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到葫县(1 / 1)

叶小天在前,水舞抱着瑶瑶跟随着,往山口赶去。

等他们快到山口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幅恐怖的景象,那一切就仿佛人间地狱。

水舞“啊”地一声尖叫,急忙捂住了瑶瑶的眼睛。

叶小天变色道:“快藏到路边树林里去,快!”

他们退到路边,在一丛灌木下蹲下,叶小天对水舞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叶小天贴着山脚,以树木山石为掩护,悄悄靠近路口。当他看清路口的惨状时,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饶是他一向玩世不恭的性子,这时也不禁变了脸色,心口怦怦直跳。

眼前一片狼藉,殷红成洼的血迹、倒伏扭曲的尸体、遍插竹枪的车辆,就像被百万大军洗劫过一般凄惨。叶小天仔细观察许久,确认行凶的人早已离去,这才一步步走过去。

薛水舞远远看见叶小天直挺挺地站在山口,周围别无动静,便抱着瑶瑶悄悄走过来。她不想让瑶瑶看见这可怕的情形,把她的头深深埋在自己的胸前。

看到仰卧在车上,身上插满了竹枪,像只豪猪似的艾典史,薛水舞不忍地别过头去,凄然道:“艾典史这样的好人,竟然落得这般下场,老天爷真是不长眼睛。”

叶小天瞟了她一眼,心道:“好人?怕是艾典史最希望的是你在榻上唤他好人吧。只不过出师未捷身先死,我这狗腿子他收不成了,你这个偏房自然也告吹了。”

艾典史已死,叶小天现在心中非常惶恐,虽然一路下来,常听人说西南地方穷山恶水、民风剽悍、盗匪横行。可听说的事情,又有谁真正放在心上过?如今头一回看见这样血淋淋的场面,他真的被吓住了。

“我们得马上走!”叶小天喉头发紧地对薛水舞道:“此地不可久留,距县城只一日路程了,到了那里,咱们才安全。”

薛水舞不忍地道:“叶大哥,你我若就此离开,难道弃他们于不顾吗?”

叶小天道:“等到了县里,把此事报于县官知道,他们自会料理。”

薛水舞道:“只怕到了今晚,他们的尸体就要被野兽拖走了。我们同路而来,一路上多蒙他们照顾,若就此离去,着实让人难以心安……”

看着心上人悲悯的神情,叶小天点点头道:“先把他们入土为安。”

叶小天选中了一处地方,是暴雨季节由山洪雨水冲刷出来的泥沟。把一具具尸体拖进去,叶小天忽又想起一事,连忙顺着山坡滑下去,举手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各位仁兄,小天不忍让你们曝尸荒野,先把各位安顿在此。如今各位囊中那点身外之物已是全无用处,小天却还有一个专会惹祸的老婆、一个很能吃的小丫头片子要养……等官府过来,你们身上那些财物少不得要便宜了仵作,不如就给我吧,江湖救急,功德无量。若有得罪之处,万祈原谅,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上帝保佑!”

叶小天一番虔诚祷告,就连近来在京城中传教的牧师口中的那位西洋大神也搬了出来。随即一番搜刮,但凡值点钱的东西就往怀里揣,这才如大狗熊似的爬上土坡。

叶小天将两侧土坡的泥土推下埋住尸体,这才返身到路边小树林中去寻水舞和瑶瑶。

水舞见他怀中鼓鼓囊囊,不禁微窘,叶大哥连死人都不放过啊……不过水舞也并非道学先生,这一路苦哈哈的,全靠叶小天到处张罗,三人才没饿死,她对叶小天的举动倒没什么异议,权当是埋葬那些人的酬劳吧。

……

葫县是三等县,成立仅三年,隶属贵州承宣布政使司。贵州山多,峡谷相间,地形崎岖,河流虽多却不适宜通航,所以水陆两途都极为闭塞。俗语“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多雨则涝,无雨则旱,是真正的靠天吃饭。

