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世,袁长卿和袁孟氏住进西园时,是春赏宴的前一天,三月初二。
那时候,她们都还不知道,袁家拿来结亲之人是袁长卿,所以,连已经在议着亲的七姑娘在内,所有数得上的姑娘们都对袁家人的来访表现出莫大的兴趣。而因珊娘看老太太那里差不多已经认定了七姐姐的婚事,便暗自觉得,在老太太的心里,她应该才是袁侯两家联姻的最佳人选。所以那会儿她多少有点得意过了头,竟一时大意,不小心中了也不知是哪个姑娘做下的手脚,总之,袁孟氏带着袁长卿来拜访老太太的那一天,她竟被杂事缠住,没能在第一时间见到袁家人……
不过,如今想来,那一天只是袁长卿跟着袁孟氏住进西园的日子,却并不代表他也是那一天才到梅山镇的。
虽然前世时袁长卿没有提过,但以他那么心思慎密的一个人,怕早就已经猜到袁孟氏的打算了。而以他的个性,若是已经猜到联姻之事,且还提前来到梅山镇上,他应该会早作防备。加上这镇上还有那么一家曲矩木器行,只怕这会儿他早已经摸透了侯氏一族的情况,而且应该也把她们这些待嫁姑娘们的禀性人品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忽地,珊娘只觉得脖颈后的汗毛蓦然一竖。因为她忽然想到,春赏宴的那天,她是主事之人,原该忙得脚不沾地的,却在那种情况下,依然还是和袁长卿在僻静之处的海棠花下遇到了……
别说她是以小人之心度人,这会儿她忽然就觉得,这件事不定是袁长卿早有预谋的。因为那时的她,怎么说也是侯家所有姑娘里最为温柔贤淑,最是规矩本分,最懂眼色、也最知进退的一个人。
她所知道的那个袁长卿,便是遭遇无法拆解的困局,便是他手里没有多少赢面,他也会尽一切力量去减少他的损失。所以,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想办法避开这桩联姻(或者是想了法子却没能避开),总之,如果前世的这个时候袁长卿就已经在梅山镇上了,那么很有可能,在他住进西园之前,心里就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他一定会在两个孟氏随便把个什么人塞给他之前,替自己找一个他最满意的……不,以袁长卿的话来说,是“最合适”他的人选。
而很不幸,这个人选正是她。特别懂眼色、知进退,顺从听话又不会给人添麻烦的侯家十三姑娘……
所以,当两个孟老太太撮合他们时,他才没有反对……许不定这种双方家长都有意的撮合,原就是他暗箱操作的结果。
只是,怕是袁长卿也没想到,终日打雁的他居然会被雁啄了眼。那时的她,确实如他所需要的那般听话、顺从,知进退懂眼色,偏偏他竟少提了一个要求:心不能太大。
所以嫁给他之后,他才后悔地说:“你要求的太多……”
珊娘低下头,以手背遮在鼻尖前,一阵默默发笑。这竟是她重生以来,头一次想起那些“往事”而不心生怨尤——前一世她固然是自作自受,可要说起来,袁长卿也没占到便宜,他也同样被他自己愚弄了一生,不是吗?!
这么想着,珊娘忽地就是一阵愉悦。再想到袁长卿时,她发现她竟没了之前那种心慌气短的压迫感,甚至隐隐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的、看热闹似的……稍有些变态的……窃喜。
——如今对于袁长卿来说,她只是个陌生人。可她对袁长卿的一切却并不陌生。所以,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站在一边偷偷看看他的热闹,看他怎么跟精明的侯家姑娘们周旋,看他怎么挑选他的新娘,看那个雀屏中选的新娘,会不会也像当年的她那样愚蠢,竟想着从这桩交易婚姻里得到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手肘支着车窗,以手背遮着半张脸的珊娘忽而微笑忽而皱眉,却是不知道,她这变幻不定的神情,看在她那中二哥哥眼里竟是另一种解释。
想着自家妹妹一向是个假正经的书呆子,想着那眉目油滑的周崇偏又生得甚是人模狗样,想着他对妹妹献的殷勤,想着这“不谙世事”的妹妹不定这会儿已经被那油滑小子勾动了春心,中二哥哥侯瑞心里顿时就是一阵不爽。
于是,中二少年不爽地冲着妹妹喝道:“瞧你那样儿!不过是被人献了几句殷勤,就找不着北了?!”
“什么?”珊娘一愣。
“别以为人家是真对你有意思,人家不过是拿你寻开心罢了!”侯瑞撇着嘴道。
有那么一刻,珊娘差点就以为她这哥哥也是重生过来的了。可顿了顿,她忽然明白过来,不由一阵大怒,抬手就往她那中二哥哥的脑袋上拍出一记铁砂掌。
“你胡说什么?!还有脸说我!我说你脑壳坏掉了,你脑壳还真坏掉了?!便是看到别人欺负同学,你告诉先生就是,偏你自个儿逞能,竟还一个打三个!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侠客不成?!先生问你为什么打架,为什么还死撑着面子不说?!倒白白被人污蔑了一场,最后竟还劳动我费口舌来救你!你有本事在外面打架,倒有本事自个儿擦干净屁股啊!”
侯瑞当下被她打得愣在了那里,竟半天都没能回得过神来。直到他妹妹连珠炮似地轰了他一大堆的抱怨,他这才醒过神来。
而,别说侯珊娘动手打人这件事,便只那两个不雅字眼儿,就给了他不小的冲激——这样粗俗的字眼儿,不可能出自他那最讲究个礼仪风范的妹妹之口!
