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笔来,又翻出那摩挲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一个欠条,低头细看,看那凌厉苍劲的笔迹,力透纸背的笔锋,想着那双炽热追随着自己的眸子。
纤细的手指触碰过最下面签署的那三个字,她的手颤了颤,忽而心中便一冷,将那欠条仍在桌上。
她顾烟并不是像绿绮一般不知情滋味的青涩丫头,竟踏不出这情之一字的罗网。她顾烟重生而来,不是为了寻一段刻骨铭心的男女情爱,她要的是一个温柔敦厚家世相当的男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要的是一世安稳与世无争,要的是全家和美再无离散。
世人只以为顾烟柔弱,可是她却能在落拓之时挥刀将自己如花的容颜毁去,而今生,纵然那个男人已经在她心中扎根生在血肉,她也未尝不能连根拔去。
顾烟想到此间,忽而忆起母亲。
她的母亲,这一生到临死都不能安生。
没有人曾经对不住她的母亲,没有人做错过什么,甚至她作为一个女儿来说,多年之后思忖着这件事,也对自己的父亲说不出半点不是。
可是就是这样,她的母亲依然抑郁而终,在她临死前的那几天,自己知道她是如何的无奈和痛苦。
母亲当年无法为父亲生下个一男半女,便坚决要父亲纳妾延续香火。
其实当她这么做的时候,或许已经明白,其实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承受这种后果。
没有办法承受,她也选择去做,这是母亲的心狠之处,对自己的心狠。
其实自己和母亲是一样的性子吧,凡事儿总是希望做到完美,让人挑不出任何短处,到头来,其实痛苦的还是自己,别人未必也就高兴了。
她低头,重新拾起那张欠条,又拿在手中审视半响后,想起许多事,诸如上一世听到的只言片语,关于萧正峰的。
她那么一狠心,便走到了暖炉前,将欠条扔进火中。
暖炉中的火并不旺,饶是如此,欠条被火苗那么一舔,半截白纸已经焦了,她眼看着那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便要被烧毁,在这一瞬间,竟仿佛小时候被蜜蜂蜇刺了一般的疼,当下自己还没想清楚呢,那手已经伸出去赶紧将这欠条捞回来。
恰好此时青枫过来,见她一双玉白的手险些被灼到,手里捧着少了半截的那张纸,不免担忧不已,一面拿了冷水要帮着她敷,一面又命人去拿芦荟来抹在手上,口里还无奈道:“姑娘,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而萧正峰站在青竹之侧,只片刻功夫,雪花落下,便缓缓地将他包围,他身上便披上了一层白,远远看过去,竟隐约像一个雪人般。
他仗着自己年轻,血气方刚的身体犹如铁打一般,又仗着几分酒气,竟也不觉得冷,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却闭着双眸,凝神听着里面的声音。
阿烟姑娘也不知道回了什么。
他侧耳细听,无奈那声音太低,风雪之声又大,他只能听个模糊,却并不真切。
饶是如此,依旧觉得那声音娇软好听,只这么听着,仿佛周围的刺骨冰冷都不算什么,仿佛一身钢筋铁骨都酥在那里。
一种掺杂着痛苦的渴望和快感在让脊背都发麻起来,他甚至感到身体都在颤抖,只能紧紧握住拳头忍下。
到底是渴望,也是担忧,萧正峰在白雪青竹之中走出来,悄无声息地潜到了窗下。透过淡绿色的拢烟翠纱窗,他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
她穿着水蓝色的里衣,乌黑如云的头发顺着纤细的肩和秀美的颈子蔓延下来,犹如水草一般。她清澈温柔的眸子此时倒映着烛火,里面有什么在轻轻闪耀。
她依靠在那里,仿佛有些娇软无力,柔媚的水蓝色在那檀色的窗棂和白色的雪色中,犹如暗夜里的一个花精,散发着清纯而妖媚的魅惑。
如果说在这之前,萧正峰开始疑惑为何自己犹如中了蛊毒一般无法自制,那么此时此刻他却越发明白了。
只需要看这女人一眼,他便恨不得将她狠狠地搂在怀里,将那妖媚的水蓝色禁锢在他的胸膛上再也无法动弹办法。
望着她那在妖媚的水蓝色映衬下越发显得动人的墨黑双眸,却觉得那清澈的眸子仿佛蕴含了太多太多的话语,仿佛一个历经沧桑的女子站在往世的迷烟中望着这个令她无奈的世间,于是这么一刻,他几乎无法压抑住自己,直觉地想要伸出手,拂去她眸中的清淡。
此时此刻的萧正峰前所未有的意识到,便是这个女人再将自己的真心践踏千百遍,他也就是那么毫无骨气地匍匐在她脚下,仰视着她,爱慕着她。
到底这个行径实在是太过孟浪,他很快便躲闪开了。
躲闪开后,不免失落,可是就在这失落间,却见窗下有一片白随着雪花盘旋,最后逶迤落在地上。
萧正峰这个白色雪人僵硬地挪动了下步子,在那风雪之中拾起那个被打湿了小半的宣纸,却见外面的字迹柔美清秀。
那上面,写得是一个字:萧。
☆、第61章
那一夜,萧正峰在顾家西厢房门前站了整整一夜,一直到顾家厢房里已经有人开始点灯走动,他这才迈着僵硬发麻的身体离开了。回去后,萧家人见他冷着个脸,一言不发,都吓了一跳。
萧正峰却是不言不语,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做工上等的袍子,兀自捧着看了半响后,眸中泛起奇异的温柔,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后,忽而就把那袍子放起来,径自出门走了。他身边的小厮见了,因有老祖宗的命令,知道这九爷有任何异动都要过去报告,见此忙去老祖宗那里说了。
