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椿真人怒道:“我和你说过什么?沉敛收心!浮躁!笑什么?不像话!晚上把《清静经》抄写五遍,明日拿来我看。”
韩渊由于尚不认字,连抄写门规的步骤都被拖后了,闻言立刻涎着脸祭出了他的免死金牌,耍赖道:“师父,我还不认字呢。”
木椿道:“拓下来,照着画——李筠!”
二师兄上前一步。
师父道:“你领着师弟们练起手式和第一式,回来我指点你第二式。”
程潜心道:“听说他入门一年多了,才学到第二式,难不成就练了一整年的公鸡打鸣?”
还不待他惊诧感慨完,李筠已经依言站定,手持木剑,利利索索地一个起手式,竟真带出几分少年人踌躇满志,这种精气神和半死不活的中老年师父相比,当然不可同日而语。那少年名如翠竹,身也如翠竹,板起一张没什么正经的脸,他手中木剑声如劈风,剑风到处,有股所向披靡的锋锐。
那是少年锐气,锐不可当。
方才淡定的小雀受不住这个惊,当即扑腾着翅膀冲天而起。
可还不等程潜和韩渊回过神来,就见二师兄板着脸,气沉丹田,一字一顿地吼道:“扶摇木剑法!强身又健体!通气还活血!活到赛神仙!”
……少年剑客眨眼间成了个卖大力丸的。
偏偏李筠丝毫也不以为耻,嚎完这段词,他还好整以暇地回头对他两个目瞪口呆的师弟做了个鬼脸。
☆、第 8 章
严争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丝绢擦着他的木剑,在旁边观赏了一会师弟们练剑。
师弟们的剑纯粹是笑话,除了李筠还多少有点人样子,另外两个小东西基本就是两只举着棍子的大猴子,在那里拿着木剑玩杂耍,师父还在那纠正他们俩拿剑的手势。
师父一会对这个道:“木剑虽然留情,真的刀剑是不长眼的,与刀兵处,要慎之又慎——程潜你的手指不要抵在刃上,十指连心自己感觉不到吗?”
一会对那个道:“东海有重剑三百斤,方才双手持拿,小渊啊,我看你不是在练剑,是在打铁。”
时而又要扎着两条胳膊,东跑西颠地救一把李筠那搅屎棍子点的火:“不要闹,不要闹,哎呀,小心戳了眼!”
……说“不堪入目”都简直是抬举这几个小崽了。
严少爷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程潜身上,多看了那小孩几眼。
他对自己是个纨绔的事实心知肚明,但认为自己纨绔得一不伤天二不害理,也没碍着谁,于是心安理得,从不悔改,并与时俱进地随心情变本加厉。
同时,严少爷也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点肤浅的——他对自己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是“学识”还是“人品”,基本都是一点没有,既然他自己都没有这两样,也不便太过苛求别人有,因此严争鸣对一个人的好恶取向,自然也就只剩下了“看脸”一条。
按照这条标准,诸如韩渊之流,在他眼里就属于十恶不赦的。
“看人看脸”是严争鸣铁打的为人处世原则,对此,他只肯为了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师父,一个是李筠。
纵然师父模样长得恶贯满盈,但严少爷跟着他修行八年,几乎是被他惯着长大的,感情上很亲近,所以愿意网开一面地原谅这一点。
而李筠……哪怕李筠长得人模狗样,严争鸣还是决定和他不共戴天,那货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至于程潜,严争鸣看他实际是很顺眼的,不然也不会甫一见面就铁树开花似的给他糖吃——可惜他的三师弟没领情。
当然,这一点顺眼也非常有限,毕竟程潜还小,将来是美是残也未可知,还不足以让严少爷提起兴趣盯着个小破孩子挥舞木头棍。
师父饲养的一院子师弟们正在喧哗奔跑,严争鸣无所事事地拎着自己那把木头剑,堂而皇之地站在一边走了神,琢磨起自己的裹足不前的进度来。
严争鸣跟着师父练剑已经快八年,扶摇木剑才勉强练到了第三式。
虽然起手式被师父一比划,生生地给比划成了一出中老年人五禽戏,但剑法本身却并不可笑。
严争鸣不是无知的小叫花韩渊,拜入扶摇派前,家里就给他请过最好的剑术师父,哪怕他学艺不精,眼却还没瞎。
