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出去?
初听到这句话带来的兴奋只持续了一瞬,我想象不出小姝要如何救我,如果这些瓶子里装的是蒙汗药,即便能想办法迷倒赵五,可还是拿甬道里的那些守卫没办法。
「别弄了小姝,行不通的,一次迷倒那么多守卫,神仙怕也难办到。」
「迷倒?为啥要迷倒那些守卫?」
「他们不会放我离开的。」
「他们会放我离开。」
「可你不是说要救我……」
小姝一双纤手在我脸上摸来摸去,自信不疑地道:「我能出去,你就也能。」
小姝这坚定的语气,让我想起了曾经的朱大哥,对啊朱大哥!我恍然顿悟,小姝精通易容术,这次定是要将我易容成她的模样,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堂而皇之地离开。
然而逃生希望带来的欢悦只持续了一瞬,我很快便意识到,两人只能出去一个,我能顺利逃生的前提,是小姝要留下来。
「不行,太危险了,我不许你这样救我。」
我忙抓住小姝的手,摇头道。
小姝微微一笑,柔声道:「又犯傻了,你忘了我是谁么,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的。」
高阳公主的贴身侍女,官至尚宫,要动这样的人,确实要仔细掂量一下,即便真的因为私纵犯人被抓起来,高阳要救她时,便没有救我的那许多顾忌,要容易很多。
反复思量之后,我几乎被小姝说服,可内心深处仍有一丝不安,似乎这个计划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是高阳让你来的么?」
我盯着小姝的眼睛,做最后的确认。
「侍女要去哪,小姐自然知道。」
小姝回应了我的注视,目光中没有一点闪烁,那眼神仿佛在嘲笑我的多疑。
我终是没有再多说什么,接受了小姝的提议,易容的过程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复杂,小姝用从罐子里倒出的膏泥,在我脸上揉揉捏捏,几乎是一盏茶的功夫,便弄好了。
接过小姝递来的小铜镜,即便已有了心理准备,可照过镜子后依旧让我震惊不已,镜中的面容和眼前的小姝不差分毫,若不是头上还是光秃秃,俨然便是小姝本人。
我兴奋地道:「太厉害了,那些守卫绝对辨不出来!」
小姝得意道:「那是当然,当初装作朱侍卫整整三个月,都没被你发现,要骗过那些守卫绰绰有余。」
说着又将那假发髻给我带上,此时再看,已与真人别无二致。
换上小姝穿来的侍卫男装,竟也十分合身,准备如此周到,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看到小姝还在专注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无边的感动涌上心头,不禁热泪盈眶。
「别哭别哭,好不容易弄好的,别给哭花了。」
小姝一边责怪,一边小心翼翼地抹去我眼角的泪水,那轻柔的动作,就像在呵护一件精致的瓷器。
再次把小姝拥进怀里,我心里只有无尽的悔恨,恨自己意志不坚,那时没做什么抵抗,便乖乖地上了高阳公主的床,最终惹下杀身之祸。
可反过来一想,若不是公主垂青,我又怎会与小姝相遇,若不相遇,又怎会有此时的互诉衷肠,这世间的缘分,竟是如此美妙,却也矛盾至极。
「时间不多了……」
小姝的话语把我拉回现实,我擦干眼泪,收拾好心绪,成败在此一举,绝不能让小姝的努力白费。
走到牢门口时,我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小姝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忽闪的烛光,映出她那略显苍白的微笑。
在我离开后,危险便到了她这一边,在这种时候还要用微笑鼓励我,这强作镇定的样子更是让人心疼,我回过头来不敢再看,害怕自己会狠不下心离去。
出了牢门,竟没见到赵五,顺着甬道来到一个拐角处,才看到歪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的老头子,想来是不愿打搅我和小姝亲热,才躲在这里。
听到动静,赵五忽然惊醒,险些摔倒地上,待看到是易容后的我,才松了口气。
「夫人要走了?」
我没敢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赵五轻叹道:「确是一对苦命鸳鸯,夫人请放宽心,我会一直送小和尚到最后的。」
不敢再作停留,我继续向外走去,虽然有些对不住赵五,可也没时间顾及这些,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来到通往地面的通道,这里便是最后一关了,十丈余长的甬道两侧,每隔两步便有一名披甲守卫,如此严密的防守,想要硬闯简直难比登天。
我提心吊胆地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上走,走到一半就发觉是庸人自扰了,小姝卓绝的易容术,连赵五都轻易骗过,这些守卫自是不在话下。
穿过甬道来到地面,再次看到蔚蓝的天空,呼吸到清新的空气,这重获自由的感觉,让我几乎落泪。
可现在不是该感动的时候,我得赶快出城,等到他们发现犯人逃脱,必定会封锁城门。
往城门的路上,看到陌生的街道,熙熙攘攘的行人,我才发觉这里是长安城,没想到兜兜转转又来到这里。
远远望去,甚至能隐隐约约看到房家那高高的府门,高阳会在那里等着我吗,亦或是正在努力撇清和我的关系,夫妻重归和睦?
