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穿着黑色长衫之际,身上虽有水痕,却并不明显。而这一身白府绸的中衣,被水略湿一些,便愈发显得轻透,在月华之下,几乎是连他身上光洁的肉皮都看得一清二楚。
秦淮自己却并不晓得这衣衫在月光下如此薄透,他拈着一旁花树的枝条,一边轻嗅,一边对钟信道:
“我方才见这院子里的花树又和其他地方不同,竟是繁盛葱郁得多。心里面正纳着闷,现下看你这样子,便知道是你的功劳了。”
钟信让自己的眼睛尽量与嫂子的身子错开,低声道:“老七素来在闲暇时,确是爱育养些花草树木,打小时便是这样,这些年倒也惯了。一天不打理打理,便总觉得像少了点什么。”
秦淮看着身前的繁花,点了点头,道:
“草木虽然不懂人言,看起来却也知道珍惜恩德,你若对它好了,它便生得更加的繁盛,连带着香气都馥郁得很,也算是知遇你这样辛勤照管的主人吧。”
钟信微微抬起头来,在秦淮的脸上深深看了一眼,似乎觉得眼前这个男嫂子,总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可是明明看在眼里的他,又还是那副骨肉均匀的身段,净白的脸颈,连眉梢那颗胭脂粒,也依然在原处,并无二致。
秦淮和钟信说话间,因见他赤着上身,结实紧绷的肌肉总是不经意便晃进自己的眼,便索性低了头,却不料目之所及,又恰是钟信被水打湿的粗布裤子,此刻软软地粘在腰腹和大腿上,倒凸显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轮廓。
那轮廓让秦淮一下子便想起,在家庙接受官家脱衣查验时,自己在钟信身上看到的那个骇人物事,一张脸不自禁地便发起烧来。
他心里面越是窘迫,眼睛却像是中了邪,偏生落在那个地方,移不开去。
为了化解这份羞耻,秦淮强迫自己转过头,指着身边那棵花树道:
“对了叔叔,我方才看了这些花草,便是眼前这株,当真是与众不同,我站了这么许久,却还觉得这花特别得很,倒像是时时会有变化一样,想来定是我的错觉了。”
钟信转过身,面向身旁那株一人许高的花树,躬身道:
“嫂子果然是好眼力,这花便是在整个园子里,也是有些纳罕的。”
他略略站直了些,伸手拉下一根花枝,细细看了会,才轻轻摘下两朵,放到秦淮手中。
“这花名叫四时锦,咱们这边非常少见,原是建这园子的时候,托人专门从南边运来的。嫂子你细看这两朵花,明明是同树同枝,却又各有不同,花瓣有单、双两种,这倒也罢了,奇的是这花在一天一夜之中,会变出四种不同的颜色,早晨时花瓣为淡红色,正午则变成白色,待到下午三时左右呈粉紫色,而现在这个光景,却变成了这种玫瑰色。嫂子方才觉得它像是在变化,便正是它从紫色向这玫瑰色转变的光景。”
秦淮被他说得纳罕,便看着手中那两朵玫瑰色的花苞笑道,“难怪叫四时锦,原来是这个意思,这花有这样变化的本领,倒也算得上是奇花了。”
钟信点点头,“嫂子说的不错,这四时锦花形香味都是上品,最妙的,却还是这一天四变的本事。听说在南边的大户人家,女儿出嫁时都爱陪送此花,到夫家后养在后宅里,离新妇越近越好。”
秦淮奇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钟信忽然很异样地看了秦淮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些许,低声道:
“大约就是希望新妇能像这四时锦一样,在夫家也能顺时顺势,遇事多生些灵活机变罢。”
秦淮似乎看出了他眼睛里的异样,也不抬眼,只将那两朵花放在鼻端,慢慢嗅着,“这想法固然是好,只是人非草木,像这样一天四变的本事,却也不是人人都可得的。”
钟信没有看他,却转身看向前院的方向。
在那里,方才大房奶奶端坐黄花梨高椅,在雪亮的灯光下板着面孔的样子,好像还在眼前。
那会子的他,和现在月下低眉温软的他,便有好大的不同。
“嫂子说的很是,便是这四时锦,虽有这样的天性,若后天养得不好,缺肥少水,有时也会开不出那几样花色。想来若换成人,亦是如此。便是再有机变,若没有人暗中扶持将养,也容易孤掌难鸣罢。”
月光之下,满树的四时锦此际已全部变成了玫瑰色,而听了钟信这番言辞的秦淮,却选择微微颔首,未发一言。
钟信看了看天上的月光,低声道:“这会子天有些晚了,嫂子身上还有些湿着,不如老七便先送嫂子回去,早些休息。”
他这话刚刚出口,秦淮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却只听得一边厢房里,忽然传来“砰”地一声闷响。
这响声虽然不大,可是在寂静的夜色中,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钟信眉头一皱,看了眼秦淮,“糟糕,我方才在火上弄了些东西,这会子大概是烧到干锅了。”
秦淮忍不住笑道:“看来泊春苑大小厨房里的东西,都不对叔叔的胃口,竟是要自己单开小灶吗?那声音听着像是火上东西烧得炸了,倒不是小事,咱们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别走了水才好。”
他既对回到睡房有些心下打怵,同时亦有些好奇钟信这工夫究竟在烧着什么,便动了要跟进去看看的念头。
钟信听懂了嫂子这句话,一时间身体僵了僵,终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拒绝,只得抢先来到自己房间门前,一把推开了门。
一股极为奇怪却又莫名有些熟悉的味道飘了出来,进到秦淮的鼻息里,让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这是从秦淮穿书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钟家感受到,自己在现实生活里的影子。
因为他竟然在空气里,闻到了自己日常在实验室里才会闻到的一些味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跟在钟信身后走进了房门。
钟信住的这间偏厦虽然不大,穿过一条窄窄的走廊后,里面倒也有两个小小的房间。
里间的门半开着,除了可以看见一张简陋的木床和木桌木几,便再无他物。
而在外面这间像是门厅的小屋子里,却很奇怪地堆满了瓶瓶罐罐和各样杂物。秦淮飞快地扫了一眼,竟然在里面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干鲜花果。
而在窗前的一个铜炉上,果然便燃着炉火。炉子上面有一个正在蒸煮着什么的陶器,上面的盖子被掀到了一边地上,显然刚才那声闷响,便是它掉落时发出来的。
钟信快步走过去,伸头向那陶器看了一眼,轻轻嗅了嗅,极不引人留意地摇了摇头。
“叔叔煮得什么,是锅底烧干了吗?”
秦淮自打闻到了房间里的气味,又看到了那些家什和花果等物,心里面便有了一个虽然模糊,却又隐约已经露出端倪的答案。
但是这会儿,他还是想看看钟信会怎么说。
“煮了点加桂花百合的糖水,这几日在家庙劳乏得很,又兑了一点子黄酒在里头,想临睡前喝了缓一缓乏,这会子倒忘了它,果然是烧干了锅底。”
秦淮嘴角边露出一丝隐隐的嘲讽,又飞快地掩了下去。
“喔,原来叔叔还有这样将养身子的本事,怪不得弄了这些瓶瓶罐罐,又这些香花香果的,竟比那小厨房也不差什么了。”
钟信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知是不是房间太过逼仄,又点了炉火之故,额头上有细细地汗珠滚了下来,直落在结实的胸口上。
秦淮心里明白,以他的为人与性格,这会子再不会和自己多说些什么。而有些东西,自己暂时也更不必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