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嬴政如此厉声问责姚贾,背后说人坏话,现在又与人面对面的韩非,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姚贾人品有劣,但本事却不小,若能令他与秦王离心,秦王更能将之逐之杀之,那便最好不过了。
韩非子今日也是这样天真地想着。
姚贾面色沉了沉,目光阴冷地朝韩非的方向扫了一眼,但也仅仅只是一眼而已,因为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徐福心中暗暗叹息。
韩非,姚贾,谁好谁坏,并不是一言便可断定的。
姚贾被赵王驱逐,却还能顽强生存在赵境内,后更是不服输地寻上自己与嬴政,准确稳妥地抱住了大腿,姚贾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他聪明,有口才,拍马屁功夫也是一流。
而韩非将毕生心血注于《韩非子》,他不通人情事故,哪怕受韩王多年冷待嘲讽,也能保持心中清流,他虽然傻得令人叹息,敬服,但也改变不了他傻的事实啊。
这样的韩非,招惹上这样的姚贾,徐福在心底忍不住为他心疼了会儿。
徐福转头看向韩非,见韩非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姚贾的身上,只是那目光是冰冷的。
姚贾恍若未觉,他微微皱眉,面带忍受屈辱却依旧不卑不亢的表情,有条不紊地道:“王上请听姚贾几言。姜太公被妻子赶出家门,在朝歌做屠户时连肉都卖不出去,他还是被子良驱逐的家臣,在棘津时卖劳力都无人雇用。但文王慧眼独具,以之为辅佐,最终建立王业。管仲为商贩时,在南阳穷困潦倒,在鲁国时更被囚禁,但齐桓公却任用他建立了霸业。百里奚曾经也不过是一介乞丐,身价不过五张羊皮,而秦穆公任用他为相后却能无敌于西戎……”
姚贾的声音并未刻意带上铿锵有力之音,但他不疾不徐地道来,姿态更令人忍不住忽视他的出身背景,不自觉地去认同他所说的话。
这是徐福头一次,直面姚贾的口才之利。
连自己都被说服了……
徐福再往韩非看去,就见韩非的脸色异常难看了,眼眸里甚至还隐隐涌动着怒火,也不知他是固执地认为姚贾在诡辩,还是因为忍不住被姚贾说服而恼羞成怒。
徐福心中对姚贾的感官顿时上升了不少,不管他是诡辩还是真心实言,徐福都佩服他。
这也正是应了,曾经历史课上老师提到过的,秦王政时,他任贤用能,只瞧能力本事,却不瞧那人出身。与后世朝代任命状元探花还要看相貌相比,且看嬴政能对韩非摆出尊敬的姿态,秦朝时便已胜出太多。
看人看出身,有时候的确是有失偏颇的。
姚贾却还未说完,他的声音陡然一转,这才激烈了些许,道:“他们出身卑贱,身负恶名,甚至为人所不齿!但明主加以重用,是因为知道他们身负大才,能为有建立国家大业的功勋。若人人都如卞随、务光、申屠狄那样,又有谁能为国效命呢?”
韩非的脸色更难看了,姚贾这番话,就如同化作了巴掌,啪啪啪抽在他的脸颊上。
“英明之君不会计较臣子的过失,不会听信他人的谗言,而只会考察他们能否为己所用。”
“能够安邦定国的明君,不听信毁谤,不封赏空有清高之名、没有尺寸之功的人。正是因为如此,所有为臣之人才不敢用虚名希求于国君……”姚贾字字恳切,说到这里的时候,话锋还陡然一转。
道:“姚贾相信王上乃英明之君。”
一边将自己捧到了姜太公、管仲之流的位置上,又一边不动声色骂了韩非是个爱毁谤的人,是个空有清高名,没有尺寸功的人,最后再来个总结语,夸一夸秦王您是英明的,您是有慧眼的,您定然不会听信小人的。
这番话说完,韩非在旁已经憋得脸色涨红,半晌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他那结结巴巴的功夫,姚贾就能口舌伶俐,还挑不出半点错处地将他抵回去了。他实在不是姚贾的对手,短短一番话下来,胜负已分,更别说嬴政心头的天平早就不往韩非那边倾斜了。
徐福忍不住看着姚贾,淡淡道:“我倒是没有看错,你确是有才能的人物,你未来的命运想来是定然能改的。”徐福语气虽淡,但心底其实是在笑的。
像韩非这样的,那是真不好改,因为他个性执拗,拒绝被搓圆捏扁。而姚贾却是为了活命,为了名利,便能迅速适应环境的人,姚贾这样的人都不能改命,谁还能改命?所谓事在人为,便是姚贾这样的!