不会有答案了,公主与和尚通奸,这样的孽缘注定是不会被世人接受,罢了罢了赶路要紧。
顺利穿过三道城门来到城外,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便是平坦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边。
终于逃出生天!
我向前奔跑着,激动得直想放声欢呼。
路上行人诧异的目光,让我终是没做那出格之事,跑出去没多远,连日间的担惊受怕一朝释放后,顿感身心俱疲,我靠着路边的枯树缓缓坐下。
阳光暖暖的,连带着吹在脸上的寒风也没那么冷了,我舒服地闭上眼睛,在那浓浓的困意将我带离尘世前,最近发生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浮现眼前,高阳公主的娇艳,师父的决绝,师兄的背刺,最后定格在分别时,小姝那略显苍白的微笑。
……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嘈杂的人声吵醒,才发现旁边的大路上人流涌动,都在往城里的方向涌去。
我困惑地看了看天边,太阳即将落山,天色也很昏暗,再过不到一个时辰便要宵禁,这个时间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要进城,这时不远处一对爷孙俩的对话引起我的注意,那小孙儿好像闹着要回家。
「不嘛不嘛,爷爷我饿了,我要回家吃饭。」
「孙儿乖哈,等咱们捡到了舍利子,就回家。」
「这么多人哪能让咱们捡到?」
「你这孩子,不试试怎么知道,都说舍利子能医百病,你爹的病就指着这个呢。」
舍利子是有德高僧圆寂后的遗物,偌大的白马寺也只供奉有三颗,俱是师父自西方佛国带回,如此珍贵之物哪是随便能捡到的。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老伯,这些人是要去哪里捡舍利子?」
那老伯被我惊得一颤,结结巴巴道:「你……闺女你的声音……怎么这样粗鲁?」
我才想起自己还是小姝面容,可也顾不上解释了,急道:「求老伯告知。」
老伯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拍脑门道:「闺女你也想去捡么,你这怪声之病,也确实只有舍利子能治了。」
说起舍利子,老伯打开了话匣子:「听说外城西南法场又要杀头,而且这次杀的还是个得道高僧,都说舍利子是高僧死后肚子里掉出来的,不管是真是假,大家伙听了就都想去碰碰运气。」
「你们什么时候听到的,没有犯人怎么行刑?」
「谁说没有犯人,俺们村儿去得早的都看见了,犯人已经押到法场,还是个俊秀的小和尚。」
「怎么会这样……」
我顿时犯了迷糊,我这都逃出来了,哪还有和尚让他们杀。
「不说了不说了,俺们得赶紧过去,去晚了就挤不到前面啦。」
望着爷孙俩远去的背影,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想法在心头浮现。
是小姝!
我离开的时候忘记将那食盒带走,有了盒里那些东西,对小姝来说,要易容成我的模样并非难事,而且她还会学男声,就更不会被发现了。
越想越是心惊,在石牢里时小姝那反常的样子,现在想想必是因为知道自己快死了,才会大胆求爱,而分别时那苍白的笑容,更是满含诀别之意。
你怎么这样傻!
