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阻止不了一个人的“有心”二字,等五老爷来到梅山脚下,一抬头,老爷这才知道,原来周崇早一步命人在那背风处拿帐幔围了一圈地,且还铺好了锦毡,设好了案几。于是,珊娘和太太就这么被忽悠着下了船,终于和岸上的周崇汇在了一处。
五老爷看着小厮凉风放了一会儿鹰,渐渐便技痒起来。那边既然体贴地设了案几,再没有不备纸墨的道理,于是老爷也顾不上珊娘了,便拉着太太过去帮他铺纸磨墨,在那里就地挥毫起来。
珊娘也有日子没出门了,且今儿正风和日丽,秋高气爽,见老爷太太那里自得其乐,她便命跟着出门的六安五福等人也各自去玩耍,她则在河边的交椅上坐了,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手搭凉篷,看着凉风在那里放鹰训鹰。
她看得入神,也就没注意到,五皇子周崇也命人搬了张交椅过来,在她身边坐了。周崇看着珊娘笑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都见不到你的人影。”
直到听到他说话,珊娘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她一回头,见他竟这么大咧咧地坐在她的身旁,她那细长的媚丝眼忍不住就眯了起来。
她侧过身子,将周崇一阵上下打量,心里忍不住暗暗将他和袁长卿作了个对比。
就相貌来说,周崇许不如袁长卿那般漂亮,但他那张扬的眉眼,则明显要比总是死板着一张脸的袁长卿更具吸引力——至少珊娘就知道,她家不少姐姐妹妹们暗地里总拿这位五皇子做话题,且还不仅仅是因为他那皇家出身……不过这会儿珊娘却发现,比起这活泼款的,她似乎还是更中意那不苟言笑款的……
她的眼一眨,放下在眉上搭着凉篷的手,也收回那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看着他的眼,干脆直接地问道:“你老送我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做什么?”
周崇习惯性地嬉皮笑脸道:“送你你收着便是,偏竟还退回来了!你这是不拿我当朋友啊。”
珊娘正色道:“我看是你不拿我当朋友。”
周崇一怔,这才注意到珊娘的不悦,忙收了嘻笑,道:“我就是拿你当朋友才送你那些的。”顿了顿,又加重语气说了一句:“最好的朋友。”
二人目光相互一对。这二人谁都不是笨人,于是珊娘便肯定了之前那些叫她不能肯定的东西。她心头一恼,冷笑一声,道:“那袁长卿呢?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有仇?”
“怎么可能!”周崇皱眉道,“我跟他是发小,是兄弟!”
“兄弟?”珊娘又是一声冷笑,“没见过拆兄弟墙角的兄弟!”
“我怎么拆他墙角了?!”周崇不满道。
“你是不知道我跟他的关系吗?”珊娘反问。
“当然知道……”周崇一顿,这才明白珊娘的意思,忙笑道:“你们那不是‘权宜之计’吗?”
“便是‘权宜之计’,我们仍是有婚约在身的。”珊娘道。
周崇看看她,笑道:“你们又不当真。”见珊娘张嘴要反驳他,他忙又堵着她的话道:“是你说你俩的婚约是‘权宜之计’的,我也问过袁老大,他也没有反驳,可见你俩谁都没当真。既这样,我又挺喜欢你的,为什么不能送你东西?”
这一回,便是他没再堵着她的话,珊娘也只张着嘴回不出话来了。她再想不到,他竟会说得这般直白。愣了一会儿,她扭开头,看着从天际俯冲下来的海东青道:“梅山镇地方小,新奇的事物也少,五殿下玩一圈就赶紧回京里去吧。”
她这言下之意,顿时叫周崇一阵皱眉,“你是在暗示,我这是在拿你当玩物吗?”
“不然呢?”珊娘扭头瞪着他。前世时周崇就有花花公子之名,那时因着袁长卿的不喜,珊娘很少跟周崇以及他那个圈子里的人接触,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曾耳闻过那个圈子的混乱,如今见自己竟也成了他的目标,她不禁一阵怒火中烧。
“当然不是!”周崇拧着眉道,“我是真觉得你不错。”
“那袁长卿呢?”珊娘道。
“关他什么事?”周崇道,“你俩又不是真的……”
“便不是真的,我们仍是有婚约在身!”珊娘强调道。
周崇看看她,忽然怪叫一声:“你改主意了?!还是说,你……对他……是不是?!”
“当然不是!”珊娘脱口说道。她忽然反应过来,瞪着他又道:“是与不是都与你无关!倒是你,你到底想要怎样?!这里是梅山镇,不是京城,我也不是京城那些爱围着你打转的女孩儿,你这样是对我极大的不尊重!”
她这里恼了,却叫周崇一阵不解,“怎么会是对你的不尊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喜欢你才向你示好的,这竟也有错?!”
“然后呢?”珊娘冷笑道,“向我示好之后你打算如何?娶我?!”
周崇一怔。他还真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对于他来说,喜欢一个人和娶一个人,完全是两回事,“你……想我娶你?”他小心翼翼问着,又沉思道:“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这样的家世,做正妃怕是太后那里过不去,做个侧妃应该没问题。”
珊娘:“……”
无语了。她原是拿这话激着他的,却再想不到他那里竟似真的在考虑娶不娶她的问题,且顺势还考虑了给她个什么名分……好吧,虽说这从一个方面表示,他确实是认真在“喜欢”她;可从另一方面也表示,这熊孩子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喜欢”!
——总而言之,这孩子,算是长歪了!
珊娘忍不住拿手指揉了一下额,看着周崇道:“你懂得什么是‘喜欢’吗?”
