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的窗口望出去,远远近近的宫殿里都摇曳起了灯光,这时有宫人来报:“陛下请娘娘去一趟中宫。”
媚娘把手里的碗轻轻放下,慢慢站起来,稳稳走出去,一切如期上演。
皇后的中宫里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皇后,皇后的母亲柳氏已经跪在屋内,愤怒的皇帝手里捏着那个小人。
媚娘心里一笑,仍毕恭毕敬的盈盈下拜,李治一把扶住她:“媚娘不必行礼了。”
媚娘佯作不解,小心地问:“陛下这是怎么了?”
李治恨道:“有人跟我说皇后的母亲今天来皇后这里搞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我是不信的,亲自过来看看,果不其然,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好说的?!”
皇后披头散发哭道:“我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在!”
李治将那小人往皇后跟前一丢:“你看看清楚罢,绣的分明是武昭仪的眉眼,又在你枕下所获。”
皇后颤抖着拿起那个小人翻来覆去的看,忽然惊呼:“陛下,这不是臣妾的东西,这是萧淑妃的东西,你看这衣角上分明绣了个萧字!大明宫里,有这么好的针线的也就是萧淑妃了!”
“什么?!”李治接过来一看,也大吃一惊,“马上传萧淑妃过来!”
萧淑妃一踏进宫门,李治就把那小人递给她:“淑妃,这是你的东西吗?”
萧淑妃扫了一眼,转望向媚娘:“是我的针线。”
“你,你,你……”李治痛心疾首,“你怎么这么糊涂,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媚娘立刻扑通跪下道:“陛下,这不关淑妃的事。”
淑妃看皇后也跪着,媚娘也跪着,更是一头雾水,完全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治道:“淑妃绣工超绝,因此绣了这个小人,交与皇后母女做法,欲加害武昭仪,这已经犯了宫中最最忌讳的‘厌胜’之罪,罪不可赦。”
淑妃这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平静的抬头道:“臣妾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什么我做这样的事情还要绣上自己的名字?”
媚娘立刻补充道:“陛下,臣妾也觉得说不通,以淑妃这样的聪慧,只要不绣上自己的名字,那么就进可攻退可守,无论如何招惹不到自己身上,绣上了岂不是作茧自缚画蛇添足?”
李治深思了片刻,叹道:“媚娘你一派天真,为淑妃求情,其实你不知道她们的心思,皇后母女是这样愚蠢的人吗?把危险留给自己,而让淑妃坐收渔利?届时如果淑妃反咬一口告她们怎么办,因此才要求淑妃绣上自己的名字,所谓同生死共进退。媚娘久居深宫不知人情险恶啊,这些事情朕这些年是看得多了。”
媚娘忽然感觉身上有股寒气,是淑妃的眼神,她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可她已经再没有反击之力。
媚娘回避着那个眼神,可它却无处不在,幸好这时候皇后和她的母亲又开始哭天抢地:“陛下,这分明是武昭仪构害,此女毒比妲己啊,陛下不要听信谗言。”
“够了!”李治拍案喝道:“前番小公主死了,你就说她亲手杀了小公主,现在你们又说她要亲手做法害死自己!当面构害的,分明是你们!你们看武昭仪说过什么了吗?她唯一说的话就是为萧淑妃求情!你们竟真以为朕昏庸不堪到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地步吗?!来人,给我看牢了这几个,一个不许跑掉,我要大臣们都来看看,这就是大唐的皇后!媚娘,我们走!”
媚娘裙裾摇摆,傲然飘过皇后的身边,一战之下,胜败已分,很快,她就会成为这里的主人。
只是在路过淑妃身边的时候,她的步伐有些零乱,她想快点逃离开她冷冷的视线,她反复对自己念道,这个女人才最可怕最可怕。
一切看起来如此天衣无缝,一开始媚娘先发制人同皇后一同跪在地上,令淑妃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没有抓住最有利的时机完全说明真相。
这是一个赌局,靠的是媚娘数年来对淑妃的了解,淑妃固然聪明却没有急智,更赌的是淑妃对自己的半点情意。
这个赌媚娘赢了,后面自然势如破竹,在淑妃终于理清思路抛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即为何绣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媚娘表面上大公无私代为辩解,实际上旁敲侧击在诱拐李治的思路。
这一场对决媚娘有绝对的胜算,因为她太了解李治了,在宫廷斗争中长大的他,肯定不会把这事往简单里想。
李治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之后,萧淑妃也彻底失去了辩解的机会,因为不管她再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媚娘算尽了种种,却没有算到第一个向她发难的不是长孙无忌,也不是皇后的舅舅柳奭,而是如意。
此时的如意,已经盘起长发,穿着薄纱,风情万种,可她的表情却比在感业寺时还要冰冷。
“你到底动手了,对不对?”她问。
“和我有什么关系?”媚娘分辩,“她们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我还替她们求情来的,陛下不肯饶她们。”
如意盯着媚娘的眼睛,很久很久,沉默不语。
媚娘被她审判的眼神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但她知道绝不可以闪躲。
终于如意移开了她的眼神,默默转身,拈起一串念珠。
“你做什么?”媚娘问。
“我为她们祈祷,愿这宫里不再有屠戮。”
多可笑的念头,若换作别人,媚娘在心里早就要把她笑上千百回了。
可惟独如意这么说,媚娘笑不起来,非但笑不起来,心头还碾过一阵悲伤。
这如意毫无原则的悲悯,对敌人亦赤诚至此,那她对我的情意,又显得有多特别呢?
