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渺渺的洞口,青衣道童提灯漫步,神色悠然。他嘴角噙笑,仿佛久困道观的孩童,一朝得以出门游玩。
每一步落下,他的脚下都会生出一朵莲花,似真似幻,如驭祥云。
看到道童的一瞬,卓玄青立刻认定他就是妖狐本体幻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双幽兰的眼睛诡异深邃,狡黠中又闪烁着不属于人的兽性,尤其身后那条毫不遮掩的红色尾巴,早已表明他的真实面目。
果然,周围的鸟兽看到道童走来,纷纷低头匍匐,如拜神明。
卓玄青神情凝重,看着道童越走越近,直到他清晰的面容映入眼帘,忽地一阵恍惚,只觉眼前之人似曾相识,细想时却又如坠云雾,记不清往事旧缘。
“大梦一睡三百年,问君可是有缘人?”道童看着二人,似笑非笑问道。
卓玄青和小龙女对视一眼,心中不明所以,难道这妖狐一直在等待着玉匙的主人?
卓玄青忌惮它诡计多端,之前三番两次诱骗自己,连忙自清自醒,不敢分神猜想。
他上前道:“你这孽畜,又想耍什么花样?早早把宝物交出来,还能饶你一命,莫要试我宝剑锋利!”
道童神色不屑,道:“凭你也想杀我?若非高人在旁,早已魂归地府。”
卓玄青面色一窘,嘴上却道:“只知道躲在暗中蛊惑人心,算什么本事?”
道童不再理他,转而对着小龙女正襟一礼,道:“见过这位仙子,不知可是为此仙物而来?”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宝玉躺在手心,那玉三尺有余,手指粗细,通体白如羊脂,形如一把弯曲的钥匙,又似含在口中的汤勺。
正是古墓派遗失多年的阵道至宝,玉灵阵匙!
小龙女端详片刻,点了点头,道:“渺渺天道无处觅,自有玉灵化阵匙,正是我派遗失之物。”
卓玄青也在旁观看,却觉眼前宝玉似与墓中画像有所不同,细想之下,原是缺了那个“黄”字。
“玉灵阵匙……玉灵阵匙……”道童反复念了几遍,不禁赞道:“好名字!”
一旁的卓玄青本想趁机夺取,却见玉匙忽地消失在道童手中,心中一急,便道:“你又待怎样!”
道童却不理他,只摇了摇头,遗憾道:“可惜,我还没有名字哩……”
小龙女看着面前道童,眼中闪过一丝异光,道:“名字是你,还是你是名字?”
道童愣了愣,许久才道:“我想不明白,等你见了仙人,了了夙缘,也许我就有答案了。”
卓玄青冷笑一声,之前是山神,现在又是仙人,他已经被骗数次,哪肯再信,便道:“你这孽畜,休想再卖弄诡计!师娘不必理会,玄青这就教它知道厉害!”
小龙女眼看卓玄青要动手,忙将他拦下,低声道:“且莫动手,祖师生前有讲述,玉灵阵匙于她坐关之时,梦中被人借走,醒来后便踪迹全无,可能与他口中仙人有关……”
卓玄青心中惊异,还有这种离奇的事情?梦里又如何借走?
道童却高兴地点点头,道:“然也,那仙人便是这般模样。”说着,他展开双手,原地转了个圈,示意二人看向这副幻身。
卓玄青看了看道童,心中更是不信,莫说世上没有仙人,就算有也该是仙风道骨,白须飘飘,怎会是个十岁道童的模样?
道童见他不信,也不争辩,只道:“可惜仙人已经死去多年,不能答我所问。”
“死了?”卓玄青哑然,死了还见什么?且若真有仙人,又怎会死去?
道童不理会卓玄青质疑的目光,只对着小龙女狡黠道:“是非真假见过仙人就知道,但在这之前,你要答我两个问题。”
卓玄青听到对方又要问问题,本能地心生警惕,怕再生事端,且他才不要去见什么仙人。刚要拒绝,却见师娘上前一步,平心道:“你问。”
道童见小龙女答应了,欢笑一声,折断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了个“狐”字,问道:“这是我吗?”
小龙女刚要说是,却又沉默不语,她看着地上的字,又看了看满脸认真的道童,一时间竟陷入深深的思考。
道童见小龙女沉思不语,眼中越发希冀,看到旁边的卓玄青想要说话,连忙狠狠瞪了他一眼,生怕他打扰到小龙女。
良久,龙女抬起头,问道:“你想做人吗?”
