:“陛下,咱们先回宫行不行?回去了再召裴大人来闲话家常。”
沐奕言斜睨了他一眼:“你骗朕,外臣不得宿于内殿,阿蔺他不会来,朕都有两三天没有好好瞧见过他了。”
洪宝抹了一下额头,继续哄道:“来陪陛下聊一会儿就走,不算犯忌讳。”
“那好,朕在这里等他。”沐奕言一听便高兴了,“朕象从前一样来跳个舞,他就会来了。”
说着,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就要去脱靴子,只是这靴子有些紧,她酒后手臂发软,一下子就往后倒了下去。
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熟悉的气息让她不由得浑身一颤。
“陛下小心。”裴蔺的笑声低沉。
“阿蔺真的是你!”沐奕言又惊又喜,甩了甩脱了一半的靴子,“刚才朕还看到你被几个大臣抓着灌酒呢。”
“冥冥中臣听到陛下在叫臣,便借着尿遁溜出来了。”裴蔺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身上,“陛下又想跳舞给臣看了吗?”
沐奕言终于甩掉了那个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那个小水潭边,甩了两下手:“跳什么舞,我那是在跳大神,我想要试试看能不能穿回我的老家去……”
“你的老家?”裴蔺的眉头微蹙,“你的老家在哪里?”
沐奕言一激灵,两分酒意立刻去掉了一半,讪笑着道:“朕开玩笑呢,朕那时候太过孤单,想着能不能灵魂出窍,去见见朕的母妃。”
裴蔺早就听说她小时候几近凄凉的境遇,心中怜惜更深,朝着她伸出手去:“陛下,到臣这里来,以后有臣陪着你,不会再让你孤单。”
沐奕言有些恍惚,脑中自动把裴蔺替换成了那个穿着红袍披着红绸的新郎官的模样……顿时,她的脸上一阵潮热。
她把自己的手放在裴蔺的手中,裴蔺用力一拉,两个人拥在了一起。
裴蔺的吻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气氛是如此得美好,沐奕言的邀请几乎要冲口而出——
一阵轻咳传来,沐奕言的身子一僵,那句邀请卡在了喉中。
“陛下……”洪宝从竹林中探出头来,满脸的尴尬,“俞大人来请裴大人,说是……裴大人是筵席的主角,不能失了礼数。”
沐奕言立刻从裴蔺怀里挣脱了出来:“这倒也是,阿蔺你趁此机会多和朝中大臣亲近亲近,省得他们老是用怀疑的眼光看你。”
裴蔺眼中的光芒黯了黯,低声道:“陛下,你这是在怕什么?”
沐奕言有些心虚,故作不悦地道:“阿蔺你胡思乱想?这庆功宴是全体朝臣都在的,你这突然不见了,难免会被有心人大做文章,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裴蔺凝视着她,忽然展颜一笑道:“是,臣听陛下的,这就回去,不过,陛下要答应臣一件事情.”
沐奕言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夸海口:“别说一件,一万件也行。”
“臣听闻小松山上梅花遍野,美不胜收,明日午时正,臣在宫外可否有幸邀陛下一游小松山?”裴蔺后退了一步,嘴角含笑邀约道。
沐奕言的心神一荡,点头应道:“全凭爱卿安排就是。”
一回到寝宫,沐奕言便手足无力地醉卧在床上,田嬷嬷替她洗漱,依稀中,仿佛门口洪宝在和田嬷嬷说话,她只是嘟囔了两句,眨眼便入梦去了。
第二日天气晴好,虽然春寒未去,但晴空万里,光秃秃的树干上偶尔可见初绽的新绿,让人见了心情愉悦。
上朝的时候,沐奕言的心情也很不错,各部把事情都处理得妥妥当当,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俞镛之和沐恒衍一直盯着她瞧,看得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不安。
下朝后,她在点墨阁批改了一会儿奏折,又到重华宫和翰林院去看了小七小八,向几位讲学和学士询问了他们的就学,几位学士对小七都赞誉有加,唯一的遗憾就是小七自那次中毒以后,身子比较弱,时常会生病。
沐奕言心里有些不好受,特意留下来陪他们用了午膳,小八兴致勃勃地演示了他新学的拳脚,小七则把好些篇文章倒背如流,只是眉梢眼角间总是对活蹦乱跳的小八流露出羡慕之意。
沐奕言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小七,你知道你皇兄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吗?”
小七摇了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朕小的时候被别人看不起,一直被关在冷宫里,到了十多岁时才勉强和朕的母妃出了冷宫,被赶在一个很偏僻的殿内,所以朕文不成、武不就,默默无闻了好些年,你们会不会瞧不起朕?”沐奕言感慨道。
沐奕啸哼了一声道:“才不会呢,皇兄最好了,比另外几个凶巴巴的皇兄好多了。”
“所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你们俩也是,虽然小七现在不能习武了,但却不能因此而灰心丧气,朕等着你们俩赶紧长大,可以成为朕的左膀右臂。”沐奕言语重心长地道。
沐奕啸呆了呆,忽然兴奋地道:“皇兄,你这句话说得真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他在口中念叨了两句,沐奕言这才回过味来,她把孟子的这句名言顺口就顺过来了。
沐奕啸眉宇间的烦恼一扫而空,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屋里拿出了她送的那个华容道,嚷嚷着道:“皇兄你瞧,臣弟已经把这个拼出来了。”
说着,他把华容道放在桌上,左右开工,摆弄了百来下,居然真的把那条四爪蛟龙从上面挪到了出口,她惊叹不已,抱起沐奕啸左右开弓各亲了两下:“小七太棒,要什么奖励?”
沐奕啸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眼珠一转道:“皇兄,臣弟还没想好。”
“好,那就留着,等小七什么时候想到了再问朕拿。”沐奕言慷慨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