以前贵州并非独立的一个行政区域,一直以来贵州就分属湖广、四川、云南。洪武十五年,朱元璋设贵州都指挥使司,永乐十一年,朱棣设贵州布政使司,贵州行省才算成立,可是实际上贵州依旧置于大大小小几百个土司的统治之下。

葫县本名葫岭,处于云南连结湖南的驿路要道,所以商旅不绝,十分繁华。这里有一支大明立国之初就屯守于此的军队,但政务上一向由两位土司老爷负责。

三年前,葫县大旱,两位土司老爷为了争水大打出手。朝廷趁机出兵干预,罢黜两位土司,在此设立县衙,委派流官,把它正式纳入了朝廷的直接管辖之下。只是千百年形成的政治格局,不是建一个衙门,挂一块牌子,就能顺利接手的。县衙设立后,当地的汉民、彝民、苗民实际上形成了各自为政的局面,比当初更加混乱。

叶小天一行三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葫县。

走在繁华热闹的葫县大街上,叶小天啧啧赞叹:“很不错啊,我还以为这里贫瘠荒凉得一塌糊涂呢,不想此地竟是如此繁华!”

放眼望去,绵延不断的店铺地摊、酒肆茶楼,商贾行人熙熙攘攘,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的店铺旗幡挂得琳琅满目,叫卖声此起彼伏,土话、官话交织成一片。

时而一个腰间扶刀,目不斜视、神情肃穆、鼻梁高挺、目光深邃的彝家汉子昂昂然从他们面前走过,那雄壮如山的气概,就连叶小天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时而又有一个穿着青色绣五彩鲜丽桃花百褶裙的苗家姑娘,背着竹篓、脚步轻盈地与他们并肩而行,满头满身的银饰,银围、腰链叮叮当当的作响,十分悦耳。

叶小天欣然看着目不暇接的繁华街市,眼神陡然一直。那是方才与他们并肩而行的那位苗家姑娘,迈着一双轻盈的长腿,忽然在一个首饰头面摊子前停下,弯下了腰。

“啊!我的老天!她的裙子好短啊!何等健美浑圆、光滑紧致的一双大腿……”

还没等口水流下来,叶小天在心中又是一声惊呼:“哦!我的老天!她裙子里边居然没穿东西!真的没穿东西?果然没穿东西!”

叶小天吃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那是仅仅五寸长的百褶短裙啊,里边居然没穿亵裤。这一弯腰,两瓣浑圆饱满的翘臀全都露了出来,甚至隐约能窥见臀缝夹得狭扁的阴户下端。

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啊,少女身上最隐私的部位就这么赤裸裸地坦露出来任人观瞧,叶小天震撼得差点晕倒:“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从来都没听说过,这怎么可能……这也太有伤风化了吧!一个姑娘家家的,这不是成心惹人犯罪嘛……”

前边有个混球挡住了他的视线,叶小天赶紧向旁边闪开一步,一边不错眼珠地看着那两瓣白花花能晃瞎人双眼的圆月美臀,眼睛像钩子似的直往臀缝里钻,一边在心中虚伪地声讨。真正令他愤愤不平的,大概是他能看到的,别的男人也能看到吧。

薛水舞看到那位浑然不觉自己已春光外泄的苗家妹子,俏脸不由一红。她虽然从未到过故乡,却听母亲说起过许多家乡的事,她知道这个苗家小姑娘一定是登蓝苗。

登蓝是苗家话,登是裙,蓝是短,翻译成汉话就是短裙苗。他们这一族自古就这样穿裙子,实际上一直到后世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才开始加了内裤。

这是人家本族的风俗习惯,自然不能以汉家礼教衡量,可薛水舞还是难为情地红了脸。她一扭头,却见叶小天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不由心头大恨,臭男人怎么总是这副德性,有什么好看的?