听徐福这般夸姚贾,韩非顿时更觉喉头哽血。
原本徐福对他也是礼遇有加的,但后来却渐渐冷漠以对,韩非对秦国不喜,但他对徐福是欣赏的,如今见徐福对小人姚贾颇有好感,韩非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韩非神色黯淡,“是、是韩非……败了……”但他的语气可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姚贾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并不与韩非说话。
韩非知道自己的算盘都被打破了,他自然也不会再腆着脸留于此处。
他躬身,向嬴政道,他欲明日便离开咸阳。
嬴政欣然同意,并命人将他送了出去。
因极为欣赏今日姚贾这一番话,嬴政还送了姚贾车架、珍宝甚至一把宝剑,可见秦王欣赏谁人时,是绝对不会有半分吝啬的。
徐福都不由得想起了,初时嬴政对他,就是共食一席,共睡一榻。
徐福也不知道自己想到哪里去了,脸色忍不住黑了黑。
可见嬴政……其实是个撩人的高手啊!
送走那二人之后,权当看了一场戏的嬴政心情颇好,谁知道转过头来,却见徐福面色不虞。嬴政自是立即便问道:“可是饿了?”
这一句话也不知为何又捅中了今日徐福的马蜂窝。
秦始皇你那么会撩也就罢了,为何我在你心中就是个时刻都需要被问候“饿了吗”的人!徐福深思起来,自己那高贵冷艳的形象,究竟是何处发生了转折,才会导致在嬴政心底发生了扭曲变异。
徐福百思不得其解,神思乱飞,一时间倒是忘记了搭理嬴政。
嬴政心中一派茫然。
纵然是很会撩臣子的嬴政,他也并不能完全洞悉喜欢的人的心思。
因为喜欢,所以小心翼翼,所以当局者迷,所以愈难看清。
不过出了大殿后,徐福很快就将这一茬忘得一干二净了。
·
秦王政十四年。
韩非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咸阳,另一边,姚贾也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前往赵国。在赵国受尽欺辱,姚贾如今自然是要还回去的。
两人不偏不倚竟是恰好选了同一日离开,等两人的马车在城门口相撞,守城的士兵让他们下马车接受检查时,二人面对面,彼此都不掩饰。
实在是相看两相厌。
就连守城的士兵也听闻了二人的不对付,匆匆检查一番,便放二人走了。
在离开的这段路上,他们都难免一路同行。
韩非说不过姚贾,便只能被他气得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那是日日面色涨红,却无法抒发的后果。
直到两人分了道,韩非才骤然松了一口气。
韩非去往云阳的消息,很快由韩国使臣带会给了韩王。韩王等了许久郑国的好消息,却半点也没等到,如今寄希望于韩非,韩非却偏生又不合作。
韩王失望之极,又担心韩非是不是得罪了秦王,韩王夜晚入梦后,赵国的覆灭画面和韩国被攻上门的画面在脑中交替反复。
韩王终日思虑,眉间的愁绪一日胜过一日,内心的惶恐是可以打败人的最大武器。秦王一日不动韩国,却反倒令韩国提心吊胆,不知道秦国的屠刀,什么时候便会竖立在自己的头上。
韩王寻来贵族大臣,与众人商量如何能在秦国之下存活。
有人提议道:“秦王野心,众人皆知,唯有满足他的胃口,他方会收手,不然我韩国再如何卑躬屈膝,秦王放过韩国一时,却未必放过韩国一世。”
另又有人沉默一会儿,道:“以你之意,便是让韩向秦臣服吗?”
……
姚贾为秦王所用的消息很快也传遍了诸国,其中赵国气得最狠。姚贾曾是赵国大臣,后被其声名狼藉,以及赵王疑心其有异,便将其逐出赵国,当时姚贾可谓是丢够了面子,狼狈至极,顿时从大臣沦落为乞丐般的人物。
而如今这个赵国的旧臣,竟然转过头就帮着秦国来对付我们,果真不是好东西!
