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他可有借口扔下几何了。他拽了桓凌一把,便奔往黄大人车前迎接,笑容极为热烈。黄大人也心绪极佳,见了他便说:“好个宋学生,你那三下乡做得实在有心,快与我和子远贤弟交代清楚是哪三下乡。”
宋时自然老实交待:“就是农事技法、医药、百戏三下乡。”
他倒也想搞科技、卫生、文化,但不好搞啊,技术不到位,只能按现有条件来了。
黄大人着实夸了这个活动几句,却又怕夸多了让他不知高低,又挑了个毛病:“怎地只教百戏下乡,不教有学问的先生到乡间讲一堂课?”
这个宋时早有打算,便指着北方说:“清完王家的土地,有些地方要并入官府,学生便已经有打算了。可在城北不碍事的地方建个论坛,教本县、外地才子名士登坛发议论,书生也可去听,庄户百姓也可去听。百姓们纵然听不懂,多受这些学问浸染,也能使人心向学,风俗淳厚。”
黄大人这回可是发自真心的欣喜:“正是,武平这里就是缺个讲学的地方!不与人辩难析理,怎知谁高谁下?没有地方讲学,怎么传扬自己的道理,怎么出得了名士?若真能建好,明年本官也过来讲学,为你武平扬名!”
宋时上回忽悠个提学帮他写序就恨不能印成宣传册满省发行,如今听说巡按要来讲课,更是心热如火。他简直想三天内就盖起大礼堂来,但落实到具体工程,又不免有些担心:“只怕近日修不起来了。这回水患灾害甚深,光百姓吃饭都得向朝廷要赈济银子……”
桓凌却在他肩上按了一下,拦住他的话头,对他与黄大人说道:“不必担心,这讲坛建得起来。下官前几天趁夜按王家贪占土地之例将林、徐、陈等人家合该追回的钱粮田土、应缴的罚款算了一遍,再加上那些之前自首,主动缴税的……算来岂止三数万。武平县一年夏秋两税通不过八千两,征的本色米折成银子也只五千六百余两,等追讨回这些大户积欠,便不须再请朝廷免赋税了。”
嚯,这就算出来了?桓小师兄不愧是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体力真好,这时候还能熬夜呢!算得也真快啊……
他漫想着没用的东西,黄大人却将手一合,颔首笑道:“好好好,朝廷正是缺钱粮的时候,你们县里遭了灾,却能不要赈济,不求免粮,自己解决难处,实是地方官员的表率……也可抵一抵黜落太多生员、讼案数太高的缺陷了。”
到明年京察大计,有这为朝廷省一笔赈济款的实绩在,也不怕吏部苛察了。
第39章
说起吏部大计,大计也近在眼前了。从福建到京里,快的也要赶两个月,如今已进了十月,明年正月就要朝觐,福建省上下主官与首领官此时便该准备出行。
那么他给宋县令的考语就得提前写了——桓凌的考语里也该有这两项。还要叫驿站加急递信,把武平县抑制豪强、追回赋税之事告诉省、府两级,叫布、按二使与府厅官员写考语时也加上这份实迹。
黄大人捋着清须思忖了一会儿,对桓凌说:“本官这几日便要回府城,此处清丈田亩、打击豪强之事却不能停。宋令上京时,武平县的事便交予伯风了。”
桓凌看了宋时一眼,点头应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自当尽心尽力,不负大人嘱托。”
巡按大人既然来了,他们两个也不能扔下上官自顾自地干活,便把鱼鳞册交给书吏,陪黄大人体察民情。入冬之后没什么农活,乡民们大多聚在洞元观看病、看百戏、听人科普农业知识,只偶尔见远处旱田里有人侍弄冬小麦,直走到溪边才看到有人在清淤。
冬日里正是治水的好时候。
这些溪水夏秋间容易泛滥,多半儿因为水里淤积泥沙太深,排水不畅。趁冬日叫人筑堤坝束水冲沙,或直接排干一段溪水,下水清淤,再在较宽的溪流河道旁挖出备用的排水沟,明年就能减少灾情。
这些都是现代水利工程论文里写到的。那些很复杂的流速、水量什么的宋时懒得算,但大体怎么干他还是能看懂的,趁今年服瑶役的人多,拉起队伍就是干!
修堤坝、修蓄水池、修路、种树……他甚至想在农村房子上都刷上“要致富,先种树”“要致富,多养猪”的经典标语。可惜这时代的读书人太清高,事也多,要是村里公然涂这些标语,准得有人骂县里满身铜臭、有辱斯文,他也只能暗戳戳叫花匠上台宣传一下植树造林的理念。
这溪水两侧,回头也要研究一下种什么树来加固水土。
黄巡按恰好问道:“这些修河的民夫里,可有本官判罚的那些隐户?”
民夫当中,有许多体态暄软,一看就不像时常干活的农户的。往年这些人在大户阴庇下什么都不用干,今年他们头顶的大树倒了,县里又不许他们出银子顶瑶役,这些人终于要体会一把劳役的辛苦了。
宋时也看向那些人,含笑答道:“正是。学生记得,那个几肥白的就是林、徐两家的管事、庄头一流人物。若非老大人亲断这些案子,凭家父一地县令之力,还奈何不得他们呢。”
黄大人微微眯起眼,看着寒风中卷起裤脚下河清淤的民夫,满意地说:“宋大令果然将政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不浪费民力。冬日虽无胜景,眼前这番清淤导水的场面也有国泰民安之象,合该作几篇诗文志之。”
宋时忙又替父亲谦虚了几句,桓凌也说:“若非黄大人做主,追索那些大户欠的钱粮,武平县如今刚受过洪灾,哪里有银子修得起河工?咱们要作诗文志此景象,就该从头记下大人弹压豪强、为百姓作主的善政,建碑亭于此,长记大人之德。”
田师爷欣然捧场:“不错,方才是我想窄了,最该作文记录的是我们大人与桓通判、宋县令的德政!车里便有纸笔,咱们何不就寻一处风景既佳,又能避风取暖的地方一同吟诗作文?”
黄大人虽说有些好名,但终究面皮薄,不肯狠夸自己,面色微红,连连摆手:“咱们是出来游赏景致的,要写修河记就写修河记,不必记那些职分内的事——方才咱们看见的‘三下乡’倒是新鲜有趣,可以作文记之。”
这扬名是要别人知道他的厚德,主动替他扬名才好,哪儿有自己带着下属和下属的儿子写文章夸自己的?
他不好意思看桓凌,便转头问宋时:“你是这武平的地主,这里有什么地方风景又好,又能歇脚的,带我们去坐坐。”
城西就是灵洞山,还有什么景致更好的地方!
他便指着山说:“上面不远便是前朝李忠定公所建的读书堂,李公特为此堂赋诗曰:‘灵洞山清仙可访,南岩古木佛同居。公余问佛寻仙了,赢得工夫剩读堂废弃已久,却是敝县有名的景致之一,县里林泉社常在此处结社作诗,倒把读书堂打扫得干干净净,门窗齐全,咱们带着垫子便可进去休息。”
黄大人颔首道:“早听说梁溪先生文武兼具、忠勇皆备,曾在开封一抗金兵,东渡时亦多有功绩。只恨宋主昏聩,未肯用他,以至南北分裂,宋室竟偏安江南,不思北上……罢了,前朝之事不必多提,咱们到此,合该拜一拜这位大贤。”
他们便乘车上山,到读书堂中少歇。
这里已被人立了李纲牌位,只还没塑像,堂上还摆了香炉、供品。他们没带香来,车里却有些鲜果、吃食,便摆在堂前供上,默祝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