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嬴政突然出声问。
侍医转过身,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太后,太后这只是气血不足,加之最近天气渐寒,体内带了寒意,才觉得十分不适罢了……只要多加休息,再补好身体,便能得到缓解。”
“哦?”嬴政突然拔腿走到一旁,那里摆着一张小桌案,桌案上有个还残余着药渣的碗。
宫女们见了顿时瑟瑟发抖,面色土黄。
嬴政拿起碗,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母后吃的都是什么药?”
侍医咬咬牙,继续胡掰,报了几个药名。实际上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里面盛的是安胎药!
嬴政突然将手中空碗一掷,碗咕噜噜地滚了老远。
侍医吓得瞬间腿就软了,赵姬的声音也陡然变了调,“政儿这是做什么?!”
“母后久病未愈,政只是有些压抑不住心中担忧罢了。”嬴政的语调已经压抑不住冰冷了。
徐福在围屏后都忍不住叫糟。
赵姬、宫女和侍医的欺瞒,已经将秦始皇的怒火推到了最高点,这个自尊极强的王,怎能忍受?
赵姬讪讪的,“政儿还是早些休息吧,母后的身体不用担心,明日你还要加冠呢。”
嬴政勾了勾唇,嘴角是一抹凉薄的笑,“哦,政恰巧还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母后,明日政加冠,谁来为政加冠呢?”加冠礼上自然是由长辈加冠,而能做嬴政长辈的,真没谁。
此时帷帘后的赵姬却是心中狂喜,也不知她是不是被冲昏了头,竟是张嘴道:“政儿觉得长信侯如何?”
第26章
她说什么!
徐福差点被赵姬这句话惊得脚下打滑,直接摔个大马趴。她找死的节奏太快,实在没救了。
谁知道那头的帷帘后,赵姬竟是丝毫未察觉到嬴政语气中的冷凝,她有些急躁地出声催问一句,“政儿觉得如何?”那声音倒是比起之前和嬴政聊天时,来得精神不少了。
围屏后的徐福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
一。
二。
三……
嬴政一脚将旁边的桌案踢翻在地,还碰到了旁边的宫女,宫女们本来就是做贼心虚,此刻当然是“啪”的一声便跪了下来,“王上……”
赵姬也被吓了一跳,顿时心脏狂跳不已,讪讪道:“……政儿。”赵姬这时倒是陡然反应过来了,这个在帷帘外的男人,已经不是昔日的少年了,现在他已经是秦王了。
“母后这个提议可真是好。”嬴政不再压抑自己声音里的阴沉,拂袖离去。
他忍受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
他绕过围屏,扫了一眼徐福,“跟上。”
徐福微微点头,淡定跟上。赵高都被嬴政那一眼扫得浑身发冷,再往前看,见徐福毫无知觉,顿时不由得感叹,徐先生异于常人也。
嬴政身材高大,腿生得修长,他沉着脸在前方跨着步疾走,一干侍从全部苦着脸在后面跟得够呛,但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发出丝毫的响动。也幸好徐福底子好,虽然没有嬴政那样高大,但迈起步子也并不费劲,别人都走得大汗淋漓,偏他还是点尘不染的模样,连发丝都不带乱一下的。
快走至秦王寝宫外,嬴政这才渐渐宣泄出去了胸中的怒气。
他猛地转过身来,侍从们连忙低头躬身,不敢看嬴政。
唯有徐福镇定自若地与嬴政对视了一眼,徐福那张脸清冷俊美得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嬴政的心境倒是慢慢的就平和下来了。
“随寡人进来。”嬴政这句话是盯着徐福眼睛说的,也许他是想从徐福的眼中发现什么情绪,不过很可惜,他失望了。
徐福的伪装功力向来很强,他一向都是清冷脸标配和平静的双眸,顶多偶尔眼底起点涟漪,但不会有人能看出他心中的想法。这对于一个算卦的道士来说,简直是看家必备技能!
徐福“嗯”了一声,跟着嬴政上了台阶,跨入了宫门,侍从们顿时朝徐福投去羡慕嫉妒又宽慰的眼神。
寝殿大门两边跪着宫女恭迎秦王,恍惚间,徐福有一种好像自己和秦始皇一起在接受跪拜的诡异感。
宫女们缓缓退出去,寝殿内一时间又只剩下了徐福和嬴政两人。
“为寡人卜一卦吧。”嬴政转过身来面对着徐福,突然道。
徐福将攥在手里的龟甲拿了出来。他知道秦始皇可能会让他卜卦,所以这次便早早将龟甲从胸前取了出来。一旦说到正事上,徐福便不太在乎某些小细节了,他直接掀开衣袍,盘腿坐下。当下礼仪是要求跽坐,偏偏徐福不习惯那样的坐法,总担心卦还没卜出来,自己先忍不住在秦始皇面前摔个大马趴了。
嬴政注意到他不合格的礼仪,嘴角嚅动一下,最后还是闭了嘴,什么也没说。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徐福摆出自己的工具,有条有理,丝毫不乱。
尽管是在嬴政的注视下,徐福也并不觉得束手束脚,这样的流程他已经在师门做过很多次了。
“王上要卜什么?”