老祖宗难免有些猜测,想着自己会错了意惹了麻烦后,萧正峰显见得是光火了,看来他看中的竟然是顾家的那位千金。一时不免和萧家大夫人猜测着,只说这个顾家三姑娘名声在外,谁都知道那是燕王和太子争夺的人,他倒是也敢看。
而萧正峰呢,则是直接奔向了齐王的府邸,屏退了左右,两个人在书房内说了半日的话,谁也不知道都谈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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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顾齐修前去早朝,早朝过后,永和帝将他叫到御书房中,却是问起阿烟姑娘的婚事来。
“这几日眼看着皇后身子是越来越不行了,朕想着,若是再不抓紧,倒是把阿烟的婚事给耽搁了。”永和帝望着自己的左相,很是体恤地这么说。
顾齐修是怎么也没想到,这种事竟然由永和帝主动提出了。
其实皇后病重,到时候若是殡了,燕京城百日之内不得嫁娶,原本这对于阿烟倒是也并无妨碍。可是问题就在于阿烟的婚事,想来不是宗室子弟便是皇亲国戚,抑或者是侯门贵族。这些子弟却比平常百姓要严格许多,三年之内的婚嫁都不敢声张的。
若是阿烟不能在皇后殡天之前定下婚事并嫁过去,到时候怕是这婚事一下子耽搁三年,等出了这三年,阿烟都已经十八岁了呢。
只是这种事,顾齐修自然是不好主动说的,如今永和帝向顾齐修提出,也是让顾齐修万万不曾想到。
此时他难免有些诚惶诚恐,忙跪在那里道:“皇上,皇后娘娘仁慈宽厚,待阿烟素来不薄,若是真得就此西归,阿烟便是守孝三年也是应该的。”
永和帝却连连摇头:“爱卿这是说哪里话,如今只有你我二人,都不是外人,有话直说便是。现在阿烟看中了哪家王侯,尽管道来,朕自然为阿烟做主,许配良婿。”
顾齐修揣度永和帝这意思,看起来太子和阿烟的婚事作罢后,燕王和阿烟显然也是不可能了,竟是要另外择婿了。其实这倒是正中顾齐修下怀,只是当下因不知道永和帝这话中虚实,便干脆笑道:
“皇上,阿烟也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婚姻大事,臣总是要问问皇上的意思。”
永和帝听闻,不由笑道:
“齐修啊,你我二人君臣多年,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这儿女婚姻,哪里真能耽搁下来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齐修心中微动,想着干脆当那个为了儿女不顾全大局之人,也未尝不可?
于是当下他干脆心一横,无奈叹息道:
“皇上啊,其实臣这几日也在烦恼此事。阿烟这个孩子,是个死心眼,人也固执,自从前几日那事之后,每日里都是郁郁沉沉,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难过得紧。如今恰好皇后病重,她极为忧心,每日里都要为皇后抄写经书祈福,只是到底因了前些日子那件事,她怕别人说起闲话,倒是不好进宫来看望皇后娘娘。前几日我和她提起婚事,她却只是一味推拒,还说三年不嫁。臣听了之后,其实分外发愁,这孩子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为了太子的事儿难受呢。如今臣何尝不盼着能够赶紧为她觅得一个佳婿,免得她为了旧事烦忧。只是一时也没有什么合适人选啊,满燕京城我就这么看过去,年龄适合却尚未婚配的,并没几个!”
永和帝听了这话,竟然不但没怒,反而越发喜欢了,他摇头笑叹道:“可怜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心思呢,没想到就连我们雄才大略的左相大人都无法幸免。”
顾齐修听此,忙笑道:“惭愧惭愧,可不是么,我虽为左相,可是更为人父,难免有些私心的,只盼着儿女顺遂,不求富贵荣华,但求一生无忧!”
永和帝见顾齐修这么说,越发来了兴致,忙吩咐左右道:“去取来朝中各家王侯年轻公子的名册来,朕要看看,哪个最配阿烟!”
顾齐修见这永和帝竟然是当场要赐婚的样子,不免也有些担心,只怕是给阿烟指来一门不好的婚事,当下不免暗自想着,若是真得指个不如意的,少不得当场力争了。
这永和帝拿了名册来,翻来翻去,提了这家那家的,竟然是和顾齐修商议的意思。顾齐修也只好和他探讨一番,诸如望北侯家的公子自然是好的,只是人也有些书痴,又比如谨王府的小世子也不错,只是房里已经纳了几个妾室,阿烟怕是不喜欢。如此一来,正讨论着时,顾齐修的目光却是落在一处,竟然是威远侯府的二公子沈从晖。
顾齐修不免想起那沈从晖,想着虽则女儿并不喜这人,可是以他看来,此人长得文采风流,性子沉稳温和,如今家中也无妾室同房,他长兄又是早已没了的,日后这爵位自然是由他来承袭。若是阿烟嫁给他,也算是一门良缘呢。
正想着间,永和帝也注意到了这晋江侯府的二公子,便拧眉问道:“这个晋江侯,素日里闭门修身养性,倒是少见他出来。”
顾齐修笑着点头:“皇上说得是,自从他家的大公子出了事后,他便有些心灰意冷,把家中诸事交给管家处置,他自己却是吃斋拜佛,闲时品茶看书,轻易不喜见客的。”
永和帝听着这个,却是极为满意的:“只是不知道这位二公子品貌如何,倒是不曾听说过。”
顾齐修知道这事儿若是永和帝打探,自己也瞒不过的,当下便将沈从晖和沈越前去自己府中拜会的事情都一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