水舞恨恨地在叶小天脚背上踩了一脚,叶小天痛呼一声回过神儿来,赶紧左顾右盼,一本正经地道:“此地人杰地灵,民风纯朴,真是好山好水好风光呀!什么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依我看,该是下有葫县才对。”

水舞冷笑道:“对啊,这里是男人的天堂嘛!”

叶小天乜了她一眼,突然两眼发亮,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指着水舞道:“哈!你吃醋了?你在吃醋,是不是?”

水舞脸儿一红:“我才没有。”

“没有?没有你脸红什么?你别走,你说清楚,你是不是吃醋了?”

叶小天不依不饶地正想追上去,忽然看到一个闲汉凑到那个弯腰扶膝挑选首饰的小苗女背后,左右瞅了瞅,突然伸手在人家姑娘的翘臀上摸了一把,顺手向下在臀缝里抠挖了两下,转身就想开溜。却不想那个苗家小姑娘性情泼辣得很,尖叫一声,像被蝎子蛰了似的跳起来,反手就从筐中摸出一把镰刀,想都不想就扔了出去。

镰刀没有劈准,贴着那泼皮的耳根飞过去,吓得那泼皮一屁股坐在地上。镰刀砸在对面一家酒铺子的大酒瓮上,“当”地一声响,酒瓮破了一个口子,酒水顿时喷涌出来。

恰有一个身穿天青色斜襟大袖长袍,头裹青白色头帕,脚踩绣花翘头鞋,典型汉族妇人打扮的中年女子,提着菜筐与几个同行的妇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那酒水猝然喷出,登时浇了她一头一脸。

那中年妇人蛰得眼睛睁不开,同行的妇人们马上大呼小叫起来。酒铺掌柜是个彝族汉子,眼见酒瓮被打破,他忿忿地冲出来,要找那投镰刀的苗家女子理论。

那苗家少女扔出镰刀,便指着吓坐在地上的泼皮发出一连串又脆又急的声音,听声音很好听,可看神情就知道她在骂人。小姑娘还没骂完就冲上前去,一双光溜溜的大腿不管头不顾腚地踢踹起来,短裙翻飞,胯间乌黑发亮的阴毛随风激荡,高高凸起的粉嫩阴户忽隐忽现,让围观的老少爷们眼睛发直、口水横流。

听那少女用本族语言一骂,恰好由此经过的几个苗家汉子登时勃然大怒,马上向那泼皮围过来。恰好此时那彝族掌柜领着几个伙计冲出来,双方都是气势汹汹、面色不善,三言两语过后,立即动起手来。

那几个苗家汉子只道他们是那泼皮同伙,要找苗女麻烦,下手毫不留情。那酒铺掌柜和伙计也是性情暴烈的汉子,当即还以颜色,丝毫不让。

几位妇人的尖声大喊引来了几个逛街的军汉,那几个军汉一见那位双眼难睁、形容狼狈的中年妇人马上围拢过来,看样子他们几个都认识这位大娘,七嘴八舌一番,他们马上就转身冲向混乱的战场,也不知是找那酒铺老板赔偿还是找那苗家少女理论。

此时长街上已经是一片混乱,双方大打出手,逮着什么都充作武器,一时间筐碟杯盘首饰头面漫天飞舞。有人趁机爬在地上捡拾东西,有人慌忙走避,还有逛街的闲人看见本部落的人正与他人动手,马上不问缘由地助拳。

整个繁华的街市变成了混乱的战场,附近遭受池鱼之殃的店铺掌柜岂肯善罢甘休,当即关门打烊,领着伙计们加入了战团,也不管是哪一方的人马,只管殴打泄愤。

“这都什么人呐!这里的人也太剽悍了吧!”打京城来的叶小天何曾见过这样的世面,他眼看着这场因为摸屁股引发的血案咋舌不已:“我的老天,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啊!”

