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心酸地想,我表哥这样子,永远不可能是个大英雄的。
我得多哭一哭。
她果然哭得李信头疼。李信受不了她哭,她一哭,他就心慌,就觉得人生灰暗,就特别想死,就仇恨自己……他烦躁道:“别哭了!我手这么疼,你越哭,我越疼,你知不知道?”
闻蝉泪水瞬间止住,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手臂。
被她抱着半个肩的李信:“……”
他再次服气她了,这说不哭就能不哭……敢情一直耍他呢?
闻蝉看李信眼中冒火,心中也赧然。不过被表哥撞破,她也不怕。她抬头亲了亲他的眼睛,问,“表哥,我让你抱一抱,我亲一亲你,你好受点了么?”
李信心想你这点挠痒痒的亲哪够啊……
然他低头看闻蝉眼中真切的担心,他又不想戏耍她了。少年温声:“你多笑一笑,开开心心的,无忧无虑的,我就好受些了。”看闻蝉怔住,他与她碰了碰嘴皮子,轻声,“你不知道么?我最爱看你没有烦恼,自我享受的样子。你不为别人动心,没什么忧虑的样子,我最喜欢看了。看到你笑,看到你什么都不烦,我手就没那么疼了。”
笑?
闻蝉眨眨眼:我要笑吗?我表哥都伤成这样了,我还能看着他的手无忧无虑地笑出来?
她有点儿不相信自己:这太考验我了。
闻蝉正烦恼如何让李信舒服点儿,青竹开了门进来。侍女无视自家翁主与少年郎君的亲昵拥抱在她进来后狼狈松开,青竹行了个礼,“翁主,郎君,长公主与闻家一众娘子们前来。马车都到了门口,她们前来看望郎君你。”
闻蝉如听天方夜谭:“我阿母亲自来看我表哥?我阿母不是很烦我表哥么?她不光自己来,还带了姊妹们来?”
这就不知道为什么了。
李信大约猜出一点儿意思,唇角露出了笑。他起身,要梳洗正装一番。闻蝉也便算了,他见长公主和一众娘子们,总不能衣衫不整、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见面吧?
闻蝉也疑惑自己阿母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李二郎了。既然表哥要换衣洗漱,她就跟青竹出去,讨论这件事。侍女们给了很多猜测,闻蝉都不信。在一顿胡猜中,远远的,长公主已经带着众位女郎,摇摇地走过来了。
走在一堆碎瓦尘土间,行动间的风流都被掩了一二分。整个院子被闻蝉带来的人拆得不像样,几乎都没路可走了。宣平长公主都这个年纪了,她就没见过这么不像样子的院子。她走来,被土呛得直咳嗽。身后的年轻女郎们也是此起彼伏地跟着她咳嗽——这还是看到长公主的车辇,匠工们已经停了工的样子。
长公主如吞苍蝇。
偏偏她女儿没心没肺地站在尚干净的屋前空地上,冲她打招呼。
身后一众女郎们全都笑开了——“小蝉,你果然在这里!”“小蝉,让我们见见你那位二表哥呗。”“就是啊,大家都是亲戚,你总藏着掖着干什么啊?”
敢情这一众闻家小娘子们,全都是来看李二郎到底是怎么个三头六臂的。
走到近前,众女郎瞬间将闻蝉包围住了,笑眯眯地取笑她。这些全是闻蝉的表姊表妹们,听李二郎大名都听了很久了。三年前李二郎来长安,她们见过面,但只看了一眼,没仔细看。今年李二郎再次来了,众女便知道李二郎是闻蝉的未婚夫婿了。表兄妹联姻,向来是一段佳话。更何况那位表兄出身传奇,追翁主追了这么多年……众女都好奇得不得了。
可惜李二郎没以前那么闲了,想见到他,还得排队。李二郎昨日在校场上的风采无双,过了一晚上,贵族们全都知道了。闻家女郎们正拦着家中兄长讲述李二郎如何如何的厉害,恰逢长公主过来,向闻老讨要一个神医给李二郎送去。长公主看到这群娘子们颜色娇妍,有的还对李二郎充满了憧憬,眼中神情掩都掩不住……长公主心中一动,就把闻家这些女郎全都带上了,大摇大摆地上门,前来探病。
长公主倒要看看,见到崇拜他的女郎,见到对他有好感的女郎,再见到容貌也各有风情、各有各的美的年少女郎们,李二郎能不能把持的住。他但凡露出色迷迷的样子,长公主就要重新考虑他和自己女儿的婚事了。
闻蝉自然不知道母亲的考量,不过表姊表妹们想见李信,也不是第一天了。她一直不肯,是怕惹李信不耐烦。表哥那么忙,整天连他自己的宅子都不怎么回……基本每天闻蝉来的时候李信不在,闻蝉走的时候李信还不在。李信哪有时间应付这些女郎呢?
不过来都来了,闻蝉也不矫情。长公主先进去后,闻蝉便与女郎们一起跟后进去。
李信已经换了身能见客的衣裳,左手臂包扎得很厚,然右手却没什么事。他眉目间英气勃发,面色虽有些憔悴,神采却极好。看到一众颜色鲜妍的女郎们,李信先是眼睛被闪了一圈,然后就定下神,向长公主见礼了。
闻蝉把身后女郎们介绍给李信:“表哥,这位是我大堂姐……”
大堂姐微笑:“表弟。”
“这是我三堂姐。”
“表弟。”
“这是我大伯母家中排行二的表姐……”
“表哥。”
“……”
拉拉杂杂十来个女郎,闻蝉介绍得口干舌燥,李信与众女郎们一一见礼。李信目光扫过女郎们,他眼中慑人之光不存,只平淡地看一眼。众女郎们都很漂亮,花一般的年纪,家教也好。在外头围着闻蝉时笑嘻嘻的,见到李信,拘谨了几分,却也都大大方方、眸中噙笑地好奇看他。
李信欣赏美人的目光一扫而过,重新看回了长公主这里。
长公主满意地开口:“小蝉,你带着你的姊妹们出去玩会儿。我与你表哥有话说。”
闻蝉:“……”
她阿母都能和表哥有话说?!还不让她听?
