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因为之前没有基础,张航不能直接上盲人学校的普通高中,而是要和其他刚入学的人一起学习一年盲文预科,才要选择自己要上高中还是职业高中。他之前就已经读过一年高中,等一年后预科结束如果想要上普通高中可以参加插班考试,合格的话便可以直接上高二,如果不合格,便只能从高一重新读起。
开市盲人学校目前是全国设施最完善,教育水平也最高的。不仅仅是开市本地人来上学,其他周边乡镇城市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是以盲人学校是有宿舍楼的,一切设施都是方便盲人的,每个楼层还有专门的管理人员照顾他们。刚刚来不习惯住宿的学生,还有人专门指导一段时间再住宿,卧室都是独立房间,住宿环境非常好,而整个学校的性质也是公益的,收取的住宿费并不高。
按照盲人学校的收费标准,张航手头存的那几万块足够他上好几年学的,事实上就算张启明不管他,他也可以住宿并且有人照顾。
不过……摸摸蹲在自己脚边不离不弃的大黑,张航觉得还是独自居住好,虽然上学的路上不太安全,但是有大黑帮助他,他相信大黑。
按照张启明的意思,张航预科班结束后,一定要去上高中。虽然目前国内还没听过什么盲人参加高考上大学的例子,但是国外有啊!张启明暗暗捏紧拳头,他要努力赚钱,好好供航航出国念书。
然而张航的想法却是上职业高中。预科一年,职业高中有的班级是两年,毕业后他十九岁,要尽快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不再麻烦别人。更不能再让张启明因为自己的学业受累,和家人发生矛盾。不管是王桂英还是自己,都是张启明最爱的人,最爱的人与最爱的人发生矛盾,最痛苦的人其实是张启明。现在给他买房子供他读书只怕也是张启明和父母争取了好久之后的结果,说不定买房子的事情都没有告诉他们。
张航很清楚自己的现状,他觉得现实地放弃继续读书的愿望,比较务实地选择工作的路。也就是说,曾经中考全市第一考入重点高中的他,将来最高学历也只能是……中专。
这念头张航暂时没有对张启明说,以免打消他积极性;也没有告诉肖任,肖任也是关心他,希望他能够高学历的。
他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搂住大黑的脖子,轻轻地、慢慢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的表情是平静的,语气是温和的,然而在没有开灯的静夜中,陆承业借着自己良好的夜视能力,看到他空无一物的眼中那抹无可奈何的认命。
他的航航,是特别努力认真的学生,又十分有天赋,是希望能够考北大清华,靠着自己的成绩公费出国深造的。少年张航早就对当时还没有长大的大黑说过自己的愿望,当时他还认真地头疼了一下,不知道出国留学能不能带着大黑,他舍不得丢下大黑,爸爸说过,自己要养的动物,就要负责到底,宠物是责任不是一时的玩物。
那时候陆承业只是无聊地动动耳朵,示意自己在听,并没有把这番话放在心里,少年畅想的未来太过遥远,起码要五六年,他一只狗,到时候不知道被送给谁了呢。
然而现在,他却清楚地回忆起当时少年的语气、表情和眼神,满满的都是期待,对自己充满光明的未来无比向往。而现在,他所有的未来都因为失明而陷入一片黑暗中,他无论如何努力,挣扎着伸出手掌想要抓住曾经的梦,却只能抓到一片虚无的黑暗。
他的梦,不是碎了,而是永远地沉寂在黑暗中,再也不可能醒来。
而他依旧露出那么温暖又坚强的笑容,在所有人面前都那么懂事自立。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他的大黑,才能露出些许脆弱。
陆承业将头放在张航的膝盖上,让他能够一伸手就碰到自己毛绒绒的身体,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在这种时刻,最大程度地昭显着自己的存在感,让张航知道,哪怕是永远的黑暗中,也有这么一只狗在陪伴自己。
学校的生活是平静的,张航的班级没有年纪太小的孩子,都是已经识字,中途失明或者视力低到一定程度的人。小孩子大都是直接被送到幼儿园学前班或者小学,这些孩子大部分都是天生看不到的,他们需要从头学起。
比这个班级就相对好教不少,本来就识字,大都见过蓝天白云,了解世界,理解能力强。在老师的帮助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摸着,慢慢地学会用手指、耳朵和鼻子去熟悉这个世界。由于听对于盲人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所以这个课堂很安静,在上课的时候,一般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学生们连呼吸声都那么轻。
课余时间张航也会和其他同学攀谈,他认识一个声音清脆又悦耳的女人叫姚静怡,是个高薪白领,却因为车祸失明,丈夫也因为这个与她离婚了,现在和父母住在一起。她心胸很大度,十分平静地接受了生活中一系列打击,只是偶尔也会产生迷惘:“我以前的工作做不了了,父母年纪还大,正是需要我照顾的时候却要我照顾他们。而我现在没有收入,以后也不知道做什么好……还有伴侣,说实话,丈夫离开对我打击很大,可是现在这种情况,我还没办法对父母说我有多难过,因为他们已经够难过了。我觉得一个人马上就要撑不下去了,需要找个人安慰我,可是他偏偏走了……而我这个样子,还能再找什么人呢?”
