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会把地图画给你。”周以棠随手将慎独方印递给周翡,又道,“把这个拿回家交给你娘,就说这是我的‘身家性命’,叫她代我保管几年。”
周翡“哦”了一声,接过去没动。
周以棠疑惑道:“怎么了?”
周翡顺着慎独印的边缘捏了一圈,却不正面回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道:“呃……那个李晟李妍他们都在前面等着,派我来请你回家……呃……爹也有些年没回家了,多年不见……”
周以棠一听“李妍”就明白了:“是你们几个不敢回家吧?”
周翡:“……”
“没胆子回家,怎么有胆子跑呢?”周以棠瞪了她一眼,“等着,我同他们交代几句。”
周翡见他出去,低头笑了一下,随即她笑容渐收,摸了摸身后的碎遮。
同明老和尚托付给她三件事,第一是找到相传落在梁绍手上的大药谷典籍——当年吕润所书的《百毒经》。
第二是搜罗种种珍惜的驱寒圣物。
第三是寻一个精通阴阳二气的内家高手。
《百毒经》或许有些线索,可是究竟什么是驱寒圣物,连老和尚也说不出几种,至于什么叫做“阴阳二气”,则完全是蓬莱所收典籍的只言片语,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楚。
同明大师让她做好准备,即使踏遍人间,最后依然可能是遍寻不到,结果依然是一场虚妄。
但她总想试一试。
当年周以棠离开四十八寨的时候,她也死死地盯着那扇闭合的山门,曾经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如今,他不是也近乡情怯,在蜀山附近逡巡良久,等着他们这些晚辈给他一个台阶,好让他理直气壮地回去同故人一叙吗?
纵然天欲绝人之路,自己又岂能将自己困于一谷中画地为牢呢?
毕竟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了。
☆、第121章 济南
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旦夕祸福之数从来由天说,凡人岂能一窥究竟?
后昭建元二十二年,曹氏流星一般繁盛而不可违逆的运道好似走到了头。
正月里,先是北斗文曲死在永州城,同年夏天,黄河口又决了堤。
北帝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子无能,娼妓之子曹宁野心勃勃,桀骜不肯奉诏,拥兵自重于两军阵前。
而蛰伏二十多年的南朝也在天翻地覆。
建元皇帝突然于暮春之际,在太庙祭祖,誓要夺回失地,一统南北。此后,他一改往日温情脉脉,露出自己已经羽翼丰满的獠牙。
四月初三,太师范政与其朝中党羽、重臣一十三人毫无预兆地被抄家查办,三日后,皇长子康王又因御下不严、纵奴行凶,“府中豢养武士数十人以充门客,刀斧盈库,放诞不经,纵无谋反之实,岂无僭越之心”等罪过,被御史参了个狗血喷头,建元帝大怒,下令褫夺康王王位,将其禁足府中,听候发落。
当夜,其母贵妃范氏自尽于宫墙之后。
转瞬之间,南都金陵的风向就变了。
而被朝中盘根错节的权臣们压迫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尤不满足,六部九卿,半月之内竟十去二三,无数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面孔平步青云,月底,太学生请愿御前,建元帝无动于衷、置之不理,隔日便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拿下主事者八人,牵连朝中数位大臣。
一番动作,可谓是“探其怀,夺之威,若电若雷”。
满朝上下,群鸦息声。
建元皇帝执意出兵北伐,此事已成定局。
同年九月,战火从蜀中一路烧开,好似倾盆的沸水,一发不可收拾地淹了大半江山,曹宁与周以棠短兵相接,互有胜负,前线十多城池反复易主。
说来倒也奇怪,当年曹宁突袭四十八寨时,蜀中百姓彷如大祸临头,纷纷出逃,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卷入战火中。
待到后来当真打起来,人们惊慌过后,便也好似当年衡山脚下三不管的小镇一般,迅雷不及掩耳似地适应了新的世道。
正是太平时有太平时的活法,战乱时有战乱时的活法,市井乡野间诸多泼皮无赖手段,恍若天生,那些人们便如那悬崖峭壁石块下的野草一般,虽称不上郁郁葱葱,可好歹也总还是活的。