闻蝉看李信,李信冲她笑。他那种带着钩子一样撩人的笑容啊……闻蝉的余光,看到一个表姐的脸红了。闻蝉冲他哼了一鼻子,转身领着姊妹们出门去了。女郎们的影子从门窗上越走越远,说笑声也渐渐听不清晰,长公主才和李信开始了交谈。
长公主淡声:“我昨夜与你舅舅商量过了。去漠北查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的事,都是你的猜测。你没证据,谁也不知道准不准。你舅舅说让府上一些护卫悄悄扮作商人,装作去漠北经商的样子,查询此事。你舅舅让我问你一声,看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李信眸子颜色深了些。
曲周侯么……长公主这算是委婉告诉他,她和阿斯兰的关系没他想的那么龌龊,起码长公主的夫君是知情的?恐怕不止知情,当年之事还是参与了的。
李信低头想了片刻,又跟长公主补充了一些。他说得多,长公主早有准备,带来了曲周侯派过来的卫士,跟在一边低头记录。少年边想边说,给这队经商的人马填补漏洞。长公主端看他的样子,确实有些信服他的能力了。难怪自三年前,她夫君对这位少年郎的评价就很不错。三年来,李信更是常跟她夫君通信……她夫君基本上算是默许把小蝉许给李信了。独独长公主不松口。
不过现在,长公主也想松口了。
李信忽然抬头,凌厉凛然的眸子看着长公主,“能不能直接杀阿斯兰?!”他想问长公主,他杀这个人,长公主会不会反对。
隔了一夜,长公主已经不在乎对方的生死了,她用一种旁观的语气道,“他武艺高强,又是左大都尉,身边的人众多。就跟我们大楚的将军一样……哪是那么容易杀的?”
“然要根除,还是杀了最好。”
长公主认同,然她心中也有迟疑。她不方便跟李信直说,只是李信想杀这个人的话,长公主也不会反对。不管当年恩怨如何,当阿斯兰当上蛮族的左大都尉,与他们大楚站到对立面时,哪怕当年再对不起他——大家立场不一样,该杀还是要杀。
李信垂头想着这些事。
听长公主忽然转了话题:“我愿意把小蝉许给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李信看着她。
长公主让侍女取来了一卷轴,摊开,里面斑斑驳驳皆是密密麻麻的小篆书。长公主将竹简推给李信看,“阿信,你别怪我对你狠心。我和你舅舅最疼小蝉,小蝉身世有问题你已经知道,小蝉还很柔弱……大郎和二娘都属于强势的人,我和你舅舅从不担心他们。我们最担心小蝉,怕她受委屈,怕她过得不好。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为父母的心。”
李信低头,看到了长公主罗列的条款。
耳边是长公主放软声音的话:“你若娶了小蝉,一辈子不能负她,也不能纳妾,不能伤害她。你越来越厉害,越来越超乎我们的想象……即使现在我们压你一头,日后也不知道怎样光景。我们只求你哪怕寻欢作乐,哪怕逢场作戏,你也别让小蝉知道,别让我女儿难过。你不是很聪明么?哪怕哄她骗她,你也要保证我女儿幸福开怀,一辈子都不受伤。”
“你若是答应,就在下面按个手印吧。其实这契约书不合规矩,对你也没什么威慑力。只是我和你舅舅的一片心……想你知道你答应了什么。你日后若是让小蝉有丁点儿不开心,哪怕欺负她一点儿,就是王法对你没有约束力,我们也不饶你,必杀你至天涯海角。”
李信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些条款。一字一句,皆是长公主与曲周侯对待女儿的心意。
他心中又酸又涩,带点儿委屈,却又有些高兴。从没有人像曲周侯夫妻二人爱护女儿一样这么关怀过他,若是闻蓉还在,当他要签这样的书函时,他那位母亲必然大怒,必然不允女方这般瞧不上自家郎君。可是他们忌惮他,又好像很有道理。反正他在他们眼中,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怕他不长情,怕他三妻四妾,怕他突然厌了闻蝉……
他们都不真心待他。永远试探他,警惕他。总觉得他不可信,他的能力让人信服的时候,也让人心里没底……
可是他们真心待闻蝉,李信又很开心。
李信咬破手指,面无表情地在下方按下了血手印。他心想没关系,反正我做什么,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意,只要知知知道就好。只要知知知道我待她别无所求,对她毫无保留就好……只要她不提防我,不把我当坏人看就好……
长公主看他签下字,心里又很愧疚,却硬着心肠看少年神色淡漠的样子。她也想相信李信,但是李信实在和别的郎君太不一样了。别的郎君起码能让人看出个影子来,就李信这个小郎君,谁也不知道他的未来能走到哪里。
当李信放下手中竹简,长公主忍不住追问出自己的疑虑,“你十五岁的时候,为小蝉杀人,为她去坐牢,还差点重新沦为草寇……若当年的事再重复一次,你没有别的选择,你还愿意为她把自己推向绝路吗?”
李信怔了一怔,抬起眉眼。
一室静谧中,他们忽听到了窗外的笑声。李信本就坐在窗边,当他听到笑声时,就随手开了窗。半个湖边的景象映入了长公主与少年郎君的眼中——屋中的二人看到湖水上结了一层薄冰,年少女郎们弯腰蹲在水面,不知哪里找了木枝去挑冰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