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老了。

他现在还不知道,这辆载着他的车究竟要去到什么地方——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坐的是不是车,他的身子能感受到微微的颤动,耳边有清晰的引擎声。

或许就是一辆车,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左边是他的妻子,年老枯槁的手搭在他的腿上,显得有些滚烫,有些湿润。

他的夫人一到紧张的时刻,手心便会分泌出许多的汗滴。

如今压在有些残破的工装裤上,聚不成水流,便被那泛黄的布料吸了去,最后不知渗到何处。

他的脑中忽然想到洗衣机里的衣服还没有晾起来,再过一晚上,说不定就要重新洗了。

儿子在另一边,没有和他有什么身体接触,但他感受得到,那是属于一个年轻人的气息,紧张,但是充满了抗拒。

他想起了从前的事,每个人都曾年轻过,如同身边的年轻人一般。

他的嘴唇动了动,有些干渴,本想说些什么,最后是咽了回去。

记忆是有深浅之分的,他想着,未来的他——如果还有未来的话——和他的家人,应当不会忘记过去发生在今天的事情。

可能会尝试忘却,但这救主是不会无端端降临的,大可将祂认作求神拜佛一类的事物,神仙最终告慰了谁么?

在他的脑海里,是从来没有的。

唯一留下的,只有灵台旁成山的香灰,有着烟火和木材混合的气味,如果不戴口罩,清理时容易呛进鼻子里,而这事向来不是神仙做。

儿子的手碰到了他的身子,似乎握了拳,松紧他便已是猜不出来。

他本想安抚年轻人的情绪,但鬼使神差的,他没有这么做,或许是做了也没用。

他能感受到畏惧,他的家人也能感受到。

他向来相信人的自制力,不会在危急的关头放纵他去做傻事。

或者也是一种不相信,人是会掉到坑里的,于是便没法再往前走了。

“我们究竟要去哪?”

妻子的声音有些颤抖,很轻,但是他能听见,其他人也能听见。

没人回答,引擎的轰鸣依旧清晰可闻。

这里的空气是不允许人说话的,甚至似乎禁锢了生命的存在。

它拒绝将声波传递出去,抑或者是早已传出,却消失在了厚重的凝滞里。

他静默了一阵子,摇了摇头,即使他们都蒙着眼罩,妻子不会看见他的动作,但他仍然选择了这个行为:

“会没事的。”

妻子听不出什么来,他的语调很平淡,如同往日在店里,招呼人上桌吃饭时一样。

他知道自己没有回答问题,但是他自觉已经说得足够,再往下,也已经没法组织更加奥妙的语言。

真的会没事吗?

他自己也说不准。

黑夜是无声的恶魔,他的父亲,他的祖父,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传下来的,他背后的人,也从来是这么说。

从载具里出来的第一步,便照面撞上了温热的夜风,是了,他恍然记起,这不是冷冽的冬天,脚下没有从前那样踏着的雪花。

蝉鸣就在他的耳边吵闹地响起,眼罩是纯黑的,很厚实,但他依然能感觉出腿边蹭过的是茂盛的高草,不是枯黄的秸秆,是富有生机,应当正绿的植物。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或者说,无论他感受到了什么,除非耳边听到的是警视厅的广播声,都不会是一个好兆头。

更何况,他的手还被绳子缚着,前面是儿子,后面领着妻子,如同断开后重又拼上的蜈蚣,步履蹒跚。

他情知这是要领他到什么地方去,但脚步是不能快,亦不能慢的。

走快了,多少有些赶着送死的嫌疑,或许会让人不齿;而走慢了,又总给人以下一秒便想转身脱逃的错觉,作为一个不想被目光聚焦的人来说,这实在不是什么好选择。

然而他的儿子,走在前面的那位年轻人,似乎并不是这么想。

但到底说来,一个人一生,会有几次这样的体验?

