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冷眼看向面色微诧异的李怀安。他看了许久,才半信半疑地想,也许李怀安事先不知情。
李怀安对上陛下的目光,彬彬有礼地说,“臣希望带上二郎,尽快返回会稽。会稽地势重要,若是失守,反贼恐怕……”
陛下沉默半天,问,“这确实是一个巧合?你未曾与郑大王联谋骗朝廷?”
李怀安说:“我怎会拿会稽开玩笑?还请陛下三思,眼下会稽告危,实在等不得了……”
陛下良久不语。怎么这般巧合……李怀安希望带走李二郎,会稽后脚就出了事。如果不放李怀安与李二郎走,会稽情况又不知道会如何。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徐州了……
陛下心中厌烦,觉得这些臣子们实在讨人嫌,整日算计自己。他好不容易接见李怀安一次,李怀安就拿反贼的事来烦他……这帮饭桶们有什么用,他还是多给太上老君烧柱香求求吧。对了道童们炼的丹,该能吃了吧……
最后,陛下放李怀安回去,却随手就把应付李怀安的事,下放给了太子与定王。他原本想交给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定王去办,却突然想起这次杀蛮族人的事,好像和定王也有点关系,折子里乱七八糟写了一堆他也懒得看……干脆把太子也算上了。那两个兄弟互相监督,赶紧解决这件事最好。
李怀安出宫的时候,雨还在下着。
与陛下寥寥几语,他算是看明白了:皇帝根本不在乎什么江山,皇帝一心求道,只觉得江山成为了他的累赘。
大楚值大危之时,唯有期待下一位皇帝,来拯救这片千疮百孔的河山了。
傍晚时分,华灯高上,未央宫中陛下依然不见丞相等三公。丞相等人只好自己来讨论会稽之事,顺便叫上李怀安旁听。程太尉等人都不愿出兵,都言边关危急,希望李怀安自己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要给朝廷找麻烦。李怀安不爱说话,听他们吵了半宿,到自己的时候,也不推脱——把李二郎平安放出来,他立刻回会稽,绝不麻烦朝廷。
但是放了李二郎,程太尉又不太情愿了。
扯皮一晚上,冒雨离宫的时候,所有人都磨了一嘴水泡。
程太尉累了一晚上,回去府上还没休息,又听夫人说三郎的妻子要打五娘子,众人拦都拦不住,眼下跑祠堂去了。程太尉冷冷笑了一声,摆袖抬步,往祠堂的方向去。
程太尉去时,许多仆从们慌慌张张,不知该拦谁。
远远便听到女子的凄厉叫声——“你毁了你三哥!你怎么如此歹毒,你做了错事,为什么报应不在你身上,而是你三哥身上?他做错了什么?!他最大的错,就是有你这么个妹妹!”
“程漪!你毁了你三哥一辈子,我和你势不两立!”
啪!
清脆的巴掌声。
程太尉皱眉,觉得这闹得实在不成样子。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回过头,看到身后堂外颜色苍白的程三郎程淮。
父子二人站在灯火通明处,隔着雨帘对望。
久久不语。
☆、88|9.0.1
小雨将歇,风吹雨打,夜色沉沉。庭前梧桐树影阴阴冷冷,风拂来,窸窸窣窣低倒一大片。父子二人对视片刻后,听到祠堂中声音已经渐弱,该是仆从们劝住了二人。他们过去,踏步进祠堂们,便看到被人围着的两个人。
祠堂本就空荡阴森,尤其是在夜中。一盏灯烛微微地晃动,火光下,太尉夫人正在劝说程三郎的妻子,并为五女小心开脱。女郎伏在君姑(婆婆)怀中哭泣,一张脸已经梨花带水,凄凄惨惨。然她时不时剜向程五娘程漪的目光,却十足狠厉。
世家联姻,嫁过来的贵女出身都不低。林清河也是陇西有名大家出身的贵女,嫁来程家,与夫君齐眉举案才一年多,夫君的前程就被毁了。程三郎现在在军营历练,回京过年,短短几日,就被他那个五妹连累……程三郎武功被毁,筋脉被折,即使拿了上等药膏医治,日后也再不能习武了。
对于一个军人出身的人来说,不能上马不能打仗,余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程三郎前半生的心都压在一个地方,以后却再也不能了。而这都是谁害的?!
她君姑劝她,“莫损胎伤身……孩儿是无辜的……”
林清河仍然气不过,厉目盯着那跪坐于前方几步远外的程漪,心里冷笑连连。程漪自己不知道在弄什么勾当,跟那个蛮族人不清不楚地纠缠。李二郎给的说辞是程五娘帮了蛮族人害舞阳翁主,在林清河看来,也*不离十。这种自己不好就见不得别人好的……
李二郎是她的仇人!程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以为在祠堂跪几天,就能得到原谅么!
