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阿父早年征战,身上有旧伤。我们不敢教你教得太好,恐遭了我那位早年疑神疑鬼的兄长的忌讳。幸好你与阿姝一样,自省颇多,不让我们担心。我要你现在跟在你阿父身边,保护好他。没人敢伤我,但你们就不一定了……扶明,不要出事。”
“……喏,”闻若唇颤抖了一下,眸光紧缩,盯着车驾上翩然出来的母亲,“那您……您也小心……”
长公主嗯一声,抬头,看向前方分不开的两军。车驾上的马夫车夫等人,早就被这些人杀了。长公主毫不留情地把车辕上趴着的尸体踹了下去,在吼声中,她握住了缰绳。
“驾——!”她喊道。
双马并蹄,甩甩鬃毛上的雨滴,抬起了前蹄,往前奔去。
“让开!让开!”
“拦住她!拦住她!”
“莫伤了殿下!我看谁敢碰殿下!”
巷中乱起,长水校尉目中寒冰骤起,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驾马的长公主殿下。长公主则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无所顾忌。她的目光穿梭无数人潮,穿越高墙高树,望向西南方的未央宫。那宫阙如莲花宝座,团团展开。那宫阙,等着她前去叩门,等着她进宫去……
她要进宫!
要她那位多年不理事的兄长来救自己女儿的性命!
她一身素缟,在雨中被淋成落汤鸡。她全身冰冷,雨水将自己冻得发抖。她要在未央宫外大声哭泣,她要去拍门,要喊“阿兄救我”。她要自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她要自己成为那位深居幽宫、孤家寡人的陛下的妹妹!她要时光轮回,要当她跪在他面前哭泣时,重新勾起他的兄妹之情!
当她无家可归时,她能够依恋他。
当她女儿被害时,她能够求助他。
宫门一重又一重,雨淋一遍又一遍。长夜渐深,灯火遥遥。长公主跳下马车,飞奔着跑向灯火阑珊的未央宫门外。她身后还在不断地打仗,还有无数人喊着“长公主”,叫着“殿下”。她扑向未央宫的宫门,在守卫惊诧的目光中,喊道,“我要进宫!我要见我阿兄——!”
“阿兄——!”
长公主拍打着宫门。
夜已经很深了,未央宫宫门落锁,阒寂如夜间大兽。
宫中夫人们被惊醒,却不知该不该管宫门外的哭泣声。良久良久,长公主扑倒在宫门前,宫门忽然大开,无数黄门提着灯笼,蜿蜿蜒蜒数里之外。站在最前方的黄门,在远方将士们的兵火照耀下,扶起衣衫沾满泥泞的长公主殿下,“陛下请您进宫……”
长公主抬起脸,目光湿润。
多少年了……
她那位兄长……
她那位早就绝情断爱的兄长,还能为她重开宫门……她感谢他未曾在这个时候抛弃自己。
远远的,长水校尉吐了口唾沫,懊恼地招来手下的人,“去告诉太尉,我们失败了。长公主已经进宫,陛下……”他口中苦涩,“咱们那位常年不管事的皇帝陛下,为了他妹妹,居然还是开了宫门……请太尉做好准备吧。”
长巷幽深,彻夜之战。
还有一方人士,在定王府整装待发。
定王夫妻在夜间被惊醒,王妃隔着幢幢帘子,看到门外灯火雨水下的江三郎身影。定王起身后,与江三郎一同登上了王府中最高的楼阙。江照白指给定王,让定王看四方蜿蜒如火龙的战事。
定王张桐手扣着栏杆,指节发白,“太尉竟能调动这么多的兵……”
江照白平静道,“今晚战事胜负难说。我料想曲周侯等人没那般好打退,但您也要做足准备。太尉能调这么多的兵,若有朝一日,他手中之兵对准您,到时候您再警惕,就晚了。”
定王久久看着长夜。
他发怒道:“太尉想干什么?!我这便调兵去……”
“请殿下再等等。太子已与太尉反目,您再于这个时候去助了太子,您让太尉怎么想?您还没有能力与太尉为敌,今夜之战,我们只消让兵士做好准备。如果天亮时仍然没有人压下战事,您再出手比较好。”
江照白宽慰定王:“太尉只是太尉,现在他还没有反心,您莫要火上添油,激起他的反心。他现在不敢剑指未央宫,我们且看宫中陛下,在这个时候,会不会出面……”
说这样的话时,江三郎自己都不确信。
长夜漫漫,而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在想什么……
未央宫温室殿中,皇帝陛下披着衣,接见了狼狈无比的长公主殿下。长公主很久没这么近地看过她这位兄长了,灯火中,兄长盘腿而坐,面容委顿,略有虚胖。他神色疲惫地看着她,看她跽坐于他对面的方垫上。
帷帐飞起,陛下淡声,“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陛下揉着额头:“太尉给朕的说法,小蝉是阿斯兰和一个什么公主的女儿来着?”
