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眉不禁问着林如亭:“怎么就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林如亭道:“其他人都由先生领着,下乡去做调查了。”
却原来,前些日子捐募会的人发现,竟有混混冒充贫户冒领善款善物,林老夫人知道后大怒,便决定先停了对那些贫户的资助,等挨家挨户核查完真实情况后再说。
而梅山书院原就有游学的传统,老山长觉得这是一个让学生了解社会的大好机会,就把这调查的差事给揽了过去,只当是今年的春季游学了。所以除了林如亭领着一部分人留下之外,林如轩和袁长卿他们都各自领队下乡去了。
“原就该好好查一下的!”被珊娘和林如稚拉着同来的赵香儿对游慧道:“要叫我说,有些人根本就不该给他同情。就比如我家后街上那个好赌的泼皮,家里确实是穷得丁当响,可那是他自己作的!偏因为他家穷,每回镇子上放善款善物都有他的份儿。可每回领了那些东西回来,又没一回是落到他老婆孩子手上的,都是还没进家门,就叫他拿去赌了。”
林如亭回头笑道:“这一次核查,便是要杜绝这样的情况,叫大家的善心真正用在该用的地方。”
他们说话时,孤贫院里的一些老人孩子们都纷纷过来帮忙卸车,不过也有一些羞怯不惯见人的,躲在那墙角门边上,只露着一只眼偷窥着他们。
而可以说,珊娘两辈子都是过着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所见过的最贫苦的人,大概也就是街头的乞丐了。她以为,孤贫院怎么着都得比街头流浪的乞丐强,可事实上,这孤贫院里大多数人的衣着比乞丐也好不了多少,都一样是补丁摞补丁。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他们要比乞丐看着干净一些。
这时珊娘才知道,孤贫院不过是给这些孤老病残们一处可栖息的屋顶,以及勉强维持生存的温饱而已,再多的要求却是不能够了。
看着那些人,林如稚气呼呼地道:“难怪祖母那么生气,我们募来的善款原就不多,再被那些黑心人占了去,这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就更可怜了。”
她话音未落,忽然就听到一个人答着她的话道:“他们并不可怜。”
珊娘和林如稚回头,便只见身后站着个大头少年。少年身上的衣裳和那些人一样,打着四五处的补丁,但他的衣裳旧归旧,却收拾得极是干净。
林如稚才刚来书院不久,不认识此人,珊娘却是认识的。
这个少年姓梅,叫欢歌,是这梅山镇孤贫院里收养的一个弃婴。虽说他出身孤贫院,却从小就爱读书,常常翻墙溜到和孤贫院一墙之隔的梅山寺去偷听和尚念经。那梅山寺的怀仁大和尚无意中发现,这孩子竟拿着本偷来的经书,对照着和尚们念的经文在认字,顿时动了爱才之心,亲自将他荐给了林山长。那时候依着他的程度,其实根本考不上梅山书院的,林山长却依旧破例收下了他。这孩子学习也确实刻苦,短短两三年,就硬是追上了书院的同学。如今每年岁考,十名以内必定有他。
梅欢歌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生得皮肤黝黑,单眼厚唇。许是幼年吃了苦,便是比珊娘和林如稚都要略年长一些,那身高却并不比她们高出多少。且因为他瘦削,倒反衬得那脑袋更大了。
珊娘虽然知道他,二人却从来没搭过话。她回头对他笑道:“怎么说?”
梅欢歌道:“他们不过是因为年老或者年幼才做不了多少的活计,但他们都在努力做着些力所能及的事,他们没有躺在那里等人救济,所以他们不可怜,真正可怜的是那些有好手好脚却不知道利用的人。”
梅欢歌说话时,有种极认真的神情,叫珊娘忍不住就想到隔壁梅山寺里讲经的和尚。
不仅她这样想,林如稚也这样想的。等那梅欢歌转过身去,林如稚立马一拉珊娘的衣袖,笑道:“我怎么觉得他的身上充满了禅的意味?”
珊娘“噗”地就笑开了,便把梅欢歌的身世给林如稚说了一遍。
“啊!”林如稚忽地抬手指住梅欢歌,引得正在核对卸货的梅欢歌回头向她看过来。她忙涨红了脸收回手,一转身,背对着那梅欢歌,对珊娘道:“原来是他!祖父往京里写信时曾提到过他,我爹还拿他教训过我来着。”说着,噘着个嘴儿,带着两分怨气偷偷又瞪了那梅欢歌一眼。
——得,又是个被迁怒的“别人家的孩子”。
偏她刚才那一指,叫梅欢歌很是疑惑,时不时地看向她们这边。林如稚冲他一瞪眼,便叫他看到了。这从小听着佛音长大的孩子不禁一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甚至还低头把自己上上下下一阵打量,惹得林如稚忽地就笑了,凑到珊娘耳边小声笑道:“他哪里像什么神童?!我看明明就是个书呆子。”说完,拉着珊娘过去帮着分发物品了。
不一会儿,院门口又来了一车捐赠物。珊娘这会儿正好分完手里的东西,见马车进了院子,便主动迎了过去。
而叫她没想到的是,从车上跳下来的人竟是袁昶兴。
“十三妹妹!”
袁昶兴一看到她就黏了上来,竟忘了他是押车过来的,只围着珊娘一阵献殷勤。
珊娘皱眉道:“你不是押车过来的吗?清单呢?”