我火急火燎地拨开人群,进了城门便向西边法场奔去,真想痛骂她一顿,这样子拿自己的命来换我的,你是一死了之,让活着的我该怎么办。
是要让我愧疚一辈子么,你怎么这般狠心,越靠近法场人群越是密集,我磕磕绊绊地往里挤,对周围的抱怨声置若罔闻。
可是来围观的人实在太多,即便拼尽了全力也挤不到近前,只能远远看着行刑台上虎头铡散出的森森寒光。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我急得大叫道:「我才是辩机!刀下留人!那人是假的……」
微弱的呼喊声没传出多远,便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人们都只顾着往前面挤,根本没人注意到我的话。
夕阳最后的余晖散尽,嘈杂的人声忽然静了下来,前排靠近行刑台的人群一阵骚动,紧接着便传来一声钝刀剁肉一样的闷响。
完了,全完了……
围观的人群顿时像炸了锅一样,叫嚷着向台上涌去,争抢那根本不存在的舍利子,只留下我独自一人瘫在地上,囔囔念叨着早已无用的话语。
「我才是辩机,她是假的……假的……」
……
不知过了多久,一无所获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离开,路过的人群中不时有骂声传来。
「他娘的,怎么会没有呢?」
「真没有么?」
「还能骗你不成,我亲眼看着铡刀把那小和尚连着衣服拦腰斩断,心肝肠肺呼啦啦撒了一地,大家伙儿扒拉了半天,这不谁也没找到。」
「也许舍利子不在肚子里,却在头颅中?」
「别提了,阿牛跟刽子手借了刀,一下就把那秃头劈了个稀烂,不也是白忙活。」
「都说有德高僧圆寂时,才会留下舍利子,这小秃驴没有,可见不是啥好东西。」
「对对,定是如此。」
吵闹的人群在我身边径直穿过,带来的风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已是心如死灰的我,无力地望着人们渐行渐远的身影,对他们的诬陷谩骂做不出一点反应。
小姝死了,是替我死的。
这么简短的事实,我却花了数倍的时间也难以理解,或者是不想去理解小姝为何这样做,心里突然好累,只想一觉睡去,再不醒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夜幕降临,方才还热闹无比的街市,转眼间变得冷冷清清,一个我此时最怕见到的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来者,她还是那么高贵冷艳,即便正在生气,俏脸也是依旧美丽。
「是,或者不是,都没意义了。」
「没意义?你害死了我的小姝,而且还任人糟践她的尸体,你要怎么赔我!」
高阳的一连串质问,宛如一张巨掌化作五指山压下,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我……」
「说呀?」
「我替小姝照顾你一辈子!」
我蓦得站起身,脱口而出道,无论高阳让我做牛做马,我也都认了,这都是我欠小姝的。
高阳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喜笑颜开,眼眸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嘴角上扬道:「这可是你说的啊,不过要做我的仆人,辩机这名字是不能用了,你想个新的吧。」
听到高阳让我给自己取名字,我想都没想,下意识道:「小朱。」
「小朱,小姝,哼,倒还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高阳撇了撇嘴,仿佛在拼命忍着笑意。
「看在你这么痴情的份上,就再给你个惊喜吧,快看看你身后是谁?」
小姝?
我转过头去,眼前出现之人让我一阵恍惚,仿佛身在梦中,这女子身着僧衣,头上光秃,却是个比丘尼模样,再细看时,女尼手若柔荑,颜如舜华,可不就是小姝!