旁边一个卖野药的汉子蹲在地上,一边麻利地捡拾着被人踩踏踢飞的草药,一边笑吟吟地对他道:“小兄弟,你是外地来的吧?不用担心,咱们这儿经常这样,打过了也就好了。你需要跌打损伤药吗?算你便宜些……哎哟。”

一个急匆匆跑过的汉子一脚踩在卖野药的汉子手上,卖野药的汉子大吼一声:“你狗日的长不长眼睛啊?”一个虎扑,便将那人扑倒在地,两个人马上扭打起来。

叶小天惊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他抱起瑶瑶,刚要转身逃走,忽然看见那个被酒淋了一头的妇人闭着眼睛划拉着双手,在拳脚飞舞中显得异常危险。

那几个军汉忒也糊涂了些,或许一开始他们也没想到这场混战会乱到如此地步,所以竟没留下一个人来保护她。等他们一开打,整条长街都陷入混乱,就更顾不上她了。

其他几个妇人一开始还护着她往外逃,到后来被人冲散,又见场面着实凶险,早就吓得逃之夭夭了。叶小天略一犹豫,还是一个箭步冲过去,搀住她道:“大娘不要慌,跟我走!”

叶小天背上背着大包袱,右手抱着瑶瑶,左手搀着中年妇人,溜着边儿往外就逃,水舞紧随其后。

叶小天逃出混战的中心,看见十几个青衣帛帽的衙役晃着膀子往这边走来。他连忙放开那中年妇人,高声大呼道:“差官老爷,你们快来啊,前街有人殴斗。”

那十几个衙役正懒懒散散地走着,一听这话,头前一人马上瞪圆了眼睛,“噌”地一声从腰间抽出量天尺,声色俱厉地喝道:“什么人竟敢当街斗殴,扰乱本县治安?”

这人大概是个班头儿,领着十几个衙役急吼吼地闯到街口往里一看,登时屁也不放一个,领着一帮衙役飞也似地跑得不见人影儿了。

叶小天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

中年妇人眯缝着眼睛,划拉着摸到叶小天的臂膀,对他说道:“小伙子,谢谢你呀,这种地方官府中人是指望不上的。妾身的眼睛火辣辣的,麻烦你扶我回家清洗一下。”

“哦!哦哦……”叶小天醒过神儿来,又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那殊死搏杀的现场,扶着那位妇人急急离开了。

妇人泪流满面地被叶小天扶到了家,她的家是一个极精致的小院儿,虽然不够豪绰却很优雅。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这整个小院房舍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江淮风味。陡然看到它,几乎让人忘了自己正置身于贵州大山深处,还以为是到了江南水乡。

妇人两只眼睛洗得红通通的,她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同叶小天说着话。

叶小天道:“大娘您也姓叶?小侄和您是本家呢。大娘的官话说得很好啊,您是刚搬到这儿来的?”

叶大娘笑道:“妾身祖籍是应天府,不过我可不是才搬来的,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我们叶家打从洪武年间就在这儿了。小伙子,你坐,你们都坐。”

叶大娘在对面的条凳上坐下,笑眯眯地道:“当年,傅大将军率江南三十万大军,奉洪武皇爷之命远征云贵,扫荡元朝鞑子,我们叶家和妾身所嫁的罗家的老祖宗就随军参战到了这里。鞑子逃跑之后,洪武皇爷命令这三十万大军携家眷屯田戍守,我们家就留在这儿了。说起来,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我们这儿军屯汉人从不与外族通婚,所以这口音倒是一点儿没变。”

大娘看了薛水舞一眼,笑眯眯地道:“你跟媳妇儿是走亲戚来的?你媳妇儿长得可真俊!小伙子,有福气呀。”

薛水舞红了脸,用细若游丝的声音无力地申辩:“是妹子,不是媳妇儿。”可惜声音小得别人根本听不见。她这一路上已不只一次被人误会,都快习惯了。

叶小天满面红光地道:“大娘,您眼神真好!瞧您这家境不错啊,家里人做什么营生啊?”