扶摇木剑一共五式,分别是“鹏程万里”、“上下求索”、“事与愿违”、“盛极而衰”、和“返璞归真”,每一式有二十五招,数不清的变换,随着这几年年龄的增长,严争鸣有时候几乎有种这套剑法中包罗了天地万象的错觉,在每一点上停下来细想,都能衍生出后续无数种可能。
可这些他的师父从来不讲,木椿只会颤颤巍巍地比划比划基本招,其余一切自行领悟。
几次三番,严争鸣都想要问问他为什么不肯将那些精妙的剑招拆开细讲,但无一例外地都被那老黄鼠狼装疯卖傻地混过去。
严争鸣自己思索了一会,站起来,试着走了一遍第三式“事与愿违”。
说起来不大光彩,饶是他既不追求文成,也不追求武就,为人懒散,但在这一式上足足卡了两年,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这一式“事与愿违”名字不知谁起的,实在是恰如其分,纠正无数次,他就是不知自己被卡在了哪里,那股别别扭扭的感觉在一招一式中挥之不去。
严争鸣练了一半就停下来,盯着自己的木剑直皱眉。
在一边严阵以待的道童与侍女连忙一哄而上,打扇的打扇,擦汗的擦汗。
可惜这回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少爷练剑练出了瓶颈,本就心浮气躁,被这群蠢货一搅合,更加抓不住心里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灵感。
他蓦地一挥手,恶声恶气地喝道:“都走开,别在这碍事!以后我练剑的时候你们不准过来!”
侍女小玉儿忙怯生生地问道:“少爷,这是新规矩吗?”
这话是从何而来呢?只因那严少爷闲得没事,无事生非地立了好多“规矩”——诸如衣服与鞋须得同色,什么时候要上来给他梳头,书房桌案一天要擦几次,清早起来喝一杯合口的凉茶之前不开口……等等,不一而足,全是他一个人自创。
换个脑子不好的恐怕都记不住,皇帝老儿可能都没有他这许多的毛病。
严少爷脸色还没缓过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条新规矩就新鲜出炉:“以后我练剑的时候,不叫你们,不准随意围过来,现眼。”
不幸听见这句话的程潜吃了一惊,没料到大师兄竟然还知道什么叫“现眼”。
领着程潜的木椿真人在旁边干咳一声,叫道:“徒儿。”
严争鸣一回头,目光就落到了程潜身上,那小孩也不正眼看他,活脱脱一副小家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羞怯”地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羞怯”地冷嘲热讽着门派中诸多怪现状。
木椿指着程潜道:“你二师弟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一会你指点一下三师弟。”
李筠何止是照顾不过来,他都已经快带着韩渊上房揭瓦了。
严争鸣自己的剑招还没练明白,毫无指点别人的心情,闻言没遮没掩地皱了个眉,恃宠而骄地冲着师父喷发了他一肚子不耐烦的怨气。
殊不知比他更充满怨气的人是程潜,他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不肯亲自指点自己。大师兄能干点什么?
教他怎样照镜子能显得鼻梁高吗?
不过严争鸣到底没当着师弟驳师父的面子,他压下了几乎想要脱口而出的异议,耐着性子问道:“师父,我‘事与愿违’这一式好像总有哪不对。”
木椿真人和颜悦色地问道:“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通体不顺畅,练这一式,严争鸣觉得身上仿佛江河逆行一样,吃力得要命。
但他心里虽然明白,嘴上却一时形容不出自己那玄而又玄的感觉,舌下千言万语涌动,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严争鸣仿佛被什么附身了一样脱口道:“好像是……不大好看。”
冷眼旁观的程潜再次确认了,这大师兄就是个穿金戴银的大草包。
师父笑容可掬地打了太极,道:“欲速则不达,这一式你可以再等一等。”
木椿真人永远是这德行,这狗屁师父,不管徒弟问些什么问题,他都从不正面回答,必要高玄枯涩地扯上个大淡。
严争鸣对此虽然早已习惯,却仍是忍不住半带撒娇的追问道:“等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