“再卜九日。”嬴政的声音微微暗哑。或许他本是胸有成竹的,只是在见过生母赵姬之后,心中遭受了一定的挫折,才会又命徐福卜卦。
在这个时代最常用到的便是龟甲与八卦盘的占卜方式。其中龟甲因为在商朝备受帝王推崇,于是流传到现在也仍旧是相当权威的卜筮工具。为了在这个时候证明自己的郑重,安抚嬴政暴躁的情绪,徐福便选用了龟甲。
龟甲背上刻着甲骨文,看上去有些历史了,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很难看明白,但对于从小与各类龟甲打交道的徐福来说,倒是并不高深。
嬴政挑了挑眉,“可需要火盆?”
徐福细细摩挲了一遍龟甲,龟甲的周身有着排列整齐的圆孔,不懂行的人会以为这些圆孔破坏了龟甲的完美和纹路,但徐福知道,这些圆孔之中还残留着黑色的印记,这些印记看上去显得陈旧不堪,而实际上正因为它被无数次使用过,才被赋予了灵气。这就是很多古物的玄妙之处,它们经过千万年风霜的磨砺,有的逐渐退化湮没,而有的却愈发灵性。
“取竹条和火盆来。”徐福淡淡道。
嬴政微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徐福身上的气势似乎都变了。
宫女很快取来火盆和竹条,徐福面色冷凝地拿起竹条投掷进火盆中,竹条迅速被火苗吞没,燃烧得劈啪作响,随后徐福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竹条,嬴政被他吓了一跳,迅速俯身一把攥住了徐福的手腕,“你做什么?”
徐福倒也不觉尴尬,他淡淡一笑,“不小心将自己当成铜墙铁壁了。”
“取火筴来。”嬴政转头吩咐。
等到火筴送上,徐福这才轻松地将竹条拣了出来,随后他将竹条分别插入龟甲上的圆孔之中,龟甲遇热,表层很快浮现微微粘稠的液体,同时也跟着劈啪作响起来。旁边的火盆还燃得正旺,而龟甲已经在一声龟裂声中,蔓延开了一条细小的裂纹。
这还是嬴政第一次亲眼观看到用龟甲占卜的过程,顿觉惊奇不已,但又难以想象,这样的玩意儿竟然就是能占卜未来的东西,感觉比徐福张口就来还要玄(忽)妙(悠)。
偏偏徐福一脸严肃,仿佛正在做着一件神圣又庄重的事,教人不忍去打扰分毫。
徐福抽去竹条,微微俯下身,手掌抚着龟甲,掌心之下一片滚烫,但徐福却根本没去注意,他觉得这玩意儿就是鬼斧神工。他上辈子用的压根就只是个仿品啊!再想一想上辈子在网上打折买的一系列穷酸工具,就觉得无比心酸。
因为徐福俯下身的动作,他的发丝也跟着垂了下去,火盆和未燃尽的竹条就在旁边,嬴政的眼皮不由得跳了跳,又赶紧伸手去捞他的头发。
宫女们都看得惊险不已,一面却不得不佩服这少年好大的面子,在寝殿内玩火,都有王上如此纵容!
也不过就眨几次眼睛的功夫,徐福便直起身子了,淡淡道:“巽上巽下,九月九,在癸日,卦象有吉兆,下手无悔恨,开篇难入局,尾处可得利。”
“何解?”
“意思就是,卦象显示,这一日应该是有吉兆的,但是开头会有磨难,如果能下手爽快无悔,坚定捱到最后,便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徐福不由得眨了眨眼,这个卦象,和之前利用五行、冲煞、天干地支来计算的结果,相差不远。只是相比之下,那个办法将祸点到更多,而且内容也更详细一些。
至少祸乱从何方起,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嬴政点了点头,并未对徐福的卦做评价。
“你现在见到雍城王宫是如何模样了。”嬴政突然开口说。
徐福怔了怔,过了好一会儿才陡然想起,自己在刚入雍城的时候,感慨了一声,不知雍城王宫又是如何模样。
“啊……嗯,见到了,大气雄伟。”其实雍城王宫并不如雍城城墙第一眼带给人的震撼。不过么,当着秦始皇的面,总要夸夸的。
嬴政罕见地勾了勾嘴角,露出笑容来,“可饿了?”他问的又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徐福低头回去看龟甲,“有点饿,我先收拾下东西。”说着,他的手突然就顿住了,他又重新将掌心贴到龟甲上,摩挲一番之后,抬手将发丝捋到脑后,然后弯腰凑近去看,他的脸色陡然变了,“不对,还有一道裂纹!兑上艮下,咸卦!凶兆,腹背受伤!”徐福隐约记得自己曾经背诵过的周易里,全句似乎是,腹背受伤,却无悔意。意思是不会后悔。
这什么意思?他记错了吗?
