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那长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卷过古树,所到之处,合抱的树干七扭八歪的倒成了一片,在这小小的树林中,它将屁股扭得所向披靡。
严争鸣一只手捏着程潜的肩膀,另一只手拿剑,胳膊上还得揽着一个基本扶不起来的李筠,心力交瘁地想道:“这他娘的怎么办?”
他双腿尚且发软,头脑已经先一步冷静了下来,严争鸣知道,眼下逃是没什么希望的,生死之间,他一想起他们也会被这畜生一口一口撕开血肉、淋上哈喇子,就觉得一阵天昏地暗。
这恶心无比的臆想让他在天昏地暗中发了狠,一刹那将生死置之了度外,拿剑的手竟奇迹般地不再哆嗦了,严争鸣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他也要和这条大长虫斗一斗,至少剜掉它两块鳞,等到斗不过,就自行了断——绝不能在闭眼前遭受这股腥臭的荼毒。
那些他多年未能融会贯通的剑招全都在他胸口翻涌,危急中似乎以某种不可思议的形式贯穿在了一起,以至于在他眼里,那蛇爬动的速度都慢了不少。
严争鸣的手腕稳如泰山般地转动了一下,对准了大蛇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第一剑绝不能失手。
大蛇妖越来越近,严争鸣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然后蛇与他们擦肩而过了。
摆动的蛇尾只差不到一掌的距离,就扫到了程潜的脚腕,而那畜生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似的,在可怖的窸窣声中,径直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三个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都没动,良久,不知谁的心跳声打破了沉寂,跳出了劫后余生般的杂乱无章。
严争鸣从方才那种心无旁骛似的状态里回过神来,这才缓缓垂下佩剑,一时间感觉四肢重逾千斤,险些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冰凉的汗珠顺着脊梁骨一路滑到了腰间。
而在这样的冷汗中,严争鸣盯着自己手中佩剑,发现他一时间竟然顿悟般的若有所得。
这番事故如果让木椿真人知道了,一定会扼腕于自己多年来没能因材施教,倘若在严少爷练习符咒的时候,给他在桌子角上放一只满头疮的癞蛤蟆,走一次神舔一次手,那严少爷的修为估计早就一日千里了。
木牌此时又开了口,态度是十分的轻松自在:“我说过了,有我在,你们不用怕这样的小妖。”
程潜一瞬间觉得此人声音有点耳熟,疑惑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木牌,但一时没想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过。
他将木牌塞进了没回过神来的大师兄手里,就径自拎着他那把没什么攻击性的木剑来到了熊尸面前。
严争鸣方才那身冷汗还没被风吹干,就又被程潜吓出一身,他眼见那胆大包天的小崽子居然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熊尸身上,忙压着嗓子对程潜咆哮道:“你干什么,快滚下来!”
程潜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摆手,而后卓有成效地摸到了他的目标——熊尸的腰上挂着一把没来得及拔出的“剑”,是一颗不知什么野兽的利齿打磨成的,那颗利齿足有两尺多长,底部有一个孔洞,便于手拿,顶端尖锐如利器,不知道是不是有毒,还闪着幽幽的光。
小个子的程潜捧着这利齿像是捧了个庞然大物,森冷的幽光映得他一脸肃然,那利齿中间还不祥地沾了它前任主人的血肉。
严争鸣与李筠目瞪口呆地看着程潜面不改色地将其据为了己有,并喜新厌旧地顺手将木剑丢下了。
程潜纵身从尸体上跳了下来,将那利齿双手拿住,试着挥舞了一下,感觉这东西又长又沉,不大趁手,他百无禁忌地往前一桶,只听“噗”一声,剑尖毫无凝滞地戳进了皮糙肉厚的熊尸胸口,切瓜砍菜一般流畅自如。
程潜这才基本满意——它虽然笨重得很,但是胜在锋利。
李筠喃喃道:“三师弟是……是个什么品种?”
严争鸣干笑了一声,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虽然方才对他们视而不见的大蛇已经证明了那木牌确实有些作用,但程潜还是不愿意将他们几个人的安危完全寄托在那东西上。
只有握在手里这颗沉重的利齿,他才有了一点真正的安全感。
两只大妖一死一离开,附近暂时没有了危险,李筠再在那块没出息的石头上滴“神水”时,指路蛤蟆自然也就活蹦乱跳地“苏醒”了过来,继续天真快乐地领着他们往前蹦跶。
一路上,严争鸣几次三番地想和木牌说几句话,可那木牌仿佛突然哑巴了,不肯再回应他任何的疑问。
直到蛤蟆将三人领到了一个小山坡上。
从山顶往下,只看了一眼,那蛤蟆便愣住了,而后它当机立断,故技重施地翻倒在地,装起死老。
李筠不明原因,随即追了上来,也跟着扫了一眼。
这一眼不要紧,他立刻本能地扭头就跑,一头撞在跟着他的程潜身上,险些连累得程潜一起滚下小山去。
程潜的后腰被山石撞得生疼,大尖牙也险些脱手而出,被李筠撞得头晕眼花,终于忍不住逞了口舌之利,一边压下痛呼,一边道:“二师兄,你就是要随你的宝贝蛤蟆一同去了,也别拉上我啊!”
李筠双手攥住程潜的衣领,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程潜这才察觉出不对,抬头看着严争鸣同样僵硬的背影,奇道:“怎么了?”
