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稚一向是个急性子,见珊娘拿着那小木盒半天只废话也不打开,便过去压着珊娘的肩道:“快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宝贝……”话音未落,她忽地扭头看向珊娘,“你是不是长高了?”
此时珊娘正靠着榻边站着。袁长卿抬眼看去,便只见她和林如稚站在一处,看着竟真像是已经和林如稚比肩高了。而当初在木器行第一次遇到她时,珊娘还比林如稚矮了约有两指的模样。
珊娘眨了眨眼,低头看看自己的裙脚笑道:“是长高了吗?难怪我觉得裙脚有点短了。我还当是我腿受伤了的缘故呢。”
“糊涂蛋!”一旁嗑着瓜子的游慧拿瓜子壳一丢她,笑着道:“上次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像长高了一些,原想问你的,后来给混忘了。”又道,“你跟我比比就知道了,之前我俩一样高的。”
于是,几个姑娘们竟把拆礼物的事给忘了,在那里比起个头来。
这一比,便叫珊娘诧异了,她竟真长高了约有一寸——而前世这时候,她应该还没开始长个儿呢。难道是因为断了腿,叫太太的骨头汤给补的?!
姑娘们这么一闹,周崇不满了,忙叫道:“不是说看我的礼物的吗?”
珊娘这才想起来,忙举起手里的小盒子,才刚要打开,袁长卿忽然一把按在那个盒子上,道:“离开宴还有一会儿,不如我们猜猜看,这盒子里装了什么。我猜,应该是颗东珠。”
珊娘一边摇着头,一边掂了掂那盒子,道:“我才多大年纪,送那么贵重的礼物给我,我也不敢收啊。”她却是没看到周崇忽然变得有点尴尬的脸色,猜道:“我猜,大概是花钿之类的。”
“我掂掂。”林如稚把盒子接过去掂了掂,道:“不是很重,且又不大,掌心里就能拿着,不会是玉雕的什么把玩件吧?”
游慧和赵得儿都觉得这挺好玩儿,便也把盒子拿过去掂了掂,各自猜了一回,然后几个姑娘的脑袋全都凑到一处,看着珊娘打开盒盖。
里面果然是只龙眼大的东珠。
“啊,真叫袁师兄猜对了!”林如稚叫道。
袁长卿微微一笑,后退一步,再次将自己隐于人后。经他这么一闹,倒把周崇的礼物变成了一桩游戏,便是他送个金山,在十三儿眼里看来,应该也不至于是什么值得她上心的事了……
——好个腹黑的袁大!
而他这罕见的笑容,恰正好落进赵香儿和游慧的眼里,二人一怔,不由一阵眼冒红心……
且不说这花痴二人组。珊娘那里将那装东珠的盒子重又合上,递给周崇道:“这真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年纪还小呢,受不得这么重的礼,心领了。”
周崇哪里肯收回,背着手道:“这没什么吧,不过就是颗东珠。我在京城送人的礼比这重的多了。”——确实,之前他在京城时,对哪家女孩感兴趣了,成百上千两银子的礼物眼都不眨就能送出去,这东珠跟那些礼物一比,还真不算什么。
袁长卿上前一步,从珊娘手里拿过那盒子,回手塞给周崇,道:“早说了,这里跟京城的风俗不同,这礼物在京城不算什么,在这里却显太贵重了,便是她肯收,怕是疏仪先生也不肯的。你收回去吧,别叫十三儿难做。”
林如稚也道:“是呢,这里的人可比京城纯朴多了,人情来往也都只是情义为先。比如我,我送十三姐姐的就是本西洋的故事集子。”又抱着珊娘的手臂笑道,“姐姐最近不是对西洋的东西很感兴趣吗?我叫我大哥帮我淘的,就不知道姐姐会不会喜欢。”
“当然喜欢了!”珊娘笑道,又扭头看着周崇,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跟教导自己弟弟一样教导着他道:“阿如这样的礼就很好。你送我太贵重的礼物,第一我不敢收,第二,便是我收了,也回不起这礼啊,你这不是为难我嘛。”
林如稚笑道:“五哥是不缺这个钱。”
“他缺不缺钱是他的事,可我缺这个钱回这份大礼呢。”珊娘笑道。
“我也没叫你回我的礼……”周崇郁闷道。
“怎么能不回礼呢?”珊娘笑道,“礼尚往来,总要有来有往,相互对等才最好。我若回礼轻了,倒平白叫人觉得我是有心要沾你便宜一样。何苦这样为难我呢。”
周崇张嘴想说,“我不觉得你是在沾我便宜”,不想袁长卿忽然又插了一句嘴,道:“‘礼轻情义重’。送礼原不过是表达一种情义,情义到了就好,倒不必太过贵重。太贵重的礼,反而会叫受礼之人心里不安。”
一直对他发着花痴的赵香儿忽然闪着星星眼道:“袁师兄呢?你送十三的是什么?”