叶大娘道:“我那丈夫早就过世了,只有一个儿子在身边。我那儿子是本地巡检,虽然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妾身也算是老有所依了,所以家境还算不错。”

叶小天微微吃了一惊,巡检官,那可是九品武官,在这种地方那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没想到自己无意之中竟救了一位武官的老娘。

叶小天道:“大哥真是好本事啊,在这种地方,一个巡检官可是比京城里一位三品大员还威风呢。”

叶大娘道:“嗨,我家这巡检是世官,祖祖辈辈儿传下来的,哪是他的本事?”

叶小天道:“大娘,您这话,侄儿觉得可不对。祖上传下来的官就叫没本事?难道还非得辞了官,凭自己的能耐再从头打拼?谁都有祖宗,有不服气的让他祖宗也去百战沙场挣份功业回来。再者说了,有个好爹就一定没出息吗?当世名将戚继光、俞大猷,不都是世袭的武官么?戚将军是世袭指挥佥事,十岁的时候就继承他爹的官职,成了当朝四品武将了,谁敢说他是靠老子,自己没有真本事?”

叶小天这张嘴哄起人来就跟灌了蜂蜜似的,把个叶大娘说得眉开眼笑。

叶大娘拍拍衣襟站起来,笑道:“你们先坐着,妾身先去做饭,一会儿把你大哥喊回来,好好谢谢你这位救命恩人。”

叶大娘平日里养尊处优,虽已年过四旬,却是皮肤白皙,身材珠圆玉润,加上慈眉善目、和蔼热情,叶小天巴不得在这雅致的小院里和这个风韵嫣然的本家大娘多聊会儿天。

可水舞只想赶紧去寻杨天王,不想在葫县多作停留,私下里便悄悄扯了扯叶小天的衣襟。

叶小天只好站起身道:“些许小事,大娘您太客气了。看您眼睛还肿着,好好歇息一下吧。我们有事要去县衙,就不叨扰了。”

叶大娘很是喜欢叶小天这个年轻英俊、能说会道的本家侄子,奈何叶小天执意要走。

叶大娘此时两眼红肿,确也需要休息,便也不再挽留,亲自把他们送出院子,指点了县衙的方向才回去。

叶小天和水舞带着瑶瑶一路前行,拐过去一条街,再往前穿过两条胡同,前方一条长街赫然就是方才那场混战的现场。

长街上的混战已经结束了,叶小天看到有些头破血流的人正被同伴七手八脚地抬走,也有人捂着血葫芦似的脑袋自己找去药铺里裹伤抓药,而那些做生意的人已经卸下门板、支起货架,拉着长音儿吆喝着招揽生意,好象从不曾发生过什么。

叶小天见了这般情景,不禁啧啧称奇。果然如那卖药的汉子所言,此地民风剽悍,大概真是把打架斗殴当成了家常便饭,所以一场大战刚刚平息就迅速恢复了秩序。这种缺少官府制约的地方固然容易生出是非,但是自我修复的能力也极强。

葫县县衙比叶小天见过的县衙都小了一号,这个县衙门口也有石狮子和拴马桩,同样比起其它地方要小上一号。若不仔细看,那县衙的大门倒像一家店铺似的,作为一个衙门实在有些寒酸,不过门内也有照壁和仪门,有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意思。

县衙二堂上,葫县官员正济济一堂,比起每日“排衙”时只有佐贰官到场不同,此刻葫县所有的首领官也都到了。

葫县掌印正堂、七品知县花晴风,极清朗儒雅的一身气质,年仅三旬便做了一县正印,说起来在宦途上算是意气风发了。只是这位县太爷此刻一脸的苦大仇深,比“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艾典史还要忧郁。

县丞孟庆唯和主簿王宁作为县太爷的佐贰官,坐在花晴风左手一侧的座位上。孟县丞慢悠悠地啜着茶,王主簿不断地捋着胡须,一副穷极无聊的模样。

佐贰官这边本该还有一个有职无品的典史坐第三把交椅,奈何本县典史之位空缺久矣,新任典史艾枫未到,所以这座位也就空着了。至于三班班头、六房长吏,虽然也是佐吏,却没资格参会。