周崇立马一梗脖子,“当然!我又不是没喜欢过人……”
“那些你喜欢过的姑娘,她们如今如何了?”珊娘截着他的话问道。
周崇一阵语塞。他可算得上是京城有名的“薄情郎”,喜欢时是真喜欢,不喜欢了也是真不喜欢。
看着这熊孩子,珊娘那好为人师的本性忍不住又发作了起来。她以指尖撑着额道:“我不知道殿下认为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但就我来说,喜欢一个人是一辈子的事。如果我不能肯定我会喜欢他一辈子,是绝不会说出这‘喜欢’二字的。”
“可我真的喜欢你!”周崇道。
珊娘摇摇头,带着几分冷酷道:“你那不是真正的喜欢。真正的不该是这样的,真正的喜欢,是要考虑到对方的感受的。你送我那些东西时,考虑的其实只是你送得开心而已,你并没有想过我是不是愿意收到你的那些礼物——换句话说,你只考虑了你自己的感受,你根本就没想过,你的那些礼物会不会造成我的困扰……”
“不是的,你误解……”
周崇张嘴想要反驳她,却被珊娘一挥手给打断了,“你不要说我是误解了你,因为我也曾做过跟你一样的事。那时候我也以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所以我拼命想要对他好,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接受,我只想把我能给的一切都给他,我以为那就是喜欢了。可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我付出的一切,与其说是因为我喜欢他,倒不如说,我是希望我能拿我的付出去贿赂他,去换取他对我的好感。所以说,其实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我自己,并不是为了他,这不是真正的喜欢,真正的喜欢,应该是……”
“你喜欢的人是谁?”忽然,周崇打断她。
珊娘一窒。看着他皱了一下眉,挥着手道:“这不重要。”
“我倒觉得这挺重要的。”周崇道,“你现在呢?还喜欢他吗?你刚才说‘你以为你喜欢他’,那现在呢?”
珊娘摇了摇头,并没有开口。其实她现在也说不清她到底还喜不喜欢袁长卿,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不是前世时的那种感觉……
“那你跟我不一样。”周崇道,“至少有一点我可以确信,我喜欢你不是一时的。”顿了顿,他又道:“你许不信我,可我自己知道,你给我的感觉,跟以前那些女孩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我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女孩……”
珊娘一皱眉,截着他的话道:“许只是因为你从来没遇到过,你才觉得你是喜欢的……”
这一回,轮到周崇挥手打断她的话了。他挥着手道:“我没有你以为的那般白痴。”
珊娘一阵沉默。顿了顿,道:“好吧,就算你喜欢我。可我认为,一个人单方面的喜欢,并不能叫作‘喜欢’,只能说,是你对那个人的憧憬而已。真正的喜欢,该是两情相悦……”
“谁说的?”周崇反驳道,“便是你不喜欢我,我也可以喜欢你的。喜欢一个人并不需要另一个人的同意!”
“是吗?”珊娘抬头看着那个熊孩子,忍不住冷笑道:“可你这般不管不顾的围着我转,叫别人怎么看我?!所以我才说,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你送我礼物,与其说是你想表示你喜欢我,倒不如说,你只是在满足你自己的心愿!”
“你!”周崇忽地站起身。以他以往的经验,当他表示他喜欢一个女孩子时,不管那女孩是真矜持还是装着矜持,却是没一个敢像珊娘这样不给他留颜面的。被珊娘的冷酷一激,他那皇家脾气顿时发作了起来,瞪着珊娘怒道:“你不要以为我喜欢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句话该我说才是!”珊娘却一点儿都没有被他的气势所迫,抬头看着他道:“你不要以为你喜欢我,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何况你所谓的‘喜欢’,对于我来说是为难!”
他瞪着她,她也反瞪着他,二人一阵僵持。
此时那些丫鬟小厮们大多数都围在凉风身边看着他放鹰,有些则围在老爷身边看着老爷画画,还有一些,则各忙各的,各玩各的,竟是一时都没人注意到珊娘这边的动静。
六安也在看着凉风放鹰。她无意中一回头,便正好看到珊娘和五皇子那般四目相对的模样。她一愣,赶紧扯了扯五福的衣袖,低声道:“五福姐姐,快看姑娘。”
五福一回头,不禁也是一阵诧异,道:“这两人怎么了?吵架了?”说着,赶紧跑了过去。
周崇虽然薄情,却也多情。他喜欢一个女孩时,还是很能够伏低做小的。于是他叹了口气,收了怒容,看着珊娘无奈道:“这么说,你是不信我了?”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珊娘道,“主要是,我对你没那种感觉。你那样,会叫我很为难。”——她自己有过那样的痛,所以她宁愿冷酷一点,也极不愿意自己成为别人单相思的对象。
周崇不禁一阵诧异,把珊娘打量了一圈,重又在她身旁的那张交椅里坐了,歪头看着她道:“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女孩。对于你们女孩来说,有人喜欢不是件挺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一般来说,不是都会认为,喜欢你的人越多越好吗?”
“是你认识的那些女孩们都这样吧!”珊娘冷笑道,“反正我不是这样的。对于我来说,喜欢应该是相互的事。我喜欢一个人,我会希望他也能同样喜欢我。可如果他不能给我同样的回报,我会替我自己觉得不值,我会觉得我被辜负了。那么将心比心,当别人喜欢我的时候,我自然也会希望我能给予他同样的回报。如果回报不了,对于我来说,他会成为我良心上的负担……”
珊娘忽地一怔。周崇对她的喜欢,对于她来说是一种负担,可同样的,袁长卿也曾对她说过相同的话……她却一点儿都没有觉得他的“心悦”是她的负担……
“姑娘。”五福过来向着周崇行了一礼,对珊娘笑道:“凉风那里问姑娘要不要学着放鹰呢。”
“要,当然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