她对我和对别人还有什么不同呢?
难道她不该永远站在我这一边吗?
枉我一直把她当作此生最亲密的知己,最肯保护的人。
相比上次小公主暴毙事件,这次证据确凿的罪行很快有了第一道圣旨的裁定,敕禁后母柳氏不得入宫。
七月,戊寅,贬吏部尚书柳奭为遂州刺史。
奭行至扶风,岐州长史于承素希旨奏奭漏泄禁中语,复贬荣州刺史。
柳奭既已被贬得远远的,长孙无忌顿失臂膀,是趁胜追击的时候,但现在就抛出要易后的议题显然为时过早,媚娘需要给天下一个提示,先晋升到妃无疑是一个办法。
唐因隋制,后宫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皆视一品。李治挠头道:“四妃名额已满,要不朕贬了其中一个,腾出位子来给媚娘?”
“天太热,别人坐过的椅子,媚娘可不要坐。”媚娘嗔道。
李治顿时尴尬,他没有想到她竟不屑于他的赐予,而他贵为天子,竟也有无法给予的东西。
媚娘转嗔为笑:“陛下不必为难,四妃依旧维持旧制,另置宸妃给媚娘就可以了,我要这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封号。”
李治非但不觉得媚娘的念头古怪,反而大加赞赏她的革新,立即召群臣来议,不料这议题一抛出,长孙无忌还没说什么,当朝七名宰相中新近提拔的两名,韩瑗、来济已经来谏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封号,不肯答应给她。
不过是一个封号而已,不当吃不当喝,就值得这班朝臣如临大敌,谁都想通过踩皇帝最爱的女人来证明自己的忠诚,看来自己想借常例体制登顶后位的布局需要重新考虑了。
若现在的体制容不下她,那就打破这个,另立一个又何妨,这个决心在媚娘心里一下,行动便更果决,这一次,索性一蹴而就,三个月之内拿下后位!
深夜叩表的李义府重新回到媚娘的视线,很快,升李义府为中书侍郎的旨意通报朝廷上下。
如此聪明的李义府当然知道皇帝升他官的用意,在朝臣中更是不遗余力的宣扬易后的观点。
这天,李治罢朝回来休息,将朝服一脱,哼了一声。
媚娘忙问:“是不是长孙无忌又惹陛下不高兴了?”
李治摆手道:“长孙无忌天天惹我不高兴,我倒也习惯了,反而不会不高兴了。倒是今天偶然听说朝廷里有个叫许敬宗的人胡乱讲朕的是非,实在又好气又好笑。”
媚娘打探:“许敬宗都说什么呢?”
李治苦笑道:“他四处奔走宣言:‘田舍翁多收了几斗麦子都想换个老婆,何况当今天子!’居然把朕比作一个老农,这话说得如此不雅。”
媚娘心里大喜,知道对李义府的升迁终于把她要传递的信号传递到了深宫之外,有识之士终于开始向她靠拢,遂忍笑道:“臣妾听说早在太宗皇帝还是秦王的时候,许敬宗已因才名满天下而入选秦府十八学士了。也是饱读诗书的人,亏他能想出这么粗俗的比喻来。不过臣妾看这比喻虽粗俗了些,却比那些迂腐老臣动不动搬出来的祖制故事动听得多,老百姓们也听得明白。臣妾以为陛下不但要赏他,而且要大大的赏他,就升为礼部尚书吧。”
李治大笑,果然依言擢升,一时间,支持武媚娘当皇后的队伍日渐壮大,王德俭、崔义玄、袁公瑜等都崭露头角,立挺媚娘。
易后问题上,媚娘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股力量。
有升就有贬,赏罚分明才能让群臣明白该如何选择立场,谁来当这个出头鸟呢,自八月以来,媚娘的情报网一直虎视眈眈。
朝臣们没有让媚娘等太久,这天袁公瑜通过媚娘的母亲杨氏报来一个秘闻,长安令裴行俭和长孙无忌、褚遂良私下议论,认为如立武昭仪为后,国家祸患必由此而始。
媚娘当然立刻把这句话原原本本转告给了李治。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树大根深暂时不敢动,这小小的长安令正好拿来出气。李治立即下旨将其贬往西域边陲的
西州都督府任长史。
一升一贬立即见效,有些摇摆不定的官员也很快确定了自己的归属。
九月的这一天,下朝之后,皇帝宣召宰相入内殿议事,然而宰相七人,仅有四人被宣召,即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𪟝、尚书省左右仆射于志宁及褚遂良近期提拔的韩瑗、来济及崔敦礼三人均未获召见。
大决战终于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