另一侧的是首领官和杂职官,坐在首位的是本县儒学教谕顾清歌、训导黄炫,两人虽然权力不大,但是在这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年代,他们理所当然地坐了首座。

他们之下便是本县巡检罗小叶,也就是叶大娘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倒是极雄壮,可一身戎服下却没有几分霸气,世代屯田戍守在此,早消磨了他的锐气。在他之下,又有驿丞、税课大使、县仓大使等不入流的杂官。

花知县阴沉着脸,郁郁寡欢的声音道:“各位,三年大考之期就要到了,本县实户口、征赋税、均差役、修水利、劝农桑、领兵政、除盗贼、办学校、德化民、安流亡、赈贫民、决狱讼等等方面,实在乏善可陈呐,诸位何以教我?”

堂上众官员眼观鼻、鼻观心,无一人答话。

花知县愁眉微微一锁,望着王宁道:“王主簿,你负责的税赋,上收了几成?”

王宁咳嗽一声,轻轻捋着胡须道:“赋税么……我贵州全省税赋尚不及江南一县,一向依靠朝廷赈济。收不上来不稀奇,收得上来才叫稀奇呢。倒是赈民方面……大人,咱们还得向上头请求赈济款啊……”

花知县无力地扶住了额头,王宁乜了他一眼道:“不过嘛,本县在实户口方面,倒是有些政绩。”

王主簿掏出一本帐簿,慢吞吞地翻了几页,咳嗽一声道:“三年前,我县实有户口625 户,平均每户人口6 人。现在我县实有户口911 户,平均每户人口近6 人……”

王主簿所说的户口是不包括苗疆番界的。尽管葫岭已经建县,设了流官管理,但当地少数民族依旧在极大程度上自治。所以尽管他们占了当地总人口的七成以上,还是只需向朝廷笼统地报个寨数、族数就行,其人口增减变化,朝廷根本无从掌握。

总算有点好消息了,花知县精神一振。孰料孟县丞冷笑一声道:“这些人口可不是自然繁衍增长的,而是我县处于驿路要道,渐有流民在此定居。随着这些人定居本县,需要赈济的贫民灾民多了,偷窃、抢劫、斗殴等事件也多了。”

孟县丞加重语气道:“三年来,我县盗贼、狱讼案件逐年递增。如今尚有大量案件积压,要么无法破获,要么无法把罪犯逮捕归案。户口增加?嘿!嘿嘿!有什么可夸耀的?”

这位孟县丞与那位王主簿是针尖对麦芒,一向不合。

别看对葫县百姓来说,县衙基本上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可毕竟还有点职权,于是也就有了利益之争。

掌控本县的这三把交椅,坐首位的花知县无根无底,纯属傀儡。

县丞兼管着讼狱,用现代的话来理解,典史如同公安局长,县丞就是兼任的政法委书记,是典史的顶头上司。孟庆唯一方面利用治安大权控制了屯军及其家属之外的当地汉民,另一方面和当地一个有名的豪强相勾结。花知县虽有印把子在手,却奈何不了他。

王主簿与占本县人口绝对多数的彝、苗两族关系非浅。花知县带着朝廷寄予的厚望来到葫县,三年来没有打开丝毫局面,其中不无王主簿从中作梗的缘由,此人根本就是那两大部落的权益代言人。

花知县叹了口气,略带希冀的目光看向本县儒学教谕顾清歌,问道:“顾教谕,本县的文教方面可有什么建树?”