长公主:“……”
皇帝撩眼皮看她。
长公主说:“您就当她是我和左大都尉阿斯兰通jian生的女儿吧。”
皇帝:“……”
被这个妹妹逗笑。
他说:“哦,恕你无罪,我不追究。恕与这件事有关的其他人的罪,都由你来担吧。你说说看,朕还挺想知道你当年是怎么瞒过朕,给小蝉讨了这个舞阳翁主的封号……”
长公主目色微恍:“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雨越下越大,天幕暗暗。
长安城中气氛僵凝,离长安城千里之外的并州府宅中,阿斯兰懒洋洋地手臂撑下巴,看证据一件件摆在自己面前——
“十八年前,中山国被覆,中山国公主与她的马夫去往幽州躲避长安的人。”
“是时,宣平长公主与当时的车骑将军,已经在幽州待了一年之久。”
“蛮族与大楚开战,长公主离开时,遇上蛮族兵马。她还遇到了昔日曾在长安城中见过的中山国公主……”
往事历历在目。
阿斯兰撑头听着,抬起眼,仿佛看到那位长公主坐于自己对面,将旧日伤疤重新撕开来。
他听了一个悠长的故事。
最后他们问他:“……中山国公主死后,您也离开大楚,去往蛮族。您不知道您女儿被救了出来,长公主收留了您的女儿。现在证据已经在这里了,您要动身,立刻跟我们去长安,接回您的女儿吗?”
沉默了一晚上的阿斯兰,在他们紧张中,抬头,面具下,他的声音里带着笑,“去长安?不,我不去。我不会认回什么女儿的……这么多年来,你们以为我在乎吗?”
“……!”
阿斯兰一句话,便将一切努力打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小蝉啊,永远有贵人相护~~
谢霸王票,爱你们,么么哒~~
☆、第129章 1.0.9
满室灯火,映着窗下的雨光华流连。雨淅沥不绝,耳畔时有春雷阵阵。蛮族与大楚的军马分立府院,目不斜视,彼此不跟对方交流。此时的室内,大楚与蛮族的交涉,也到了一个瓶颈处,双方半晌无话——众人给出证据,指证给阿斯兰当年之事,便是要阿斯兰有所作为,例如去长安认回女儿什么的。熟料阿斯兰轻飘飘一句“我在乎吗”就给打回去了。
阿斯兰懒洋洋地坐着,漫不经心。晴天霹雳的爆料对他像是一个过往故事般,他从头到尾确实没表现过很在意以前事情的样子来。
负责谈判的中郎令一慌,急道,“您对大楚仇视,不就因为当年中山国公主被烧死吗?如今我们告诉你……”
“与我何干呢?!”阿斯兰似不耐烦,他笑了两声,从这笑声中,众人听出他往日的阴鸷狠绝来,“我本来就是蛮族人,我不喜欢你们大楚不是应该的吗?你们连我昔日曾为中山国公主的马夫都能找出踪迹来,可你们怎么就猜不到我最想做的,不过是踩着那位公主往上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