嬴政的脸色也陡然冷了冷,他跟着凑近龟甲,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意思是九日,寡人要受伤?”
徐福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又拿出了自己神棍的气势来,“卜卦卜卦,除了测定凶吉,还有一项,不就是为了避开祸患,或者改变祸患吗?我们已经先得知了有祸,想要避开,又怎么会难?”这碗鸡汤被徐福从善如流地灌给了嬴政。
嬴政倒是不觉得惊慌,不过徐福提出来了,那多加防范肯定是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祸患。
“嗯。”嬴政低沉地应了一声,“明日牢牢跟紧寡人,勿要轻易离开。”
徐福收起龟甲,暗自盘算着要不要身上带把匕首什么的,听见嬴政如此说,他就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卜卦结束,膳食被呈上桌案,赵姬遣人来请嬴政一起用膳,估计是想修补一下之前的裂痕,而嬴政听完宫人的话之后,却是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不必,寡人早早用膳后便要休息。”
那宫人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唯唯诺诺地就退出去了,生怕两母子斗法,牵连到中间这些小角色。
用过膳后,大约是王宫里的床都长得差不多,徐福用热水洗漱以后,便自发地滚上了床。
刚走到床边的嬴政,看着躺在内侧,有点儿等待临幸意味的徐福,嘴角小幅度地抽了抽。真自觉……
第27章
从周时起,男子二十加冠,筮日筮宾,所以敬冠事。意为,男子二十岁成年加冠的时候,一定要占卜选择吉日,并要选择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来主持加冠。男子只有加冠之后,才能被赋予权力,才能真正担当起责任。
纵使是后世被称作千古一帝的嬴政,虽然他年少继位为王,但却也因未加冠而一直被赵太后和吕不韦把持着朝政,他甚至连后宫都难以插手,就这样一直拖到了他二十二岁,赵太后和吕不韦都无法再阻止他加冠掌权。秦王嬴政才算终于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环。
赵姬也是真的昏了头了,才会企图将丝毫没有德才的嫪毐推上冠礼主持的位置。
徐福安眠一宿,翌日卯时,宫人进门来点燃烛火,整个王宫都在这瞬间仿佛加入了滚滚沸油,忙活了起来。
动静太大,徐福不得不睁开了双眼,他转头往旁一睨,只见嬴政的身影挡在床前,宫女正为他除去身上的衣袍。
徐福跟着起了床,稀里糊涂地在宫女的服侍下,也进行了一次沐浴焚香的流程。而这次嬴政命人为他准备的衣袍,不再是平民常着的白袍了,而是正儿八经的上衣下裳,以灰褐色为主,上面附着黑金色的暗纹,不失瑰丽庄重。因为徐福也未加冠,所以头发也只能象征性地挽一挽,其余的都披散在肩上。
嬴政也只是换上了黑色冕服,头发散下,莫名使他的棱角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他大步走到徐福的身旁,将徐福打量了一番。
没有人能像徐福这样将这套大礼服穿得如此好看了。
嬴政打量徐福的时候,徐福其实也在打量嬴政。徐福对嬴政的印象,还是来自于多年前山上学校里发的历史书,那上面印着一个英武不足富态有余的秦始皇。而现在站在面前的秦始皇,穿着黑色冕服的身影高大英武,面容英俊,气势恢弘。哪里是历史书上那所有帝王都长得差不多的图片可比的?
衣服换好之后,徐福便跟着嬴政前往用膳。
膳食刚刚摆上桌,徐福和嬴政谁也还没来得及动筷,那头忽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名宫人,跪倒在地,背脊抖得直不起来,“王、王上……玉玺,玉玺不见了!”
徐福登时就愣住了。
秦王加冠还需要用玉玺吗?是了,记得历史上似乎有过关于这一段的记载。
嬴政的脸色微沉,顿时撂了筷子,站起身来,“还不快去寻?”他并没有暴怒,没有激烈地掀翻桌案,甚至没有直接发作宫人,但他越是显得平静,徐福便越觉得之后的波涛汹涌将会来得更加猛烈。
赵高面色冷然地走到那宫人面前,“起来,带我过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