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诩秉灯夜读,阅完了那本书,他最深的感受便只有一句话: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孔大圣人诚不欺我。
驭女一书中,内容具体,形象生动,给出的案例也是头头是道。但委实叫人难以理解,太过折腾,谢诩表示放弃。
他思索许久,直至东方鱼肚白,才从繁乱的思绪中为自己清理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既然玉佑樘并未将那个吻当回事,他便也当作不曾发生过好了。
这样他好冷静一阵子,压下自己纷杂的情绪,最好的结果便是可以慢慢将这些不知所起的可耻情愫彻底忘光,抛诸脑后——
大家今后还是好师徒。
这般想着,首辅大人顺利恢复常态,朝堂之后依旧表现如常,泠然自持。
宫中对于他的议论也逐渐减少,几乎快完全堙没,但与此同时,太子与翰林连璧的八卦之火却是越燃越旺。
而谢大人这里,也是时不时有眼线来报——
“大人!太子殿下今日又叫了翰林院那三人去自己宫里!”
谢诩微微阖眼,叹道:“……以后不必来报了。”
“好的大人!没问题大人!”
“算了,还是继续吧。”
果然还是没法狠下心啊。
莲带两色,一色谓之生,一色谓之死。
人随两念,一念谓之离,一念谓之留。
如今的他,不好留,也不舍得离,尴尬不已,辛苦之极。
谢诩默然了少许,遣内侍取来入驻东宫职务的候选名单,拖了这么多天,也该交差了。
他的视线在翰林院新晋的那一页停留了许久,上面有几个他非常熟悉的名字。
不作思索,谢诩蘸墨提笔,于正选名录上写下了这几个人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如一块巨石终于坠地,谢诩觉得自己应是释然了。
而后,他端起手边茶盏于唇边,吹开杯口浮叶,良久,未呷一口,又轻轻将那杯子搁了回去。
=。。=
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
一个多月后,端阳节将至。
宫中,司衣司将豆娘,艾虎,长命缕,香包之类的精致佩饰一一备好,送至各个宫中;殿门廊前也高高挂起青绿的艾草,蒲剑,以及火红的石榴,用以祛邪招福。而御膳司,也开始如火如荼地筹备“粽席”,蒲酒、雄黄、朱砂酒一个都不能缺,既要有美酒消暑纳凉,又要有佳肴唇齿留香,好在端午当日宴请文武百官之时,让诸位大臣能满意过节。
而我们的皇帝陛下,也非常难得地出了个小门,并且特意将自己的一些手工作品交给太子殿下——大概意思是送给大家的端午礼物。
于是,玉佑樘选了趟早朝,于下朝前,将自家父皇近日来亲手所制的香叶冠,一一散发给高位大臣。
“卿们都戴上吧,”太子殿□侧的小太监温和说道:“这些香叶冠,皆为陛下亲手所制,是陛下的一片心意。”
三品以上的大臣们全都故作毕恭毕敬受宠若惊状,高举起那顶发冠,心头却是在止不住地泣血,这香叶冠,皆是用绿纱制成……
皇帝陛下,我们知道您修仙已经修得很嗨很超脱很不在意世俗眼光了,但是您……也不要强迫下官们戴绿帽好吗?
而品阶较低的官员们则连连抚胸口,还好还好……万幸万幸……
朝堂中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玉佑樘的专属小太监嗓音愈发温柔,似花飞水流:“诸位请戴上吧,戴好了大家就可以退朝。”
言外之意,不全部戴上就不散朝,你们别想提早开溜。
众臣们纷纷对望,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瞪了无数个来回,却无一人动作。
而后,他们蓦然瞧见,自家的内阁老大谢首辅,愣是丝毫不作迟疑,取下乌纱,将香叶冠端正戴好,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极其自然——
呀!众臣惊呆,将目光全部放置首辅大人身上,他的官袍为鲜红,一袭红衫,头顶绿帽,好吧,虽说红配绿,赛狗屁,是极其扎眼俗气的搭配,但因谢诩的姿容过好,着实,看着也不错……
可是首辅大人你有先天优势,而我们没有哇!