这个问题大概困扰了她很久,不过说起来的时候声音中并没有哭泣的意思,只是迷茫,找不到出路的感觉。张航性格好,人又懂得很多,是班级里比较稳重并且能够接受现实的人,姚静怡很喜欢和他聊天,她的话语中带着脆弱,有种迷惑人的感觉,张航却听不出来。
后来姚静怡听说张航只有十六岁,便不再和他攀谈,而是换了另外一个声音低沉稳重的男人,并且聊天前就先问好对方的年纪,听说三十多了才放心聊天。
这个转变让张航愣了一下,不过很快释怀。他理解,姚静怡并不是想勾引谁,她只是太难受也太压抑了,她需要找个人倾诉。比起正常人的安慰,同样是盲人感同身受的话语才能更加走进她的心中。不过,这并不代表她需要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安慰。
孩子啊……张航长长叹了一口气,在这个世界中,他真的是太小了,小到连很多公民的权利都没有,必须要在十八岁才能独立生存。
还有一个比较熟悉的声音是个年轻又尖锐的声音,大概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他在上课学习时尽量保持安静。可下课后就忍不住了,他总是拽着人就怨天尤人,觉得全世界最倒霉的事情都摊在他身上了,而实际上张航听他的话语中,他其实是个家庭挺富有的人。还有兄弟姐妹,不仅不用担心照顾父母的问题,还有人照顾他。而且据说他父母还帮他存买了基金,十年后按月返利,足够他生活到老。
不过张航也明白,他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是看不见的感觉太无助,就算有了安慰未来也无法安抚到他的心。父母也只能保障他的生存,却不是生活。
在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人,也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大家都不过是无助和失落,走过这段时期就能慢慢变好。学校老师不光要教导知识,还需要时刻注意这些学生的心理状态,一旦有问题需要向上汇报,严重的是要安排心理辅导的。在老师眼中,张航这个孩子,却是最稳重的一个,他不哀不怨,每天安静地学习着知识,并且很好地规划自己的课业,课余时间经常拿着课外书中不懂的字来问老师。
青春期失明,最是敏感易发状况的年纪,很多在这个时段失明的孩子都有可能自暴自弃,而张航却接受得极好,比班级里每一个人都好。
在课余时间,老师也会忍不住询问张航的家庭情况,此时老师才发现,整个班级里有各种各样的苦,而最苦的,却是这个孩子。
因为他们每个人,能够来上学最起码是有经济来源,有人照顾。而在这个孩子轻描淡写的话语中,老师却察觉到他的孤苦无依。
“那你现在……就是一个人住吗?”老师惊讶地说,“你要怎么照顾自己?”
张航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我有大黑。”
大黑是一只导盲犬,在他上学的这几个月中,每一天都会送张航来上学,然后一直蹲在校门口等待张航放学,寸步不离,风雨无阻。
第21章
在外人眼中,很难理解张航这句话的深意,大黑不过是一条狗而已,的确它忠诚可爱聪明,可是这是身为狗的天性,人们会喜爱感动,可无法完全理解。
在那段孤苦无依的岁月中,大黑见证了张航所有的脆弱,帮助他建立起现在发自内心的坚强,没有人能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
在独居的日子里,每一个深夜醒来,都能够听到大黑的声音。如果是低沉的“呜”声,就是深夜可以继续休息。如果是朝气蓬勃的“汪汪”,就代表早你又比闹钟起得早啦。每一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只要脚一落在地上,拖鞋肯定会板板正正地放在他刚好能穿上的地方,从没有一次让他赤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每一天放学的时候,永远能够在校门口听到熟悉的声音,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这样的陪伴,塑造了他所有的坚强。
寥寥几句的过去,不是想要隐瞒自己的经历,无法正视它。而是早已经强大到无需倾诉便能释怀的地步,张航并不需要像班级里其他人一样,要用言语来博得他人同情,换取自己内心的平静。
其实,他理解每一个人。就如同一个饥饿的人,将食物放在面前却吃不到比起什么都没有更为痛苦。见识过这五彩缤纷的世界后又陷入黑暗,是极为痛苦的事情,因为再也看不到这美丽的光明。
所以想要倾诉,所以想要发泄,所以需要人们的同情,这是大部分人常有的心态。
然而张航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早就在那段时光中明白,同情不是理解,理解换不来内心的强大。
支撑他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并不是言语中的关怀,而是默默无言的支持。不管你走到哪里,身边都会跟着一个他;哪怕你精疲力尽遍体鳞伤倒下,也只会倒在他的身上,软绵绵活生生的,属于生命的温暖,而不是冰冷的地板。
“大黑!”听到熟悉的叫声,明明看不见,张航还是挥挥手,大黑穿过人流冲到张航身边,舔了舔他的手指。
看不见为什么还要挥手呢?因为他能看见。
尽管盲人学校有宿舍楼,但对于家人来说,这是万不得已的选择,如果可以,当然希望能够自己亲自照顾亲人。所以盲人学校每天上下课来接送的人很多,有些是父母接孩子,也有孩子接父母,不管什么时代,都有身老心不老的人。
张航班级里就有一个患青光眼失明的老大爷,已经过了六十岁,早就开始领退休金。按理说他这个年纪就算不懂盲文又有什么,家里有儿女孝顺着,有退休金发着,没必要年纪这么大还如此辛苦。张航主动攀谈的同学只有这位大爷,大爷的声音听起来就十分硬朗,听到张航的疑惑,他笑着说:“我小时候啊,是家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金凤凰,当时全村的人都摸着我的头说,大学生,文化人!这读书啊,改变了我一辈子,所以到哪儿我都不放下书本,知青下乡的时候没放,藏着掖着偷着看;工作了没放,五花八门地看;退休了没放,带着老花镜继续看。一辈子都没放下书本,凭什么眼睛得病了,就看不了书了呢?没这个说法,有我也不服!”
老大爷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服输的倔劲儿,然而老人的手上老茧太多,岁月太多,触感不比年轻人,摸起书来很吃力。张航主动握住老大爷的手,在上面细细抚摸,试图将每一个纹路都记住。
这不是一双普通的手,这皮下满是筋骨神气,这纹路写满峥嵘岁月。
张航当时就想,这个老大爷是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