珊娘看向袁长卿,笑道:“我也没拆呢。”
“拆吧。”袁长卿微微一笑,再次退到人后去了。
珊娘又回头看他一眼。她才发现,他似乎更乐意把自己隐藏在别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也难怪前世他俩彼此脾胃不和了,那时候的她最爱的却是别人的瞩目……
她心里感慨了一句,回头冲着三和示意了一下。三和出去了一会儿,便拿着个小盒子进来了。
巧的是,那个小盒子看着简直就是周崇那个小盒子的孪生兄弟,大小尺寸竟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周崇的贵重的紫檀雕成的,袁长卿这似乎只是普通的木料,不过刷了一层油亮的黑漆而已。
“打开!打开!”林如稚和游慧赵香儿等人一阵催促。
珊娘看看袁长卿,便低头打开盒子。
里面是个圆圆的银色物件,表面雕刻的花纹看着很有些西番的味道,一看便不是本国的出品。
“这是什么?”
游慧没认得出来,倒是林如稚认了出来,道:“看着像是西洋怀表。”
“哟,这个应该也挺贵的吧。”赵香儿道。
珊娘抬头看向袁长卿。
袁长卿也在看着她。背光站在门旁的他,一双眼眸深深的,看着平静而淡然,好像他送她这样贵重的东西理所应当一般。
珊娘从没跟人说过,其实她一直都很喜欢这些西洋钟表,特别喜欢钟表发出的规律而稳定的嘀哒声。她睡觉一向很轻,稍有动静就容易醒,偏这钟表的嘀哒声是唯一的例外。甚至偶尔失眠时,听着这声音她很快就能入睡……
难得遇到如此合心意的礼物,珊娘一阵犹豫。她的眼在怀表和袁长卿之间走了两个来回,蓦地一合木盒的盖子——管它呢!他又不是心性不定的周崇,能送这样贵重的礼,定然表示他有这个财力。再说了,只当是他前世欠她的……
“谢谢。”她笑着将木盒递给三和。
周崇一怔,才刚要说,袁长卿的礼物可比他的东珠贵重多了,忽然就看到珊娘和袁长卿相互对视了一眼。
二人同时转开的眼,蓦地就叫周崇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不是过于贵重的礼物不能收,而是因为他跟十三儿之间的情义没厚重到可以叫她毫无心理压力地收下这份贵重的礼物……
只是,她和他之间没到,难道她和袁长卿之间就到了?!
不是说这定亲是“权宜之计”的吗?
周崇糊涂了。
第九十一章
因为是珊娘的生辰,请的又都是她的闺中好友,太太便善解人意地命人在后花园里单开了一席,叫珊娘在那里招待林如稚等人,太太则和老爷带着侯瑞兄弟以及准姑爷袁长卿,在前面的花厅里招待着林二先生夫妇。
世人都认为正经人家的姑娘是不该喝酒的,因此几位姑娘平常都被家里管束着,如今难得遇到没个长辈在旁看着,一个个岂有不馋酒的?便是自诩已经是二度为人的珊娘都没能忍住,跟着贪了好几杯的蜜酒。
虽说珊娘和林如稚都是标标准准的南方姑娘,可林如稚却是长在北方的,跟北方女孩们学了一身的豪气。赵香儿则正好跟她相反,原是个北方姑娘,从小跟着父亲在南方宦游的。连游慧也是个好酒的,于是几人便找着理由相互一阵灌酒。
平常便是太太们不在,也总有管事妈妈们站出来规劝着,偏这会儿唯一能压制住珊娘的李妈妈失了踪迹,其他几个姑娘偏凑巧全都只带了丫鬟过来,竟没一个人身边跟着年长的管事妈妈,加上几个女孩子被酒劲儿一冲,哪里是那些丫鬟婆子们能规劝得住的,一时竟由着她们的性子胡闹了起来。
直到三和命人送了一回醒酒汤,又劝了珊娘一回,已经微醺的珊娘这才想起自己主人的身份,按着酒壶笑道:“到此为止吧,再喝可就醉了。”又指着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的赵香儿道:“瞧,她都已经这样了。”
林如稚散着眼神道:“醉了怕什么,大不了今儿晚上我们都不回去了。”
“就是,”已经找不着北的赵香儿跟着叫道:“大不了我们学桃园三结义,抵足而眠!”
“抵什么足啊!”游慧摇摇晃晃地举着个酒杯嚷嚷道:“我们学古人,秉烛夜谈!”
“这个好!秉烛夜谈!”
林如稚和赵香儿忙拍着桌子连声赞同,珊娘则撑着额头,跟看一群孩子似的,看着她们一阵宽容的笑。
等周崇那里闹着要来给“寿星佬儿”敬酒,硬是拖着袁长卿和侯瑞侯玦一同来到花园里时,就只见珊娘她们全都已经耳热眼饧,呈半醉状态了。且几人正抱在一起不撒手,非说晚上都不回家,要秉烛夜谈什么的……
若是换作别人家,家长肯定不会任由这几个醉鬼胡闹,偏珊娘家里当家做主的是五老爷。五老爷原就是个不按牌理出牌之人,听了只哈哈一笑,竟真个儿派人去各家送信,把几个姑娘全都留在了春深苑里。
晚间,春深苑二楼西间的起居室里,珊娘斜卧在那北窗下的贵妃榻上,撑着昏沉沉的脑袋抬头看去时,只见林如稚坐在她的身旁,正拿着块湿帕子敷着脸。赵香儿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的矮几旁喝着醒酒汤。矮几的另一侧,游慧垂腿坐在罗汉床的边沿上,看着一脸的呆怔。
直到丫鬟拿巾子替她净了手脸,游慧这才稍稍缓过一点神来,抬头看着珊娘道:“我们真要在你家过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