他身后已有一子两女的太保大人暗抚了一把脸上的皱纹沟壑,不禁怅然,悄悄问谢诩:
“谢大人啊,您就这么直接地将这绿帽给戴上了?”
谢诩只留给他一个头发一丝不乱的后脑勺,而后平静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我此生不会娶妻,又何须在意佩戴此物?”
语调淡如白水,仿若毫不关己。
太保被他这番说辞给惊了一抖,刚想再凑近点,规劝这小子一番,叫他切莫这般想不开,却无意瞥见首辅大人微微举目,而他的目光,也正牢牢黏在位于高阶的太子身上,一眨未眨。
太子殿下离他们并不远,正强忍着笑意,兴致盎然地直视正前方,等待看众臣笑话,自然更不可能注意这边了。
多情总被无情恼啊,老人心头暗叹一声,缩回脖子,不再多言。
下朝后,谢诩无视掉一路“首辅大人果然真勇士←_←”的崇拜注目礼,面不改色顶着那只绿……冠,回到文渊阁,刚打算办公……
内侍过来通报,宫女碧棠来找。
一定是她的事,谢诩的行动非常忠于内心,一下从椅子上弹起身,步伐极快地走了出去。
碧棠已在阁外等候,见他走近,自袖中掏出一物,递给谢诩,边道:
“这是太子殿下送您的。”
谢诩垂头去看手心那东西,是……一个红色香囊,上头绣有一只简易青绿的小粽,甚是可爱。
如深夜点了盏灯,谢诩只觉得心头连亮好多倍,又听碧棠补充:
“这是太子殿下亲自绣的,说您这几年一直将她当男孩子般养着,八岁之前跟娘亲学的女红如今差不多全都忘光了,让您千万不要嫌弃她的绣艺。”
“嗯。”谢诩一个字也不放过地听着,愈发心神荡漾,他怎么会嫌弃,他连欣喜都来不及。
碧棠又道:“太子殿下在这里头可是放了许多药材,不止有驱邪之用,谢大人公务繁忙之际,可以闻一闻,定会神清气爽,”接着她又掰着手指数着:“有苍术、山奈、白芷、菖蒲、藿香、佩兰、川芎、香附、薄荷、香橼、辛夷、艾叶,冰片,苏合香、益智仁、高良姜、陈皮、零陵香……”
谢诩一点不觉厌烦地听她逐一报完,他太过心花怒放,唯恐自己讲话时分,会有抑制不住的激动颤音。极力强压很久,确保自己能够稳声回复,才启齿道:“代我谢谢她。”
“嗯,殿下觉得您这阵子心情似乎不大爽快,希望您能早日抛却愁云,”碧棠念叨完自家主子交代下来的所有话,方才告辞:“那奴婢先走了,祝大人端阳愉悦。”
“等等,”谢诩拦住了她的步子,沉寂了一刻,实难忍住,他故作随意的模样发问:“她送香囊给徐阶那些人了吗?”
