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心里忽然一动,趴在二楼的木头栏杆上,木头上防潮防虫的符咒在他掌中发出幽幽的白光,映得那张总是显得有些冷淡的脸柔和了许多。
“大师兄,”程潜叫住他,胆大包天地问道,“庄南西跟我说过,有一个散修,他喜欢到哪怕她是个凡人,也痴心不改,你小时候就看过这些……唔,故事,也有过‘哪怕是朝生暮死的凡人也会喜欢’的人么?”
经楼下光线略暗,严争鸣大半张脸都埋在书架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半晌没吭声,一时间似乎屏住了呼吸,成了一尊僵硬的石像。
好一会,严争鸣才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庄南西是哪个?”
程潜:“白虎山庄那个话很多的弟子。”
严争鸣的声音蓦地冷了下来:“以后少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既然知道为了天劫戒除五味,难道不明白什么叫做‘道心清正’么?再胡思乱想,你就给我滚去清安居思过!”
程潜的目光忽然就黯淡了下来。
楼下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经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后又被符咒自动封上,楼中浮起一阵细碎的寒风。
程潜不声不响地弯下腰,将不小心抖落到地上的书一一拾起,挨个放回架子上,最后,他取出那本青龙岛志,坐在窗边的小凳上翻开。
墙壁上的小油灯乖巧地自己亮了起来,程潜翻了两页,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这些年与天地斗,与同道斗,与生死斗,从未走过半步回头路,从来也不肯相信世上有什么事是他做不成的。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世间并不能尽如人意者多也。
不知道是不是他受损的元神还没有调理好,程潜感觉整个人都被一阵倦怠埋下去了,他漫无目的地看了几行枯燥无味的岛志,忽然想道:“修成大能有什么意思?还不是遭人妒恨,平白被构陷么?飞升成仙又有什么意思,人世间千万重真情假意都抛在身后,投入什么茫茫看不清的大道,以后就只在旁边束手看着山河老朽么?”
还不及朝生暮死的凡人。
程潜心口一滞,他回过神来,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自己心境动荡。
他可能确实需要闭关清修一阵了,偏偏眼下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程潜一边念着飞升没意思,一边一目十行地扫过青龙岛志,并没有特意挑和扶摇派有关的看,突然,他目光一凝,发现了什么。
这青龙岛虽然身在海外,却一直颇有普世之心,除了岛上事务之外,岛志还仿照凡人史书,记载了当年天下修士中的大事。
程潜发现一个规律,但凡三百岁以后才修出元神的人,基本上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后期再有什么奇遇,活到千八百岁也就寿终正寝了。
还有一种人,或是心志坚定,或是天赋异禀,早早修出元神,能在青龙岛志上被记上一笔的,想必也都是当年的风云人物,可是这些人要么后来销声匿迹,要么走火入魔或是遇到什么祸事而中途夭折。
整本青龙岛志,没有一笔关于飞升的记录。
程潜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将有些涣散的心神收拢回来,心里有了一个疑惑——所以说……究竟这些人是飞升飞得低调,还是自青龙岛建岛至其覆灭的这许多年间,就没有人成功飞升过?
程潜将岛志收好,飞快地转到了一层,在书架旁边的符咒上掐了个手诀,将真元缓缓地输了进去,低声道:“我要看关于‘飞升’的记载。”
木头书架在他充满霜意的真元中瑟瑟发抖了片刻,架子上有几本典籍发出淡淡的光,程潜一一挑出来,带回了小清安居。
严争鸣那天在经楼中对程潜发了一通邪火后,出门就后悔了,可他没有办法。天知道,程潜趴在楼梯上冲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仿佛被千斤大石头砸了一下胸口,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置,又疼又震动,只好发通脾气落荒而逃,连着几天都躲着程潜。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么做是多余的,因为程潜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小清安居的门,两人住在隔壁,却足足有十来天谁也没看见谁。
而就是在这时,赭石来信了。
跑腿的依然是能随便化成鸟的水坑,为了掩藏她那越发扎眼的鸟样,李筠见她妙手改造成了一只麻雀。
麻雀水坑带着那与二师兄不共戴天的怨气,扑腾着细小的翅膀飞走了。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这身体实在太方便了,无孔不入的程度几乎仅次于苍蝇,随便什么地方都能随着二三小鸟混进去。
这一次,她终于见到了赭石。
“赭石哥说,天衍处层级分明,凡是新入门的,都得在外围当上几十乃至上百年的密探,随后经过扒皮抽筋的一番审核,确认身世清白才能进入内门,不过前一阵子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内门的人好像自己斗起来了,凶狠得要命,一夜之间一半以上的熟面孔都见不到了,又赶上四师……唔,魔龙叛乱,天衍处急缺人手,因此在内门之外设了个候补内门,将赭石哥他们这些修为不错,又暂时没什么破绽的外门密探都收拢了进去,近期他们轮班在太阴山附近埋伏,好像等着谁自投罗网的样子,虽然上面没有发话,但赭石哥说,等的应该就是四师兄。”
太阴山……距离扶摇山原址只有不到五十里。
严争鸣二话不说,吩咐道:“明日便封锁山庄,我们立刻出发去太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