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没考上又如何?又不是人人都做官的。且家里的账册我也在看,就算你什么都不做,难道还能饿着你我?”顿了顿,她又道,“再不济,我如今正跟太太学着玉绣,等学成了,总能养活你的。”
袁长卿看看她,忽地一咬牙,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恨恨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没用,竟要你来养着?”又道,“你且放心,养你我总还是能做得到的。”
珊娘却笑道:“便是你能养我,我也不会叫你养着。所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万事靠自己才最牢靠。”
妻子依靠丈夫,这原是世间常理,偏她竟这么说……
袁长卿默了默,看着她道:“你心里是不是一直都没信过我?”
珊娘一眨眼。若说之前,她确实是不信他的,可如今……她仔细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内心,发现她对袁长卿,应该还是挺信任的。只是,再怎么信任他,她也不可能像前一世那样,将自己的一切全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于是她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觉得,靠人终究不如靠自己。你有能力养我是你的事,但我不会也不想依附于你。是你的妻子之外,我还应该先是我自己。”
前一世时,她满心满眼想要成为别人眼里的优秀,却不是因为她自己想要做到最优秀,而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叫她觉得,她若不够优秀,便不会有人爱她,也不会有人关心她。她那般努力争取着,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摩着别人的需求,甚至不用对方开口,她就主动去给予对方她以为对方需要的,她以为,这样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却只是将她想要的一切推得离她更远而已……重活一世,她才发现,虽然前一世活得那么辛苦,她却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一回自己。
人,总希望别人都能爱自己。可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又怎么能让别人也来爱她?若连怎么爱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如何正确地去爱别人?
所以,这一世,比起去争取别人的爱,她更宁愿先学会怎么爱自己,怎么做自己。
放榜这一天,天才刚蒙蒙亮,五老爷就带着妻儿杀了过来。
五老爷原就是不羁的性情,且在这府里也是常来常往的,见毛大一条假腿不利索,他便冲毛大随意一摆手,都没等五太太带着全哥儿跟上,就这么极不见外地先一步闯了进去。
进得正院时,五老爷一抬头,就只见庭院中央新搭起的花架子下,袁长卿站在那张石桌旁,左手端着只小茶盅,右手拿着支毛笔,正拿毛笔沾着茶盅里的水,极认真地刷着石桌上一盆月季花的叶片。
老爷一阵惊奇,凑过来问道:“你在做什么?”
袁长卿这才看到闯进来的五老爷,忙放下手里的茶盅毛笔,对老爷行了一礼。他一个揖还尚未揖下去,就叫五老爷一把拉了起来,又指着那盆月季问着袁长卿,“你这是在做什么?”
袁长卿笑道:“珊儿养的月季,生了蚜虫。她怕这东西,不敢碰,只好我帮她了。”
此时五太太也进来了,便问着袁长卿,“珊儿呢?”
正说着,珊娘从一旁的角门里过来了。五福托着个托盘跟在她的身后。
看到五老爷,珊娘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边刚刚升起的太阳,对老爷太太笑道:“老爷太太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全哥儿一看到他最喜欢的姐姐,立时挣脱奶娘的手,一下子扑到珊娘的身上。
珊娘拉了他的手,一边问着他话,一边将他带到花架子下面,又对袁长卿笑道:“等一下再弄吧,我煮了汤圆。”——这是南方的风俗,求个圆圆满满的吉利。
五老爷一听就亮了两眼,道:“这个好。”说着,便在桌边坐了下来,叫珊娘也给他来一碗。
五太太忍不住睨着五老爷道:“在家里不是吃过早饭来的吗?”
“这个意头好啊。”五老爷笑道,又扭头对袁长卿道:“你们北方人不爱吃这甜的,不过今儿不同,今儿你怎么都得吃一口。”
其实五老爷这话是白嘱咐了,便是袁长卿不爱吃甜食,只冲着这些汤圆是珊娘亲手包的,他就再没有不吃的道理。
全哥儿却是纯南方人的口味,最是嗜个甜食,一听说有汤圆,立时嚷嚷着也要吃。侯玦原就是个吃货,不然也不会长那么胖了,便是如今因为抽条瘦了下来,听说有汤圆,忍不住也跟着吞咽了一下,抬头眼巴巴地望着珊娘。
最近侯玦心里不太好过。他姨娘因为那年险些害珊娘身败名裂,把五老爷气狠了,将她送去山上的一个尼姑庵里。原想着看在侯玦的份上,关她个一两年再放回庄子上养着的,偏马姨娘不知怎么的,跟个常进山收货的行商好上了,最后丑事败露,叫庵主抓了个正着,直把马妈妈气得当时就中了风,都没能熬到五老爷上山,马妈妈就这么没了。见五老爷过来,马姨娘以为自己小命休矣,却不想五老爷问了问那个行商,见他是真喜欢上了马姨娘,竟做主放了马姨娘的自由……
虽说五老爷被戴了绿帽子,其实他心里多少也松了口气的。当初他以为他跟五太太再不可能近一步了,才收下五太太塞来的那些丫鬟。如今他跟太太好了,中间再容不下别人,偏他又不是个真无情的,便难免对马姨娘抱了愧疚。如今马姨娘自己找了条出路,虽然气死了马妈妈,于五老爷来说,倒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只可怜了小侯玦,因这个亲生母亲而很不好受了一阵子。
也亏得太太是个心善的。当初把马姨娘给五老爷时,五太太是一种想法,如今她跟五老爷好了,自然又是另一种想法,因此,不仅五老爷,其实五太太心里对马姨娘也是觉得有愧的。如今马姨娘有了着落,太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对侯玦又抱了一份亏欠,因此,太太待他比以前更用心了。
侯玦是个明理的,见老爷太太这样,他倒不好把心里的那些难受表现出来了。好在珊娘比较懂他,知道这件事后,便拉着他避了人,让他痛快地哭了一场。因此,虽然如今他已经十一岁,却仍像珊娘才刚从西园回来时那样,特别爱粘着她。
珊娘见这俩兄弟跟两只馋嘴猫似地看着她,便笑道:“都有。”又特特吩咐着侯玦,“去跟三和说一声,再拿几个碗过来。”
太太哪里知道侯玦这时候那种微妙的心理,立时替他抗议道:“不是有旁人嘛,干嘛专指使你兄弟。”
珊娘斜眼看着侯玦笑道:“太太问问他,可是最爱被我指使?”