“自然也送了。”
“……”(′??`。)
碧棠又极为龟速开了口:“不过,只有大人您的……是她亲手所制。”
“……”ヾ(●′▽`●)?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是双更,看在太傅这么萌的份上,
先在这章留个言再去看下一张嘛,好不好~~~
☆、23第二十三幕
端阳节当日,大臣们剪彩为虎,沾以艾叶,佩戴于发髻身畔。又用兰汤沐浴,沾一身淡淡草香,携着家眷,子女奔赴宫廷的宴请。
而皇宫之中,宫娥们也将色彩缤纷,形态多样的豆娘插上云髻,有大臣带小儿过来,宫人们便会屈身,用雄黄酒为他们在额上画个“王”字,保佑祛病延年……
这一天,玉佑樘也早早备好,她一身鲜绿道袍,玉带束腰,乌纱翼扇冠中配以艾叶,雪白的细腕上也松松扣了五彩丝线合股成绳的延年缕……
她慢悠悠穿过御花园,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仲夏时节,山泉之中飘摇的一抹水草,清凉而纤细。
太子殿下是这次宴席的主持者,她到场时分,大臣们皆已在两面的小案后坐定,只待太子开席。
玉佑樘坐的地方为主位,在她右侧,是一同来参宴的皇后娘娘,她着深青色翟衣,绣纹精美繁复,华贵异常。
见玉佑樘来了,这位雍容的女人忙起身,把臂搀他,面上慈爱之色极为露骨,仿佛玉佑樘真的就是自己的亲子一般。
玉佑樘也不作丝毫抵抗姿态,轻淡地露出笑容,任由她挽着,漫步入座。
坐定后,玉佑樘倒一杯雄黄,隔空举杯,待身侧碧棠简单讲完一番客套话后,才一饮而尽。
吴越一代有端阳吃“五黄”一说,所以大臣们前头的小案上,除去其余鲜美佳肴,还必定会摆有黄瓜,黄鳝,黄鱼,鸭蛋黄,雄黄酒这五样精致餐品。
而后,宴席开始。
众臣一并回敬太子一杯,宴席很快进入高热状态,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玉佑樘耷拉着脑袋,慢吞吞执起玉箸,却未动一口面前的鲜品,每逢佳节倍思亲,也不知娘亲在家中如何度过。
碧棠在她身边,瞅见她这副失落模样,凑□子道:“殿下,别不开心啦,你不是还准备了有意思的游戏吗?大家用餐半天了,也该活动活动。”
唔,差点忘了,玉佑樘点点头,提起精神。
很快,一方黄梨桌案,一只镶金瓷盘被端到会场中心。
秀丽的宫娥彩衣翩跹,缓缓端着玉碗入场,每只碗中皆装有一枚煮熟的绿粽,而后宫娥们停在金盘前,纤白玉指拎起粽子,稳稳落至金盘中央……
慢慢的,金盘中堆叠起一座粽子小山,似圆月托青丘。
而玉佑樘也缓步离席,于一位宫娥手中拈出最后一只小粽,轻置于粽山的最顶端。
她身边的碧棠代其言道:“大梁端午,向来有射箭之戏。不过往年都是将鸟雀贮于葫芦中射之,太子殿下感恩戴德,不忍杀生,今年端午,我们便以粽子代替鸟雀,既能应景,又不会触犯众生。希望诸位大人可以踊跃参与,”讲到这里,碧棠又指了指顶端那只最小的粽子,笑言:“这只粽子为殿下亲手所裹,最小,也最难射中,若大人们之中有幸运者,摘得头筹,必将重赏——”
……重赏!
本来兴趣寥落的众人瞬间目光锃亮,纷纷对那头粽虎视眈眈起来,不少擅长骑射的武将在下头已经是蠢蠢欲动,想要以最快速度上前表现一番……
谢诩落座于前列案席,他今日一身鲜丽公服,玉革左侧未悬挂任何牙牌玉石,只单单系了个极为朴素的小荷包。
他身边的太保大人本来也没注意,但见他宴席中一直爱不释手把玩着一物,不禁定睛细瞧,竟然是一只小巧可爱的香囊。一般香囊上头吧,均会织有灵草雅兽,这只却不同,绣了个栩栩如生的小粽子。
太保大人颇感兴趣,等谢大人偶一放下,他也想拿起来瞅瞅。这个老人方一出手,只觉首辅大人一记刀眼凶狠杀回,只得放弃,讪讪将五指缩回袖中。
此刻金盘射粽的游戏也有条不紊展开,不少文官武将也都离席,去红毯尽头报名登记,等宦官记录好他们的名字后,便会将身侧一柄弓箭交给他们。
弓箭并非正常大小,都是用以游戏的小玩意儿,很难伤到人,也增添了难度和趣味。
谢诩身边一位内侍见他端着小酒,也不动身,轻悄悄道:“大人,您不去?”
谢诩斜眸,极为冷淡地轻瞥一眼不远处那些兴致高昂的同僚:“没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