顾教谕道:“大人,县学这三年里就没有一个学子可以通过考试成为生员的。实际上,本县不要说秀才,就是连合格的童生和蒙童都寥寥无几。现如今在县学里读书的几乎都是‘官生’……”

县学的生员有两个渠道来源,一个是考试考上去的生员,一个是品官子弟和外夷部族首领的子弟,按照朱元璋当年定下的规矩,他们免试入学,属于一种特殊的“义务教育”。

迫于太祖皇帝的御旨,当地部落首领们不敢不送儿子来就学。但这班小魔头基本就是来走个过场,不要说读书了,不闹事顾教谕就烧了高香了。

顾教谕唉声叹气半晌,忽然抬起头道:“对了,年初本县刚刚迁来一户人家,男子名叫徐伯夷,此人学识极为出色,如今已是本县生员。我县这些学子中,将来若能有一人中举,那也必是此人。此人当初并未决定要在本县定居,是老朽求才若渴,特意许诺,只要他肯留下,每月破例领廪米六斗。这个……本县文教上能否有所建树,可全靠他了。”

花知县木然而坐,已经无力吐槽了。

巡检罗小叶见这模样,摸了摸鼻子,也开始了他的述职。

罗小叶是巡检,而巡检是武官,隶属贵州都指挥使司,再往上就要归兵部管了。但是他和普通的军队又不同,平常要听从县太爷的调度,勉强算是县太爷的下属。

只不过这许多年来,当地屯军及其家属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团体,如同一个独立王国。当地官府对他们的影响力极其有限,而他们的事情一般当地官员也不用负责。如此一来,花知县对罗巡检的话就更不在意了。

“唉!葫县情形复杂,朝廷诸公并非一无所知。就算我大考不及格,想来朝廷也不会对此全然不加考虑,罢官应该是不会的。若只是贬官调离,我也认了,虽不甘心……唉!”

手下的官员还在向他汇报着工作,花知县已经在考虑他的未来了。

叶小天带着水舞和瑶瑶走进县衙,心中满是疑惑。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县衙门口居然连个站岗的人都没有,或者不知道站岗的官差溜到哪儿去了。

进了县衙之后更是难得看到一个人,远远的曾经偶尔见过一个衙差书吏模样的人,还不等他上前问话,那人就晃着身子闪进了一处签押房,根本没有理会他们这一行人。

叶小天站在院中发了一阵呆,对水舞道:“此地与中原大不相同,便是这县衙也透着种种古怪。依我看,咱们还是走吧,马上去铜仁,不要管这里的事了。”

水舞讶然道:“那……艾典史等人的事咱们就不管了?”

叶小天道:“艾典史既来赴任,一旦久不报到,官府必然查问,到时一定能找到他们。你不要忘了,那山口还有死马和破碎的车辆,很好找的。”

水舞忽然想到一事:“叶大哥,咱们在鹿角镇搭艾典史的车来此,镇上的人知道你的底细。如果咱们一走了之,官府来日查问艾典史下落时,恐怕你就要成为最大疑凶了。”

叶小天一下子被她点醒了:以官府中人的操行,一位朝廷命官在他们的辖境之内遇害,这可是极重大的一桩案件。到时候官府若破不了案,难保不会让他背黑锅。不如及时报案,先给自己定下幸存者兼报案人的身份。

想到这里,叶小天欣然说道:“果然是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你的话很有道理。”

薛水舞听他说疯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发觉自己薄薄嫩嫩的面皮正在变得越来越厚,至少现在听他这么说,已经不害臊了,只是习惯性地轻啐他一口,连反驳都懒得。

叶小天四下一张望,径直走向方才有人闪入的那间签押房。到了门口探头往里一看,就见门口挂着“户科”两字,堂屋里坐着两个人正在对坐弈棋,一副偷得浮生半日的悠闲模样。

叶小天马上跨进门去,向两人唱个肥喏,施礼道:“两位先生,小民有一桩大事,要面见知县大老爷。”

其中年岁颇长的一人马上起身,退出签押房,顺手从门边抄起一把扫帚,哗啦哗啦地扫起了长廊,原来此人是衙门里负责清洁的杂役。

依旧端坐不动的那个人四旬上下、容颜清瘦,他也不看叶小天,起身往里间走,摞下句话道:“随我来!”