南北前线战事陡然紧张,唯有曹宁可以牵制,战事已起,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动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曹宁在军中做大。北太子手中好似牵着恶犬斗群狼,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别无他法,便挖空心思地命人搜罗民间种种灵丹妙药,只求曹仲昆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人寰。
北斗陆摇光与谷天璇随军,剩下沈天枢与童开阳两人,奉北朝东宫之命,马不停蹄地辗转于各大江湖门牌之间,恨不能刮地三尺,闹得风风雨雨,闻者胆寒。
一些小门小户之人四处寻求庇护,有那病急乱投医的,居然脸都不要了,连大魔头也肯投奔。
这“大魔头”值得细说一二。
如今的中原武林第一恶,早便不是活人死人山的那些老黄历了。
建元二十二年那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征北英雄会”上,丁魁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了永州城外,木小乔同冯飞花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是死是活,活人死人山彻底告一段落。
而一个常年带着铁面具的人却声名鹊起。
此人从不透露他真实名姓,旁人也不知他师承故旧,倒好似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突然便冒出来大杀四方。
他自称叫做“清晖真人”,因此人武功奇高、手段毒辣,时人又称其为“铁面魔”。
铁面魔爱好清奇,甫一出世,便先出手料理了作恶多端的玄武主丁魁,而后攻占了活人死人山。
这消息还没来得及让四方嫉恶如仇者抚掌大快,众人便发现,铁面魔比之前面四位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兴风作浪的本领全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渐渐的,人们不再提及当年腥风血雨一时的四圣,茶余饭后时换了个人同仇敌忾。
转眼,一晃又是三年。
到了建元二十五年,中秋刚过。
济南府这一年不知怎么,有那么多雨水,大雨已经没日没夜地下了一天一宿,地面浇透了冷雨,残存的溽暑终于难以为继、溃不成军地沉入了地下,泛了黄的树叶子落了厚厚的一层。
济南府虽属北朝的地界,但眼下还算太平。
这些年有脑子活份的,打起了国难财的主意,不少懂一点江湖手段的胆大人便干起了南来北往的行商买卖,什么都卖,粮食布帛、刀枪铁器……乃至于私盐药材等物,只要路上平安无事,这么走一圈下来,一些寻常物件也往往能卖出天价,利润高得足以叫人铤而走险。
为避开战火,这些行商通常走东边沿海一线,大多经过济南,当地渐渐应运而生了集市,在这么个年月里,居然凭空多出几重诡异的繁华。
而出门在外,无外乎与“车船店脚”这些人打交道,所以但凡是混出头脸来的大商户,都与行脚帮有些联系,济南府有一家“鸿运客栈”,本是行脚帮下的一家宰客黑店,不料这几年前来落脚的都是拿着“蝙蝠令”的贵客,闹得他们每日迎来送往,竟比别家正经做生意的还忙碌些,忙晕了头,也就想不起坑人了,久而久之,居然被强行洗白,成了一家做正经生意的去处,还扩建了一层小楼。
这日傍晚时分,一匹颇为神骏的马冒雨前来,嘶鸣一声停在门口,一甩鬃毛,抖落了一串水珠,它得意洋洋地叫了两声。
店小二颇有眼力劲儿,忙拎起竹伞出门招呼:“客人住店不住?还有空房!”
马背上那人戴着斗笠,手中提一把长刀,翻身下马,将缰绳一递,点头道:“劳驾。”
店小二这才发现来人竟是个年轻女子,大半张脸都掩在斗笠下,只露出一个略显尖削的下巴,竟是十分白皙,几缕长发被雨水淋湿了,黏在耳边,露出一个秀美的耳垂,单就一个轮廓,便知道她绝不难看。
店小二一边牵马,一边偷偷打量她,见她提着刀也并不畏惧,喜气洋洋地问候道:“女侠赶路辛苦,可带了蝙蝠令?有咱们家蝙蝠令的,吃住一律能便宜三成。”
那女客一顿,没料到此地行脚帮如此奇葩,居然大张旗鼓地做起了生意,不由偏头问道:“什么?”
她这一偏头,店小二便看清了她的脸,心道一声“好俊”,脸上笑容又真切了三分,涎着脸陪笑道:“形势比人强么,都是逼的。”
把一帮大流氓逼得从了良。
女客笑了一下,一抬手,掌中红影一闪,露出一块玛瑙雕成的五蝠印来。
“五蝠!”店小二吃了一惊,当即知道来人必定与行脚帮渊源不浅,忙将腰往下一弯,说道,“您里面请,快请!有什么事随时差遣,想吃什么也随意点,咱们家没有,也能叫小的们上街给您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