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争鸣手中的扇子还半遮着脸,保持着红牌花魁欲拒还迎的姿势,目光却已经锋利了起来,低声说道:“天衍处在外人眼里,不过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们折节屈尊挂职的地方,赭石却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才得以混进去,个中不可告人之处委实太多了。”
他“刷”地将扇子一合,双手背到身后,接着道:“凡尘多琐事,按理说修行中人为着自己的修为境界,不该涉足太多,但我一直琢磨一件事——那些凡人的达官贵人们,荣华富贵了一辈子,难道就不想长生不老么?皇帝不想让自己千秋万代么?我才不相信朝中大人们个个惦记着鞠躬尽瘁,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否则区区一个凡人王爷造反,为何牵扯了那么多的符咒与仙器?”
水坑奇道:“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蠢鸟,”严争鸣用折扇尾巴将她捅了个跟头,“我们出于某种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恐怕早就在天衍处的备案之中了,百年前周涵正就对我们知根知底,我绝不想再见到第二个周涵正,只好不择手段地随时准备先下手为强了。”
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竟也染上了一丝杀伐气,人世际遇,有的时候真的无法估量。
程潜胸口蓦地一酸,随着他离开冰潭的时间拉长,心里原本属于人的喜怒哀乐也好像冰河初开一样,慢慢地在融化恢复,此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心疼起来。
他将赭石的字条毁去,顺手在严争鸣后背上拍了拍:“我杀得了第一个周涵正,就杀得了第二个,你放心。”
严争鸣对他尤其不能放心,转头声色俱厉地说道:“你最好给我安分点——你明明知道什么是大小天劫还给我装糊涂的那事,我还没追究你呢,别以为……啊!程潜!你这个小王八蛋,你刚才摸过什么!”
掌门师兄十分正常严肃的训话,在反应过来程潜正用哪只手往他身上抹的时候,陡然拐成了一声无比惨烈的尖叫。
程潜顶着一脸正人君子般的无辜,微微抬起一只手,雪上加霜道:“一点口水而已,早就干了。”
严争鸣面容扭曲。
程潜只好叹了口气,安慰道:“别这样,师兄,你还是清白的。”
严争鸣:“……”
什么叫做“养个师弟不如狗”,他如今算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扶摇派祖上因为同门相残而没落,看起来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严争鸣正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去扒皮洗涮换衣服,还是先收拾程潜时,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几个人同时一怔,程潜眼角的笑意倏地不见了,整个人又仿佛刚从一捧寒霜里幻化出来,水坑也蓦地闭了嘴,飞到了一边的笔架上,假装自己只是一只普通的鸟。
片刻后,只见一个陌生的小厮一路跑到了门口,恭恭敬敬地开口道:“程公子,有信。”
严争鸣冷冷地问道:“什么时候内院让你们随意出入了?”
一方面山庄里有规矩,另一方面内院院墙门口有符咒,外人根本不应该进得来。
程潜一挥手,那封信飘飘悠悠地飞了过来,就在信纸离开小厮手中的一瞬间,他仿佛才被人一棒子打醒,整个人猛地一哆嗦,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山庄主人,迎上严争鸣森然的目光,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哆嗦道:“庄、庄主,那那那信上有、有妖法,小人……小人不是故意……”
程潜低头扫了一眼信封,只见上面写着“程小友亲启”,落款是“唐轸”。
信封封口处被人撕开过,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发开来,程潜略一闻就知道,是梦游草的草汁。唐轸这些年遍行天下,身边奇闻异事极多,连程潜都跟着长了不少见识。
将梦游草的草汁兑入墨汁里,除了真正的收信人以外,任何心怀叵测想要拆开这封信的人都会被其反噬——譬如要是万一有什么间隙一直在他们山庄外面转悠,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混进内院,那他碰了梦游草,就会被指引着大喇喇地直接闯进来。
严争鸣抬手向那人抓去,他试探为主,并没有用几分力,那形迹可疑的小厮却当了真,从地上一跃而起,敏捷地躲闪开,飞快地往外跑去。
才跑到门口,一道人影蓦地落在他面前,霜刃寒光横在院门口,顷刻间堵住了他的去路。
“让你走了吗?”程潜低低地说道,“留下吧。”
那小厮先还想动手,未知近前,已经被程潜一身七道大天劫劈出来的凝重的压力骇破了胆子,脚下一软,竟直接五体投地,话不成音道:“饶命,前辈饶……”
讨饶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这人身体猛地一僵,向天张大了嘴,整个脑袋往后倒去,被那张嘴一分为二,像个被一刀劈开又藕断丝连的烂西瓜,接着,一团灰气从他口中冒了出来,猛地往程潜身上蹿去。
李筠惊呼道:“小心!”
程潜目光一凝,那团灰气尚未接近他三步以内,就已经被冻住,它极富人性似的往后退去,重新钻入了那小厮身上,罩住他的脑袋,顷刻便将此人的脑袋化成了一颗支在头上的白骨,继而四散奔逃。
程潜用剑尖轻轻一点,那白骨碎成了一堆粉末,方才的小厮成了一具无头尸,悄无声息地往一边倒去。
“魔修的手段。”程潜道,“但未必是什么魔修做的,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么?”
严争鸣的神色有几分凝重:“那倒没有,以前没见过这个人,按理山庄进出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熟面孔,我们在这里落户近十年,也没见过什么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