侯玦用力一点头,连声道“我去我去”,便一溜烟地从角门奔去了厨房。
见他这样,太太倒愣了愣,然后忽地一阵似有所悟。
珊娘看看老爷太太,笑道:“怎么少了一个?大哥呢?”
老爷那里正跟袁长卿说着月季花的虫害问题,故而没听到珊娘的问话,太太便答道:“去看榜了。”
“这时候?”珊娘抬头看看天色,“那大哥不得在贡院那边等上一个时辰了?”
“一早老爷就支使人去看榜,你哥哥说他去,就抢了这差事。”太太斜睨老爷一眼,笑话着他道:“亏得不是半夜出榜,不然老爷就该派人连夜守在那里了。”说得珊娘跟着一阵笑。
珊娘道:“不急,长生说了,京里有专门的闲帮就靠着报榜发财呢,便是家里不派人去,也有人能早早地把消息报过来的。”
这是京里的风俗,每回放榜前,都有那闲帮早早看好了今年那些热门举子们的住处,图的就是头一个来报喜,好得主家一个大大的封赏。
太太也听林二夫人提起过的,便问道:“我正要问你,红封可准备好了?我听说,京里今年的赌榜,长生可是在榜单的头几名呢,来报喜的人定然多。”
珊娘笑道:“多也不碍,图个喜庆嘛。”
太太却道:“知道你们两个不差钱,可也不能这么不懂当家。我特特跟你师母打听过了,说是头三个报喜的需得给个大红封,后面来的,只需要打发个脚钱就好。所谓男主外女主内,长生他管不到这些小事,你就得替他撑起来,可不能再像在家时那般懒散了。”
珊娘:“……”
——您还好意思说人?!明明不管事的人是太太您自个儿好吧……
珊娘和太太这里闲聊着,袁长卿却是一边跟老爷说着花上的蚜虫,一边支着半个耳朵听着珊娘和太太的话。听太太在那里教导着珊娘,袁长卿便回头笑道:“太太放心,珊儿做得好着呢。再说,她是嫁给我的,又不是来替我管家的,这些小事有花叔花妈妈会管着的,不用她操心。”
一旁被点了名的花妈妈听了不禁一阵和泪暗吞——遇上一个懒主妇也就罢了,偏自家大爷还宠着纵着,看来她是别想要什么荣养退休了……
别说,袁长卿和珊娘这两口子,还真是心大,从头到尾就没安排过人去看榜,还是花叔早早就派了四个小厮里身手最好的巨风去贡院外的墙边上守着。只是,虽然巨风功夫不错,可到底不够专业,他看了榜急急往回赶时,早有那专业看榜人往袁长卿家里报了喜报。
当然,袁长卿毫无意外地中了。
被袁长卿打过那么多的预防针,珊娘以为袁长卿的名次不会很高,却不想,报喜人远远地就放着鞭炮过来,嘴里喊的是“头名会元”。吃惊之下,大喜过望的珊娘竟忘了五太太才交待过的规矩,连着给七八个报喜的全都塞了那上等的红封,直到袁长卿含笑将她拉进门去,她仍有些迷迷糊糊。
“不是说你名次不会好吗?”她问着袁长卿。
袁长卿微笑道:“我说的是殿试。”
珊娘这才想起来,三日后还有殿试。
珊娘两口子进去了,五老爷则依旧站在大门口,乐吱吱地等着报喜人过来。五太太担心袁长卿小俩口年轻,不懂理财,五老爷却仗着自己来钱快,随手几笔就是钱,他不怕花钱,故而来一个,他给个大红封,来一个,他给个大红封,那嘴都快笑得裂到耳朵根后面回不来了。最后还是珊娘实在看不下去了,叫赶回来的侯瑞把五老爷拉了进来 ,老爷这才消停下来,回头拍着袁长卿的肩道:“争取考个状元回来!”
这是老爷的说法,当晚,新出炉的袁会元趁着喜气,抱着还没怎么旧的新娘子求了一回欢后,新娘子揉着会元的耳朵道:“一个会元足以证明你的实力了,殿试上面你尽心就好,状元不状元的,无所谓。”
感动之下,会元郎又向新娘子证明了一回他的实力……
虽然大周改了科举制度,但殿试的日期还是沿用了前朝的惯例。
四月二十一日,正是春光最明媚的时节。黎明时分,宫门依次打开,一列新晋的贡士们,带着平生夙愿,在今科主考洪大人的带领下,缓缓入了宫门。
宫门外,送考的人们远远看着未来进士们的背影消失在雄壮的宫墙后,新一轮赌局便又开盘了。
这一回,赌袁长卿会中状元之人极多。林如稚开玩笑地对珊娘道:“我们也该去下一注的。”珊娘却摇头拒绝了。这方面,她还是很信服袁长卿的判断的。因此,和会试那会儿一样,她并没有对此事有什么过高的期望——当然,受了意料之外的那个“会元”的冲击,其实她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期盼的……
殿试只一日便结束了。三日后,殿试结果填榜,皇帝于太和殿宣布殿试结果。
结果是……
袁长卿得了个第三,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