这签押房一进门是会客的堂屋,旁边穿糖葫芦似的还有几间耳房,叶小天随着那人走进第一间房。那人在公案后坐下,俯下身子,用力地吹了一口气,桌上、案牍上、文房四宝上登时尘土飞扬。

叶小天摒住呼吸,心道:“这户科究竟是多久没开张了?”

那人直起腰,懒洋洋地瞟着叶小天,问道:“你有什么事,是造户籍、过户,还是迁转?”

叶小天道:“先生,小民只是路经贵县,现有一桩大案子,要禀报给知县大老爷。”

那人乜着他道:“知县老爷是你想见就见的?说,什么事儿?”

叶小天道:“本县新任典史艾枫艾大人,路上遭了山贼,被杀了。”

“咳咳咳咳……”那书吏一口气没顺下去,呛得一阵咳嗽,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惊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叶小天道:“贵县新任典史艾大人,半路遇贼,死了!”

那书吏瞪大眼睛,骇然看着叶小天,不敢置信地又仔细询问了一遍经过,终于相信了叶小天的话。那书吏怔了片刻,便急急闪出书案,对叶小天道:“快!你跟我来!”

那书吏引着叶小天冲出签押房,水舞、瑶瑶正站在院中。那书吏一见水舞俏丽的姿容便是眼前一亮,不过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典史遇害的消息,却也无暇多看。

负责洒扫的那个老苍头听说这年青人要见县令,也不晓得他是什么身份,还在那儿装模作样地扫着地。地面已经很久不曾扫过了,反正县太爷平素不来此地,地上厚厚的一层灰。

老苍头也不洒水,抡起一把大扫帚扫得烟尘弥漫。户科书吏捏着鼻子道:“行了行了,你别装模作样了,赶紧让开,我有大事要去见县尊老爷。”

老苍头急忙往旁一闪,那书吏就带着叶小天,捂着鼻子穿过长廊,往二堂里闯去。

二堂上,税课大使陈慕燕向县太爷汇报了一下本县可怜的税收情况,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述说起了税丁们的血泪史。

葫县不是农业大县,在农业上收不到多少税赋,本县的税收主要依赖商业和运输。因为本县是从云南到湖广的驿路要道中的一段,所以这一段的过关税收就成了本县的主要经济来源。可是这段驿路的运输,几乎完全掌握在本县豪强齐木手中。

这个齐木是屯田戍边的军户后代,齐家在本地两百余年,也算是一个坐地户了。他的父亲当年在一次事故中为了救当今巡检罗小叶的爷爷罗老巡检而死,从此齐家就成了罗家的大恩人。他的哥哥继承了军职,他则自谋生计,召集一群脚夫,干起了运输的买卖。

因为有巡检司做后盾,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后来渐渐成了气候,如今俨然是本县第一豪强。原本他要仰仗巡检司,现在他势力极大,又是罗家的恩人,就连巡检司都被他压了一头。

齐木的势力盘根错节,已成葫岭一霸,和本县彝、苗两大部落三足鼎立。税丁这种生物,在无权无势的小民眼中无异于猛虎,在他眼中却是小猫小狗,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不过双方原本也没什么交集,税课司哪敢找他的麻烦?不过花知县前两年一直是无为而治,眼看到了大考之年,他才如梦初醒,想让政绩好看些,于是给税课司下了收税的死命令。

由此一来,税课司就只好硬着头皮收齐木名下那些产业的税,和他们起了冲突。前不久陈慕燕手下的几个税丁刚被齐木的人打过,现在还在家里养伤,医药费都没地方出。

孟县丞与齐木沆瀣一气,听陈慕燕在这里告状,心中冷笑不已。他心里清楚,花知县毫无实权,根本就奈何不得齐木,这税课大使也不是真要告状,只是在诉说委屈推卸责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