“你、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他作势往后一缩。
“白痴!”于是,珊娘的巴掌毫不客气地再次呼上他的脑袋,“下次再麻烦到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侯瑞又呆了一呆,忽地只觉一股气息直冲脑门。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打他——啊,更正,应该说,是头一次有家里人敢打他。要知道,连他最淘气的时候,五老爷也只是罚他跪祠堂,却是从来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其实此时的中二少年侯瑞,正满心不自在着。珊娘对他的维护,叫他心里盘桓着一种陌生而别扭的情绪,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别扭,所以才拿话去刺珊娘。如今挨了妹妹两下,倒叫他一下子摆脱了那种无所适从的窘迫,只捂着脑袋,冲他妹妹瞪眼怒道:“你敢打我?!”
“打不得你吗?!在先生那里就想打你了!”珊娘怒道,“三个人打一个,还是你自个儿冲上去找打的!这么没脑子的事,别说你是我哥哥,我嫌你丢人!”
“你!”侯瑞一阵气恼,偏他擅长打架却不擅长吵架,因怒道:“你嫌我丢人,那你干嘛还来?!我也没求着你来,是你自个儿跑来的!”
“你要不是我哥哥,我才懒得来!”
“下次你不管就是!”侯瑞吼道。
“下次你别叫先生喊家长,我就不管你!”珊娘也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
“你又不是家长!你只是我妹妹!”
“你还知道我是你妹妹,我差点就以为我是你家长了!都十六岁的人了,能不能成人一点?!”
“你……”
“你……”
俩兄妹跟乌眼鸡似地相互对瞪着眼,忽然就听到对面那老鼠眼的桂叔轻声了句:“大爷和大姑娘的感情真好。”
顿时,俩乌眼鸡冲他同声吼道:“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兄妹俩吵着架时,周崇和林如轩已经跟着炎风回到袁长卿那里。
见袁长卿正在给他的画收着尾,二人也不过去打扰他,且坐到一边,就着才刚十三姑娘的泼辣,又进行了一番颇为热烈的探讨。二人一致认为,这侯十三是他们遇到过的最有趣的姑娘。
“还说别人是泼妇,我看她也差不了多少了。”周崇笑道,“若不是我要回京了,真想留下来逗逗她……”
袁长卿手中的笔一顿,原该细描的鹰羽处,忽地就多了一道丑陋的疤痕。
他皱了皱眉,干脆放下笔,命景风收了那幅画,又从炎风手里接过帕子,一边擦着手一边向着周崇他们走过去,嘴里说道:“背后莫论人是非。何况那还是个女孩子。”
周崇不以为意地笑道,“你是不知道,那小十三儿太有意思了……”
“你叫她什么?!”袁长卿的浓眉一扬。
直到这时,一向随性惯了的周崇才注意到袁长卿那比平常都要清冷了几分的脸色,顿时缩了缩脖子。
虽说他是皇子,却是打小就特别憷袁长卿的冷脸,此时忙不迭地转过话头,看着袁长卿笑道:“说起来,人原是你找到的,可你干嘛把这个人情让给我和林三来做?”
那逃跑的瘦小学子,正是袁长卿叫人找回来的。
袁长卿把帕子丢给炎风,头也不回地道:“你不是说,想要知道十三姑娘手里的绣品是哪来的吗?我这里又没什么事求到她那里,倒不如把这人情给了你。”顿了顿,又道:“你不会傻到告诉她,人是我找到的吧?”
“怎么会?”周崇笑道,“你愿意做好事不留名,我哪能不成全你。只是她说她暂时还不能告诉我,得回去问一问。我就担心时间上面不凑手,她那里还没打听到,我这里却要回京……对了!”
说到这,他忽地一个转身,看着袁长卿又道:“不如我也转来梅山书院吧!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多无聊!对,就这样,我回去就跟老爷子说!”又冷哼一声,“不是有人担心我在那世家子弟成堆的杏林书院里替我大哥招兵买马吗?那我转来梅山书院,总没人再说我什么了吧!”
袁长卿眼眸一闪,皱眉道:“你快老实在京里呆着吧,少来祸害梅山书院。”
第三十五章 五老爷的真面目
且说珊娘一行人到家,才刚下马车,就有人过来叫桂叔,说是老爷那里有找。
珊娘原还想着要不要去老爷太太那里禀报一声她哥哥的事,可看看桂叔似乎没这个意思,她也就不多那个事了。
正好侯瑞那里的中二病又犯了,明知她也生着爪子会还手,偏不依不饶地用一些小动作来惹她;明明他的奶娘撑着伞来接他,他却偏要挤在珊娘的伞下面。于是这兄妹二人就跟俩学龄前儿童似的,一边斗着嘴一边推推搡搡地回了内院。
至于桂叔,则匆匆忙忙去了老爷的书房。
书房里,就只见五老爷双手撑着那张大案,正不满地瞪着案头他才刚画好的一张画。而桂叔离开前还很是整洁的书房,这会儿已经到处都扔着一团团画坏了的纸团。
老爷的贴身小厮阿宝背着老爷冲着桂叔呶嘴做了个鬼脸儿,便提着茶壶退了出去。
桂叔上前一步,才刚要开口,五老爷那里忽地一抬头,皱眉道:“那小子又闯什么祸了?!”
此时若是珊娘在,定然会惊得目瞪口呆——传闻中不问家事的五老爷,居然会主动开口问事。
桂叔却似乎见怪不怪,躬身笑道:“也没什么,是大爷又跟人打架了。不过还好,只是些皮肉伤。”
“哦。”五老爷点点头,便盯着大案上失败了的画作不再搭理桂叔了。
等他意识到,桂叔并没有退出去时,不由抬头看着他抬了抬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