就算有时候演技差了些,终归是在舞台上,并不曾下去过。

他听得年轻人在骂骂咧咧,脚步有些顿挫,不算配合,但他知道,这是不应阻止,也不应放任的。

听起来或许有些矛盾,但他并不愿意解释。

于是,这样的年轻人到底是要打趔趄的,脚底磕到了什么,或许是一块金属板,他听闻他的儿子倒在地上的声音,身后有一扇大门关上了。

揭开眼罩后的世界是模糊而具有冲击力的。

强烈的光线充斥在本不属于它的角落,撞在他闭合的眼睑上。

许久,他费了劲地将一只眼睛睁开,将失焦的瞳孔对上位置,摇摆的视线从厂房的天顶上坠落,绕过满地狼藉的建材、机械,和别的什么东西,停在了坐在中央的一群人身上。

不用说也知道,他现在的眼神并不带着半点善意,但对方不会注意到这一点,正如他瞧不见他们的眼睛一样。

这是他猜测的。

“福山,润?这是你的名字?”

有一个人开口了,说话时带了些许卡顿,宛若这简短的句子在他嘴里变成了绕口令,非要在肚子里酝酿一番,才愿意挤出来,又怕被人抢了去,刻意作了小声的姿态。

他,也就是福山润,回答了“是的”,于是那个说话的人揣着手,颤着身子,脚步打旋,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可能是觉得这样比较特别,可以让他在这个厂房里更像个有温度的个体,但无论是谁看来,他都活像中了麻风病,或者是阿兹海默症,总之不是什么好兆头——不是吗?

那个人走过来,距离不短,脚步不快,于是整个厂房里都回荡着皮鞋踏在水泥地上的声响,回荡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彻底没了响动,他才迈出下一步。

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感觉,这样宛如在表演,而观众悄无声息的感觉。

观众是活生生的,并不是没有感情的尸体,但在另一层面而言,他们如尸体没有什么分别。

如此的生命是最讨人愉悦的生命,他是这么想的,不求别人理解。

“福山老板,今天的气色,瞧起来不错。”

那人其实根本没有细看福山润的面庞,后者是明白的,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气色”之说。

但他很配合面前人的表演,身子动了动,仿佛告诉别人,他要上台了。

“承蒙关照——”

“不!”

那人陡然提起高声,旋过身来,低头睥着跪在地上的老人,脸上浮现出令人玩味的笑容。

“不敢关照。”

节奏有起有伏,音调有高有低,如果出道,估计是个不错的歌手。

福山润这么想着,向前挪动了一下,但依旧低着头。

于是那人俯下身子,俯下身,越来越低,以至于双腿一弯,蹲在了他身边。

演技如此高明,如同他也是被强迫的,被自己头顶的什么神灵强压下来,动弹不得。

那人就直直地盯着他,盯着他的不懂什么地方。

由头到脚,又由脚到头。

有时却只是将目光移开,只是蹲着,朝四周,朝四周黑暗而没有生命的地方去看,许久又将视线转回。

福山润知道,人看死物,与看活物的眼神是不同的。

他能理解眼前行为奇怪的这人,因为自己在工作的时候也是如此:杀掉店里的鱼,与喂食家中的金鱼,体验到底并不相同。

目光最后还是转回了他的身上。

“福山,”那人开口了,“你老了,真的很老。”

他应该接这句话吗?

他不是导演,甚至不是主演,在这个舞台上,没人会听一个配角的话,但相反的,配角一旦做错什么事,往往承受了最强烈的狂风暴雨。

于是他到底不敢了,默默地听着,心中给出了同意的回答。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向下,捧起他苍老的右手。

他感受到了年轻却成熟的温度,但温度是断断续续的,透不过生硬的老茧,透不过发白的死皮。

于是他在心中数着,数着那人掌中的茧,数出来许多枪,许多刀,许多血腥的味道,混杂在自己掌心的鱼腥味中,冲上心头。

他突然地有些释然,自己与这个年轻人,做的事实在没有什么不同。

鱼的生命与人的生命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至少在现在,他找不出个头绪。

“手也老了,老得很快,你看这皱纹,啧啧啧……”

年轻人慨叹着,演技很好,再次让福山不禁称赞一番。

“你说,”他突然朝向老人,眼中带了几分悲伤——不,也可能不是悲伤,听语气而言,或许也是怜悯,“这么老的手,还有用吗?”

福山的呼吸滞了片刻。他知道,这是在呼唤自己,他应该对戏了,他应该走到灯光下了。没有哪个配角能逃避,无论是在逃避什么。

“没有。”

他是这么回答的。

“没有,吗?”