“这里这里。”袁昶兴笑着将清单递过去,却是趁机向着珊娘靠近一步。
珊娘顿时侧身避开他,假装是查看那些货物,围着马车转了一圈。一开始,袁昶兴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可许是见她始终不曾给他一个眼色,他便没再往上贴了。珊娘不由松了口气,回身叫着林如亭道:“学长,这一车都是米。”
林如亭早看到马车了,此时已经走了过来。听见她的话,他笑着才刚要回答,脸色却是忽然一变,喝了声“当心”,便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抓住了珊娘的右手。
而就在林如亭出声的同时,站在珊娘左侧的袁昶兴也叫了一声“当心”,且他也同时拉住了她的左手。
许是因为珊娘潜意识里一直在提防着袁昶兴,被他拉住的瞬间,她本能地往回一抽左手,偏这会儿林如亭又在拉着她的右手,于是她一个站立不稳,便向着林如亭扑了过去。
这一回,林如亭可来不及再像之前那几回那样及时避开了,便叫珊娘的额头直接撞在了他的胸前。
也亏得这时候那只从车顶滑落的米袋正好砸下来,“嘭”的一声响,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倒没叫人看到她撞进林如亭的怀里。
虽如此,林如亭的反应依旧很快,只低头看她一地抓住她的两只手臂,扶着她站稳后,又飞快地后退一步。只眨眼间,便是他是他,她是她了。
林如亭那里又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一低头,绕过她去查看那只掉下来的米袋了。
珊娘却还有些愣愣的。
她的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他一同移动着,直到看到地上那袋被摔破的米袋,她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而,其实,便是她站在原地不动,那袋掉下来的米也是砸不到她的……
她抬手摸摸脑门,忽然感觉脸颊一阵迟来的发热。
她这里仍有些愣愣的,林如稚和学长陈丽娟,以及游慧赵香儿等人全都吓得冲她扑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可碰到哪里了?”几人围着她一阵上下查看。
珊娘正要答话,就听到袁昶兴在人群外大声嚷嚷道:“十三妹妹可真是,我拉你,你怎么反而把我推开了?亏得学长力气大,一下子把你拉了过去,不然今儿非出大事不可!”
珊娘眉头一皱,回头看向袁昶兴。如今学里仍传着她和林如亭的八卦,他这么一叫,顿时就叫别人都拿异样的眼看向珊娘。
隔着人群,珊娘果然看到,袁昶兴看似一脸关切,其实两只眼睛里闪着的,绝对是种恶意的光芒。
她的眼猛地一眯,冲着袁昶兴一撇嘴,不客气地道:“表哥还好意思说!亏得我是往学长那边躲的,要是我往你那个方向,那可真要被砸个正着了!”
林如亭像是没听到他俩的话一般,抬头查看着车顶,道:“怎么好好的,这米袋会掉下来?”
袁昶兴立马一脸愧疚地道:“都是我不好,我以为可以卸车了,就提前解了这边的绳子。”
顿时,珊娘明白了,他之前忽然不再跟着她,是去做了什么。
只是,伤了她,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珊娘这里不过是受了一点小小的惊吓,却硬是被陈丽娟和林如稚押着坐在一旁休息了好一会儿。
而那罪魁祸首袁昶兴,却装作没事人儿一样,借着珊娘的那声“表哥”,竟处处装出一副表哥的模样,对着珊娘好一阵献殷勤。便是珊娘不搭理他,他仍是那么锲而不舍。
晚间,泡在那只柏木大浴桶里,珊娘以手撑着额,那泛着红润的脸颊,很难说是被这温热的洗澡水给熏的,还是因为她这会儿正反复回想着她的额头撞上林如亭时的情景。
她撞上他的时候,林如亭的眼里满是错愕。
想着他一脸错愕地看着她,想着他飞快地扶她站直了,以及掉头走开时,他那不知该往哪里看的眼,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阵想笑。
要说在那种情况下,就是被人看到他俩意外撞在一处,其实也没什么的,偏林如亭竟出人意料地显得很是慌张,甚至可以说是手足无措,这难免叫珊娘感觉有点怪怪的。
而说起来,其实之前她也曾有两次都险些撞上过他,但每一次都被他及时扶住了,且他每一次都是那么彬彬有礼地后退一步,避嫌似地跟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这在珊娘看来,原是一种君子风度,可今儿林如亭的异样,则忍不住叫她有点想多了……
——好吧,她这会儿正不害臊地想着,那个林如亭,不会真像别人说的那样,对她“另眼相看”了吧?!
珊娘只在前世傻傻单恋过一个人,被人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其实她并不是很清楚。所以林如亭这奇怪的表现,叫她疑惑的同时,也叫她有着一些小小的得意和……说不清的意动。
如果说袁长卿是冰,那么这林如亭就是水。且还是这温热的洗澡水,叫置身其中的人感觉很是舒适……
许是她泡澡泡得有点久,许是想着下午那一幕想得也有点多,于是当天晚上,她就梦到了林如亭。
梦里,林如亭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冲她微笑着,笑得一如洗澡水般让她感觉既温暖又舒适。她看着他,也在微笑着。她想要跟他说话,就向他靠近了一步。却不想他那里立刻就往后退了一步。她锲而不舍地一步步向他靠近过去,他那里则不慌不忙地一步步往后退着,竟是始终跟她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虽然他的脸上一直仍是那么笑着,笑得跟盆洗澡水似地既温暖又温柔……
第二天一早,李妈妈蹑着手脚来到珊娘的卧室,正准备叫她起床时,忽然就隔着幔帐,看到珊娘已经坐了起来。
“姑娘今儿醒得倒早。”李妈妈笑着上前掀了纱帐,一边问着珊娘道:“姑娘昨晚睡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