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艾瑞克攥紧了拳又松开。小怪物今天很不对劲,她没有在电话里敷衍的推脱说工作缠身,无暇见面;也没有将他拒之门外,疲惫但沉默的静候律师到场。三个月来第一次,萨曼莎心平气和的与他共处一室,虽然宿醉未醒,吐出的话没什么逻辑可言,至少她愿意开口了。
冰层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隙缝。艾瑞克轻而缓慢的做了一次深呼吸,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紧张更多还是释然更多,那次事件后每一次、每一次当他试图跟她交流,得到的总是一张满不在乎的脸孔。
她不想见他,也不屑于倾听他的说辞和解释,这个认知比吵架的原因本身更让他气愤难平,他宁可他们像其他所有夫妻一样大声争吵,站在沙发上互相指责对方的疏忽过错,也不愿意她像现在这样对他避之不及,连离婚都不愿意亲自出面。
小怪物呆呆的坐着,发现他没有饮料还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她小心翼翼又满腹心事,用那种湿漉漉的好奇的眼神偷偷打量他,仿佛她从没见过他似的。艾瑞克默默喝了口水,一度在心底怀疑是不是今天穿的太奇怪了,领带的花色不对?还是头发没梳整齐?
“周五Lychee的幼儿园举办亲子运动会,”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试着用女儿打开话题,“上周她给你打过电话,你……你记得不要失约。”
萨曼莎的反应压根儿不在他意料之中,她懵了一下,抬起眼眸期期艾艾的问:“所以Lychee是我们的,额,女儿?”
眼神饱含着惊喜和茫然,让他不禁回想起Lychee出生之前。蜜月回来她就没什么胃口,下班回家后不是窝在房间睡觉就是缠着他聊天玩游戏,直到某天晚上,她突然心血来潮想吃荔枝,可怜巴巴的趴在他身上耍赖,说无论如何都要吃到,否则一定会做噩梦。两个人傻瓜似的搜索了一圈附近的大型超市,快十点时他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草草心算了一遍她的生理期,艾瑞克穿着卫衣踩着拖鞋,连夜开车去最近的24小时药店买验孕棒。
两道红色标记缓缓浮现,萨曼莎结结巴巴的问他:“怎……怎么办啊哥哥!!我们要有小孩了!我、我们要当父母了……”她慌慌张张的,自己还是个孩子,“我们要变成大人了……”
手指捏紧水杯,心脏也跟着钝痛起来。他不想离婚的,他从来没有一刻真心实意的想要跟她离婚。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怀卢卡斯期间她错失了升职良机,经历了十个月的产假再度回去工作,难免焦头烂额,顾此失彼。艾瑞克发觉他们聊天的频率大幅锐减,小怪物对两个孩子也不像以前那么无微不至,一种难以言说的不满和焦躁涌上心头。Lychee生日当天他忍不住提醒她不要把私人情绪带到家里来,女儿在幼儿园摔伤膝盖也不见她有所表示。
他承认自己小题大做了。产假期间萨曼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和孩子们身上,不管什么有趣的事情——Lychee和妈妈合作完成的第一幅水彩画(代价是糟蹋完一盒水彩以及一张地毯)、推特上看到的搞笑视频、甚至是出门吃早午餐时发现了一块形状特别完美的松饼,她都会第一时间跟他分享,晚上商量宝宝的名字时她说如果还是女儿就叫Peach……尽管这么说非常小心眼,但艾瑞克着实享受那种感觉,当她转身工作,不能再分给他那么多注意力时潜意识里的恐慌和不安跳出来作祟,他只是想确认她在乎他,在乎这个家。
当时萨曼莎刚刚加班回来,妆都没来得及卸,她可笑的歪戴着一顶亮闪闪的尖锥生日帽:“你希望我怎么表示呢?放下手边的一切,立刻开车赶赴十四个街区外的幼儿园,单膝跪地亲手为她贴上创可贴吗?”
“你才是,”她转身去给Lychee唱生日歌,“不要将其他情绪带回到家里来。”
结婚时就说好的,绝不将隔阂留待第二天。吃完蛋糕他在卧室等她,想道歉,也想好好跟进一下她的生活。工作是否顺心、饮食睡眠都怎么样,工作性质使然,这两年她总是天南海北到处跑,今天给招雏妓的球星擦屁股,明天就得去监狱保释因酒驾被逮捕的知名剧作家,他想试着说服她,也许、也许可以将工作重心转移到伦敦,Lychee很喜欢妈妈,卢卡斯还那么小。
然而他们还是吵起来了,就像小时候他总忍不住对她冷嘲热讽。艾瑞克冷笑着说:“我可以为了家庭作出牺牲,为什么你不可以?上帝,你以为自己是圣母玛利亚还是圣女贞德?全欧洲的人民都等着你去拯救?!”
她同样不假辞色的回敬他:“是,你为家庭作出了无与伦比的牺牲!经历水肿和孕吐的不是你、拼命健身减脂的也不是你!你付出什么了?口口声声热爱家庭热爱孩子,你只是每天回来抱一抱他们,跟他们聊一会儿天而已!你关心过我在想什么吗?你真的爱我吗?”
争吵戛然而止,仿佛无形中有谁按下了暂停键。他手脚冰凉、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他的小怪物、伶牙俐齿的小怪物突然抽了抽鼻子:“抱歉,我们的社交账号关联在一起,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她深吸一口气,“你说爱我很辛苦。”
“你对别人说爱我很辛苦。”
那是个可笑的误会,但很显然她不想听他的解释。第二天清早Lychee从睡梦中醒来,家里已经没有了妈妈常穿的衣物。他试着去她的公司堵她,他们必须谈谈,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他只是,只是在跟同事闲聊,无意间聊到了婚姻和家庭,那句话还有后半句。
繁春初夏,当时正当是午休时间,隔着一条街道他看到萨曼莎坐在长椅上,一名年逾四十、看起来温柔又干练的银发男士站在她左侧,时不时递上两张纸巾,更多的时候只是一味附和点头。
嫉妒像毒蛇的獠牙击溃了他。艾瑞克知道很多公司都存在这个制度,中高层管理人员会被随机分配给入职不久的新人或下属,担任他们的导师(工作或私人生活都可以)。他依稀记得萨曼莎提起过那个人,英籍法裔,为人圆滑,跟她部门里的每个人关系都很不错。
“她宁可信任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向我敞开心扉”的念头反复折磨着他,艾瑞克觉得自己快疯了,他无法忍受没有小怪物的生活,又忍不住对她冷言冷语、极尽讥讽。好像只有伤害她、刺激她才能使自己好受一些,才能证明她也爱他,这场婚姻不是个错误。
最终他还是脱口而出了那句令他后悔不迭的气话:“是!爱你的确辛苦,你总是举棋不定,你总是——你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你从来都不明白什么叫责任,什么叫誓言!我只要稍有疏忽你就会看向别人,不管作出多少次承诺,只要出现更有趣、更合你心意的男人你就会立刻被他吸引,萨曼莎,承认吧,你的承诺一文不值!”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静默过后,电话那头传来判决:“既然这样,不如我们离婚吧。”
Loving her is hard work, but I can't stop myself from doing 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