道童懵懂地摇了摇头,眼中略显迷茫,不知究竟是不想,还是不知道。
龙女道:“那这便是你。”
道童歪着头,想了片刻,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哦……”
卓玄青见状,连忙催促道:“还有什么问题?”
道童挠了挠头,又提起树枝,在地上写了个生涩的“我”,道:“这是我吗?”
龙女再度沉默,这次思考的时间更久,她捻起一颗棋子样的阵石,指肚轻轻摩挲,仿佛在权衡艰涩的难题。
卓玄青看得一头雾水,这么简单的问题,师娘却为何要想这么久?
难道这畜牲又在使坏?
他手抚剑柄,凝神戒备,一旦发现哪里不对,便要一剑将这妖狐劈成两半。
道童见小龙女闭目凝思,久不作答,叹了一声,转身化作一只火红色的狐狸,缓缓踱着步子,开口说道:
“很久之前,一个书生进京赶考,路过这里,我请他喝酒讲道,品枣尝脍,一连住了十余日。
那时候的我刚从湖底逃出来,不是之前的我,也不是现在的我,还不识字。
于是书生便教我认字,然后是读、刻,还教我生火,做一些从未做过的事情。
我们白天去河里捉鱼,去树上摘果,晚上点起篝火,一起喝着我偷来的酒,读他带来的书。
我读不懂那些书,但是愿意和他一起读,然后看着他傻笑。
有一天,书生要走了,说去进京赶考。我问他为什么要去?他说可以做官,为黎民谋生计,造福一方。
我问他黎民的生活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在这里吃享不好吗?
他说不一样,人不只是为自己活的。
我不明白,觉得他可能是被那些书骗了,于是就把他的书都烧了。
他只是笑了笑,拿起木炭在龟背上写了两个字,说我什么时候懂得了这两个字,就明白他的想法了。
他走以后,我守着那两个字,想了很多个日夜,还是没有想明白,我觉得他是个骗子。
后来,岭里来了一位仙人,自称爻。他说是来还东西的,但是来不及了,因为刚才去进行一次重要的封印,受了重伤,七个呼吸后便会死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不像是真的。
然后第一个呼吸,他屈指一弹,扩出一座洞府。
第二呼吸,他掌心朝天,卦印整片山岭。
第三呼吸,盘膝石莲之上,将我拘设秘法,阵锁神魂。
之后,便看着洞外世界,沉默不语。
眼看时间将至,我赶忙问道:“何时方能自由?”
仙人答道:“梦主轮回日,仙胚补天时。”
又问:“所等何人?””
仙人不言,闭目而逝。”
红狐讲完,林间安静下来,只有耀眼的火光还在上下跳跃,仿佛回应方才的故事。
卓玄青按捺心神,没有遵循红狐的引导,去问书生写的那两个字。
他无法分辨真假,见师娘依旧不言,便道:“这又是哪里编来的故事?难不成仙人把你困在这片山岭,就是为了返还阵匙?他又怎会知道古墓后人会从这里经过?”
“你也很难理解,对吧?”红狐笑了笑,道:“就像那个书生,穷尽自己宝贵的生命去读书,却是为了造福他人……”
红狐说着,正踱到那个“狐”字上,一眼看去,地上字体与红狐的形态和谐融洽,仿佛古人造字之时,本就是依照狐狸的样子临摹而来,就连发音都与狐狸的叫声极为相似。
它又走到那个生涩的“我”,却与方才完全不同,既身在其中,又格格不入,不禁笑道:“人依照万物的特性来定义万物本身,而这个定义,却与万物本身并不相同。当人以自我为中心,去探寻世间意义的时候,又总喜欢关联历史和群落,对自我的存在难以捉摸。我,真的了解我吗?”
卓玄青看着狐狸湛蓝的眼睛,愣在原地说不出话,他之前接触过神雕,但并没有什么交流,当红狐以道童的幻身与他交谈时,他也并没有感觉到跨越与隔阂,直到看着眼前火红色的狐狸张口论道,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正在和他说话的不是人!
而是他不能理解之兽!
他第一次从非人的口中听到对人的看法,这和人评价自身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人习惯定义万物,从自身的角度看待世界,而在万物看来,人也可以是那个被旁观的万物吗?既如此,主观的“我”又是否真的存在?