程漪无动于衷地跪在那里,再次听到三嫂无法克制的骂声。她母亲有些不忍,然三嫂又怀着胎,自然向着三嫂了。而林清河气不过,骂到一半,走过来,要再箍掌,提起来的手腕被身后人拽住了。
她回头,看到丈夫金白憔悴的面容,立即泪水涟涟,“夫君……”
程三郎向她摇了摇头,低声,“此地有父亲在,你也莫闹了。”
众人这才看到太尉夫人已经把太尉请了过来,太尉正站在堂门口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闹,目光闪烁似在想着什么。程漪仰头,看到父亲的身形,莫名有些畏惧。她仰着脸,唇动了动,无声地叫了一声“阿父”。
她再与程三郎对视,程三郎的目光让她觉得周身沉重,心里发抖。她跪下去流泪,给三哥磕头。三哥叹口气,拉着三嫂走了。那对夫妻一走,其他人自然也陆陆续续被太尉夫人打发离开。到最后,祠堂再次变得空荡,程漪长跪于地,余光看到门口的父亲,并没有离开。
她只想着她的三哥。
是她的错。
她不该与闻蝉对上,她不知道李信那么可怕,竟然采用这种让她一辈子都愧疚的手段……她惶惶然想:我日后,该如何面对三哥呢?他不会恨我吗?我再不是他幼年时疼爱的那个妹妹了吧?
“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想一想,你对程家,还有些什么用?”程太尉洞察人心,看女儿凄惶的样子,说话声音不冷不热,“你身上有了污点,定王妃是与你无缘了。你又毁了三郎,过两天族中会请人审判,程家也不饶你。我简直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程漪跪着不语。
“舞阳翁主和那个蛮族人的纠缠,跟你有什么关系?让你去里面折腾?折腾出一个李二郎来?”程太尉冷笑,“我怀疑你是不是不想嫁定王,却找不到别的方法,才想出这种自污的手段来!”
“不是的!”程漪万万不敢让父亲坐实自己这条罪,“我本也是为定王出力……定王主和,希望两国和平共处。我与定王站在一边,为定王分忧,自然希望那蛮族人能如愿娶了舞阳翁主。回草原后,大家有今日交情,边关能太平几年……”
“一个随从,尚一介翁主?”程太尉稀奇地笑,“有那么大的作用?你是恨舞阳翁主吧?”
程漪只能跪着任由父亲责骂,不敢多辩。程太尉说她说得并不狠,然越不狠,程漪心越冷。这是要放弃她了么……她的作用,就是在定王那里拉个关系,没有了这条线,父亲觉得她无用,要放弃她了吗?
家族中被放弃的女郎也多,生活不至于多惨,但对于过惯被人前拥后簇的贵女来说,被放弃,非常的可怕。
程太尉再次洞察女儿的惶恐,冷然道,“我原来是把你想高了,高看了你。终归到底,你还是一个蠢货罢了。一个被嫉妒心蒙蔽的蠢货!你就是嫁给了定王,我看你不在程家后,原形毕露,也不会念着程家的好。既然现在你已经自污了,不能嫁了,那就不要嫁了。你这么蠢,这么不识大局,还敢让你三哥挡在你跟前……三天审判后,你就待在后院吃斋吧。别再出去给我惹祸了。”
程漪:“……”
程太尉甩袖而走。
程漪抬头,看到堂前无月,外头地上雨水被两边檐廊下的灯笼照得亮堂。程太尉身形魁梧高大,在她目中越来越远。她怔怔然看着,一滴泪,从干涩的眼角滴落。
放弃她了么?
因为行错一步,因为没有了作用,因为不能嫁定王了,父亲就觉得她活着是浪费吗?
也许还在心里想,为什么伤的不是她,而是程三郎吧?
明明是父子……父子……
程漪心口涩涩,胸口钝痛,喉间发甜,低下头,吐出一口血来。
“娘子!”伺候在侧的侍女婉丝骇然,扶住程漪的手发着抖,冰凉无比。
程漪回了神,看向婉丝凄然的面孔。两女对视片刻,几乎都能想到一个女郎在无人问津的以后惨死的结局。婉丝哽咽道,“娘子,您去偷偷求求夫人吧?夫人定不忍心这般对你……”
程漪唇角微勾,露出自嘲的笑。
程太尉说的话,程夫人可从来没有质疑的余地。
她这次是真的错了。
父亲说得对,她真是蠢。被嫉妒蒙蔽了心,一心想着江三郎那对她与定王婚事的评价。江三郎瞧不起她,她也心灰意冷……然那时候的心灰意冷,和现在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
江三郎从来就没看起过她。她最喜欢的人瞧不起她,让她心里痛恨无比。
程家没有人情味,要放弃她。这才是对她最重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