「小姝!」
顾不上去想小姝为何还活着,我早已飞身扑上去,将她紧紧抱住,女孩又香又软的身子带来的真实感,让我觉得无比踏实,一颗在半空中吊了许久的惶惶之心,终于安稳落地。
失而复得的激动情绪悄悄平稳,两人抵着头四目相对,我忍不住责怪道:「你骗得我好苦呢。」
小姝也不敢看我,目光低垂,一双小手揪着衣角不停揉弄,俨然一副做错事的小女孩模样,让我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下来。
「你也别怪她,她为了你可是连头发都剃了。」高阳适时地出来打了个圆场。
我这才想起小姝也和我一样光着头,正要问时,小姝忙拉住高阳的手,央求道。
「小姐,就别说了吧,怪难为情的。」
高阳一双杏眼在我们两人间看来看去,似是已经忘记了前次离别时,我们闹出的不快,笑着打趣道:「不说怎么行,都是他欠你的,说了才能让他记你一辈子呢。」
小姝哪经得住这个,嘤咛一声钻进高阳怀里,羞得耳根都已红透。
高阳轻抚小姝的光头,目光柔和下来,缓缓道:「自从得知你被禁卫军抓住,这丫头很是自责,总说自己不该放你回去,后来听说你被关进大牢,她又天天来我这央告,要我前去搭救。」
说到这里,高阳叹了口气,继续道:「不是我不想救你,抓你这事已得了父皇首肯,而且他又躲着不肯见我,我也是没法。」
「许是恼我不肯相救,这傻丫头竟趁着我进宫之时,独自跑去见你。」
「她要怎么救你,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回到府上没见到人,才慌忙带人去了牢里,哪知她已经剃了头发,正要易容。」
听高阳讲到这里,我才知道小姝是被她救下,感激之余还是有很多事情没弄明白,于是问道:「可那行刑台上的是谁?」
「当然是找了个死囚,剃光头发换上僧衣,替你受刑。」
「这么做,赵五没说什么吗?」
「你说的是那牢官么,有圣上的密旨,他哪敢多嘴。」
听到此处,我眼角有些湿润,高阳终究还是进宫去替我求了情,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高傲的女人,该怎么向父亲低头认错,才能让那龙颜大怒的圣上宽恕于我。
见我有些动情,高阳连连摆手道:「你别自作多情啊,我可没那么大能耐让父皇饶你,若不是有你师父先去求了情,我怕是连宫里都去不了。」
「我师父?」
「对啊,父皇前日请玄奘法师主持水陆法会,老法师以饶你性命作条件,才肯应下。」
听到这里,我已是泪流满面,徒弟不听教诲屡屡犯戒,惹下弥天大祸,师父他老人家竟不计较,还能费力相救,一想到我刚被抓时,还暗暗怨愤师父不肯相救,真是羞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擦干眼泪,朝着东南方跪下,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一拜,若不是师父相救,小姝此时定已惨死在那行刑台上,小姝若死,我只怕也要随她而去。
师父只是舍下一点慈悲,便救下我和小姝两人,这样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即便我已没脸自称弟子,也还是要虔诚礼拜。
「你别只顾着拜你师父啊,小姐为了你,公主都做不成了呢。」
听到小姝的话,我诧异地望向高阳,没太明白做不成公主是什么意思。
高阳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就是父皇撤了我的封号。」
眼见高阳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小姝趴在我耳边小声道:「不单是撤了封号,就因为不答应与你绝交,小姐还被房家退了婚呢,那房遗爱连休书都写好了。」
「小姝,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看着有些着恼,又有些羞涩的高阳,我内心震惊不已,虽然与她有过合体之缘,却从未想过贵为公主的她会真的垂青于我。
「小姐快来,我靠在这边,那边是你的。」小姝依偎在我右肩,冲高阳招了招手。
高阳扭捏地走到我身前,神色紧张得就像一个刚出嫁的大闺女,要第一次面见夫君。
我伸出左手将她揽进怀里,柔声道:「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突然被我搂住,高阳身子僵了一下,随即便放松下来,抱住我的腰,也把头靠在肩上,轻声道:「想去我在南方的封地,在那里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间茅屋开垦一片良田,到时你挑水耕田,我和小姝缝衣做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清苦些,却没了烦恼。」
能与两位神仙般的美人一同终老于林泉,我不由得心生向往,小姝也是一脸憧憬之色,默默点头附和。
三人静静相拥,没多时小姝似是想起了什么。
「辩机,接咱们的马车快到了。」
时隔许久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我愣了一下。
「还是叫我小朱吧……」
「……辩机……」
我仰头望向半空中的一弯新月。
「……已经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