看着周围黑压压的兽群,那一双双眼睛仿佛在观察,在沉默地思考,卓玄青一时间陷入深深的仿徨,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恍惚间,自己不再是思想的主体,而是化成黑夜里无人看见的河流,想要竭力证明自己的存在,却又找不到见证自我的事物,呐喊和仿徨反复叠加在心中每个角落,令人越来越惶恐,神魂似乎都要为之消散。
一只温暖的手搭上卓玄青的肩膀,手心那颗炽热的阵石,宛如破局的棋子,化成火焰落入他的心田,让他从迷茫与错乱中找到指引,心神渐渐归于平静。
龙女睁开眼,脸色苍白了许多,她深深看了一眼红狐,道:“我跌落境界,心魂尚未入梦,无缘感悟道之深邃,日后再度破境,方能答你所问。”
红狐再次化身道童,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却也不在意,喃喃自语道:“有什么可惜的呢?没有得到,也不会失去,书生曾说,不圆满也是道。”
说着,他取出玉匙,看了良久,忽地冲着如临大敌的卓玄青调皮地笑了笑,转手交与小龙女。
看着玉匙就这样到了师娘手中,卓玄青瞪大了眼睛,几乎不能置信。
他察觉不到二者间的较量,方才听红狐一番言语,心神为之大恸,几欲迷失在混沌的识海,幸得师娘援手,醒来后惊觉方才之凶险,也终于意识到红狐真正的恐怖。
不是它武力上胜过自己,而是阵道人心的精神压制。
卓玄青又恐又怒,心中发誓绝不再听它任何一个字,只待师娘点头,便将这蛊惑人心的妖物乱剑斩碎。
这时候见道童竟主动将玉匙交还,本能地以为这又是它的险恶招数,连忙提醒道:“师娘小心,莫要中它诡计!”
小龙女应了一声,然后手握阵匙,闭目感应。渐渐的,林中似乎传来隐约的泉水声,悠远清冽,如鸣佩环。
卓玄青听到若有若无的水声,以为又是妖狐使的幻术,眼神一冷,便持剑当胸,随时准备动手。
道童看到卓玄青横剑当立的样子,不禁嗤笑一声,戏谑道:“还是个情种……”
水声渐消,道童面露期色,看着小龙女,意味深长道:“你明白了吗?”
小龙女点点头,道:“那位前辈将阵匙系于此方地脉,又控摄神魂,使你不得解脱。”她顿了顿,似在心中推演,忽地伸手指向前方洞口,道:“故而无论想要脱困,还是带走玉灵阵匙,都在系铃之手!”
道童又喜又叹,感慨道:“经年轮载,岁月无痕,看来真是你了,真是你了……!”
一旁的卓玄青也听明白了,但是看到那神秘的洞口,心中又不禁顾虑重重,怕这依然是红狐的计谋,便道:“师娘,这石洞晦暗不明,福祸难料,既然阵匙已经找回,不妨就此离去。”
小龙女却摇头道:“没那么简单,我感知到阵匙与此方天地相连,唯有解阵方能摘取。”
卓玄青不明就里,笑道:“阵匙都已经到手了,难道还带不出这小小的山岭?”
他话刚一出口便笑不出来了,前几日锁心大阵的遭遇历历在目,阵意一旦开启,莫说是这丛林密布的山岭,就是一条笔直的道路放在眼前,都如盲人入山,根本走不出去。
况且,那红狐口中的仙人,能在林朝英手中无声无息将玉匙拿走,其修为定然不弱于她,这种高人临终前布设的手笔,远非自己所能想象。
卓玄青想通其中道理,便明白自己能做的唯有保护好师娘,让她安心解阵,不被外物搅扰。
那道童交还玉匙,倒像扔掉了烫手山芋,双手叉腰站在一旁,好整以暇调侃道:“少侠有如此手段,可别忘了走的时候带上我……”
卓玄青知道它在讽刺自己,瞪了一眼没有理它,心中再次发誓绝不和这妖狐说一句话。
小龙女深吸口气,手握阵匙,缓缓走到石洞前,黑压压的兽群主动让开一条道路,鸟儿为她鸣叫,萤虫为她掌光,方才的肃杀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崇敬向往。
卓玄青见状明悟过来,群兽俯首的不是红狐,而是玉灵阵匙。
看着师娘美丽的背影,卓玄青眼中泛起痴迷,手握阵匙的她,身上多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气质,仿佛这才是真正的终南山古墓传人。
而想到师娘接下来的处境,又不免忧心忡忡,因为她要面对的,是强于祖师林朝英的存在,谁又知晓他歹信善恶?
纵使玉匙在手,也毫无胜算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