严争鸣就站在石蛤蟆殉职之处,一时间觉得天地都颠倒了过来——那山坡下浅浅的谷地中,有成千上万的大妖厮杀正酣,飞禽走兽,人首畜身,血流得看不见地面的颜色,肉块翻飞如屠宰场,相比之下,方才那大熊精与长蛇精……真的就是小妖两三只。
终于,方才哑巴了的木牌开口道:别看了,这要是真的,响动和血腥气早就传到山那头了,还用得找你们爬这么高才察觉到么?”
他一出声便如当头棒喝,三个吓傻了的小崽子立刻回过神来,再一看,那谷中情景果然是有一些虚影。
李筠自欺欺人地松了口气,近乎急切地问道:“前辈,这是假的吗?”
木牌笑道:“这山谷叫镜照谷,映照的是别处风光,自然是真的,不过不在此处而已。”
这人言语中有种见惯了流血与厮杀的满不在乎,三言两语听来,就叫几个少年不由自主地戒备了起来。
三人互相打了一圈眼色,全都没吱声,那木牌却仿佛无知无觉,兀自说道:“你们穿过这山谷,过了前面那座山,就能见到临仙台了,镜照谷中所示情境就在临仙台附近,你们几个将我送到那里,自行去找你们小师弟就是了。”
严争鸣干巴巴地说道:“我们是来找那个小地包天的,不是结伴自尽的——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木牌闻言,升起一层白烟,白烟散去,他们长脖小脑袋的师父形象便跃然眼前,好像木椿真人亲临一样。
谁知见了那熟悉的老黄鼠狼,严争鸣非但没什么好脸色,反而直接将手中木牌扔在了地上,提剑指着它道:“你敢冒充我师父!”
“师父”被他这样不客气地呵斥,竟也没有生气,反而弯起眼睛笑了起来,随后从善如流地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像一朵细高顶伞的蘑菇。
“那就不变你师父了——不过我可是你师父亲手刻下的,”那朵“蘑菇”和和气气地说道,“小争鸣,你信不过我,难不成还信不过你师父吗?”
严争鸣面露迟疑,“蘑菇”便再接再厉道:“再说,小筠的指路蛤蟆不是将你们领到这了吗,那说明小渊也在前面,反正也顺路,对不对?”
严争鸣低头看了看蛤蟆殉职前所指的方向,思忖了片刻,心道:“都走到这里了,再打退堂鼓就太可笑了,万一那小丑八怪就在前面呢?”
出于对木椿真人的绝对信任,严争鸣很快把手中剑和心中疑惑一同放了下来,俯身捡起木牌,不耐烦地道:“那你来带路。”
木牌一路将他们引下了镜照谷,三人心里明知道周遭尽是海市蜃楼,可从逼真的群妖爪牙下穿过仍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这段穿过山谷的路显得格外漫长,经此一役,程潜感觉以后什么“夜幕荒村”“剜心老鬼”之类的厉鬼传说,恐怕再也撼动不了他分毫了。
程潜忍不住问道:“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牌不慌不忙地道:“天妖将要降世,夺了妖王之力,妖修们不讲天地君亲师那一套,妖王一虚弱,群妖必然趁机叛乱夺位。”
程潜听了,心道:“岂有此理。”
不过他又想起了那言语粗鲁、坑蒙拐骗的紫鹏真人,想起林中一声不吭便杀熊夺妖丹的大蛇妖,感觉妖修不愧是一群畜生,真是全无章法道理,这样看来,似乎没事造个反也有情可原了。
严争鸣问道:“既然妖修们一直都有这个风俗,那你去临仙台做什么呢?看热闹吗?”
这一回,木牌中的“蘑菇”正色了下来,说道:“天妖降生时见血光已是不祥,若再放任它们相互争斗,恐怕那天妖生出来就会是个残忍好杀之辈,将来会成扶摇山一劫,我须得趁此劫未生时前往制止。”
严争鸣听得云里雾里,便问道:“什么意思?”
木牌仿佛没听到他的问题,十分简单粗暴地岔开了话题,道:“前面那桥下有动静,你们找的人应该就在那。”
镜照谷深处有一洼地,里面满是淤泥,以前可能是条河,后来尽管河道干了,一座刻着兽头的桥还是保存了下来。
桥下有桥墩和几个桥洞,程潜一眼就看见桥洞附近有几个獐头鼠目、浑身干瘪的小妖,它们个个一张尖嘴,两腮胡须,细长的尾巴还吊在身后没收起来——不用问也看得出来,这是一帮小耗子精。
这时没人再追究木牌的顾左右而言他了,一只耗子精探头探脑地望风,其他几只耗子正在桥洞中忙得热火朝天,而被它们围在中间的,正是他们那坨韩渊师弟!
韩渊俨然已经成了只泥猴,正在拼命挣扎,两只大耗子精按着他,另一只掬着一双短爪,正拿着一捧一捧的淤泥往他身上抹,旁边的大火堆已经架了起来——这分明是要将韩渊烧成一只“叫花人”!
天理循环,报应果真不爽,那小叫花残害良家肉鸡性命无数,终于自己也要归于一捧烧熟的泥土了。
不过这一次,木牌没有特意隐藏师兄弟三人的身形,不远处的韩渊与大耗子精们已经一同看见了他们。
韩渊简直快要喜极而泣,如释重负般地嘶声嚎叫道:“救命啊,师兄——救命——放开我,你们这群大耗子!我告诉你们,我师兄会喷云吐雾,隔山打牛,天打雷劈……一下把你们劈成一盘外焦里嫩的死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