这样的臣子,如今能效忠秦王,日后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其它利益,便效忠其他的君主呢?赵王心中冷笑不已,甚至暗暗期盼着秦王倒霉。
不过不管他如何期盼,起码在秦国倒霉之前,姚贾先以秦国使臣的身份进入了赵国。
再回到此地,他已然与从前不同了。赵王或许也爱才,但与秦王的慷慨和信任相比起来,赵王就是个心胸狭隘的小孩儿,两者在姚贾的心中,前者是地上的烂泥,后者是天边的星辰。
姚贾又不是生来性狠,他这样的人,谁对他好他能记住,他对他坏他更能百倍地记住。秦王待他如何,他深深记在心中,自然更要怀着不辜负秦王和坚决打击旧敌人的心思,让赵国上下吃了亏还说不出来了。
话分两头,姚贾在这边如何大展神威,徐福是不知晓的。
一转眼胡亥的年纪便也不小了。
除却徐福担任他的专业课老师以外,还总得有个教常识的。因着胡亥身份特殊,嬴政也并不想寻身份多么高的人来教导他,可身份若是太低,难免又教人看出端倪。
刚刚好,此时赵高站了出来。
他自请为胡亥教授知识。
赵高见识不算短,他是嬴政身边的宠臣,但毕竟身份算不得高,这样的人,正好适合与胡亥做老师。
胡亥与赵高也见过不少面了,只是胡亥的眼中,除了吃喝玩乐,便只剩下徐福和扶苏,大约……勉勉强强还可以算上一个嬴政吧。
他对赵高要当自己的老师,相当的不情愿。
“要父亲……”胡亥闷着脸重复这么一句话,稚嫩的气音从鼻子里喷了出来。作为一个秦王室中的公子,说话带喷气儿的,胡亥也真是头一份了。
徐福和扶苏见状,都不得不认为,胡亥是该好好学学常识礼仪了,否则日后代表秦王室的脸面,又打喷嚏又吐泡泡,还鼻子喷气……这该是如何美丽得让人不敢看的画面?
赵高哄孩子似乎很有一手,哪怕徐福和扶苏在一旁盯着,他也能镇定自若地蹲下身来,拼尽全力地去哄胡亥,胡亥毕竟年纪小,倒是很快便被赵高哄住了。
处理完熊孩子的学业问题,徐福便开始处理奉常寺的职位问题了。
靠着吹枕头风的超强功力,徐福顺利从奉常寺抽身。
奉常之位空了出来,奉常寺上下在见到徐福,双眼都是冒光的。虽然从前对徐福爱恨交加,但如今他们对徐福都变得极为喜欢了。能有一个根本不在乎官位和名利的上司,他能轻松让出屁股下的位置,这简直是难以遇上的好事!尽管他们都知道,哪怕是没了徐福,也还有王柳和苏邑,但这两人的位置若是变动,相应的下面也就有位置空出来了,总归不是坏事,总有人能吃到肉的。
徐福也没粗暴地直接定下人选,他带了个小内侍到奉常寺去打转,可以算作是调查众人品行的方式。
“徐奉常……”
“徐奉常今日也依旧气质出众,令我等望尘莫及啊……”
一踏进奉常寺的门,比起往日还要热忱数倍的人们,不远不近地在徐福的周围,做出自认为最真诚的表情,奋力夸奖着他。
如今这些人也知道,自己和徐福是绝对没有可比性的了。
若对方只是比你强上一些,那你或许还会嫉妒,或是觉得心有不甘。但当对方已经甩出你一大截,成为七国膜拜对象时,奉常寺中人也很清楚,他们是拍马也赶不上的,那还不如正视徐福的厉害之处。
王柳和苏邑作为与徐福最熟悉的人,此时也并不矫情,直接出来接走了徐福。
“你们二人对奉常之位,有何想法?”徐福直接了当地问道。在他离开咸阳的日子里,都是这两人在打理原本属于他的事务。徐福还真没打算亏待他们。
苏邑脸上露出了点笑容来,虽然他的眼角立刻就挤出了一条褶子皮,但那也是清俊的褶子皮,他道:“奉常之位,还是王柳更合适。”
原本低头漫不经心听着的王柳,霎地抬起了头,脸上毫不掩饰惊讶之色。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
在如此年轻的年纪里,便能被人往奉常之位上推。就连他家里人都未曾想过……
苏邑无意奉常之位,徐福自然尊重他的意思,遂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王柳平复下心情,看着徐福的面容,看着这个曾经自己最为厌恶,到了后来却又最为佩服的人。
他低声道:“徐奉常若是要离开奉常寺,这个月,徐奉常可愿主持最后一次的月末卜筮?”
原本什么感觉也无的徐福,愣了愣,心底顿时涌上了一股难言的滋味。
虽然到了后来,他便少到奉常寺中来了,但突然间说要离开,倒还并不似想象中那样随意……
徐福的目光闪了闪,淡然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