年轻人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他露出了那么一瞬的,满意的神色。

福山瞧见了,但他的眼睛瞟向了他们的观众。

他的妻子只是闭着眼,口中不断念叨着什么,或许是咒文,也或许是小时候她妈妈教给她的童谣。

而他的儿子——啊,他也是个年轻人——确实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方向,不过应该是什么也没看到的。

这并不是贬低,福山自己能明白。

至于更远处的,其他潜藏在黑夜里的人,在一开始就没打算欣赏这出剧目,于是他也没必要在意了。

他相信,一出无人欣赏的表演,即使再出神入化,也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但毕竟有很多人喜欢这么做,他也拦不住。

“小时候,我常常认为,”那人声音低沉了些,“一个苹果,坏了一个洞,那么整个苹果,都不能吃了,应该扔掉。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依旧是这么认为的。

“同时,也是这么做的。”

他眼神很锐利,很热切,盯着福山。

“福山老板,不懂,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似乎一下坠入了回忆的深渊,在思考自己曾经的人生,或许是在反思,抑或者是在怀念。

他尝试着从中找出什么应景的话语来,但最终没有成功,而是与面前的人对视着,长久地对视着,没有再从自己的脑海,而是从对方的之中,想要揪出什么蛛丝马迹。

这样只会导向失败,也从来不可能有人有所作为。

但或许这是两个演员无声的默契,而他究竟是谁,已经没人在意了。

所以没有回答。

“老板,你是杀鱼的,”年轻人轮流捻起福山的每一个指头,“我相信,总有一个,至少一个手指,是用不上的,对吧?”

福山只是半闭着眼,和方才的动作没什么不同。

只是不经意间将手更伸了出去,皱巴巴的皮肤展开,更像个手,只是不能倒映出那人的脸,比起眼睛和大脑来说,还是差了很多。

他本想仔细端详这个年轻人,就像他自己遭遇的那样。

但演技终究学不过来,或许这就是学不来的,硬要他装,也装不像,只能在影子里跳舞。

但归根结底,配角是要应和主演的。否则便和独角戏没了区别,不仅观众不讨好,导演若生了气,也不会给自己落下个好名头。

于是他在那人捏住自己无名指的时候,眉间抽动了一下,额头不经意间掉下一粒汗珠,顺着鬓角流下,闪着晶莹的光。

“但你也不用担心。”

年轻人只是揉搓了一下福山的手指,旋即轻轻推回,让他的手掌握成拳,最后叹息似的摇摇头。

“或许你会觉得,我应该就这么将你的手指拗断,然后为你换得一次安宁——可能是长久的安宁。”

这人伸手,拭去了福山鬓角的水滴,凑近自己鼻腔,嗅了嗅,又将其擦在他的衣角。水渍太浅,以致于没有掀起一丝尘埃。

他明白,这个年轻人现在很满意。

满意的或许是自己的表现,也可能是在他面前的演技。

总有一个是真的,看起来是真的。

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做迎合奉承的事,没有什么好辩驳。

但这又与一般的不太一样:他不知道奉承的结果会是什么。

心中猜出来了么?

有一些猜测。

确实是这样么?

反而不好说了。

所幸的是,周围没有什么人在欣赏他们的表演。

“我倒是也想,也想让世上有这样的好事,”那人俯下身,在他的耳边轻轻念着,“多美妙,多完整。这样我就是一个标准的反派,而你,你作为被我欺负的对象,也会博得许多人的同情。”

他是不认可这句话的。

没有什么标准可以认为,脸上的人拗断了自己的手指,他就应该被定义为绝对的反派,或者自己就可以接受人的同情——曾经做了什么事,可不是说忘记,就能忘记——但事情的发展就到这里。

没人会知道,自己曾经是不是有可能杀了对方的祖辈,或者遇上了小时候无心踢到的男生。

所以观众们抱了什么心情,自然可以知道。

演员又有什么资格控制观众呢?

但对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离开,在原地踱了几次步,而后换了个话题。

“我记得,像你这样的家族,对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会比较重视。”

于是年轻人蹲在了他的儿子跟前,带着些许挑衅的意味,望向他。

他抬头,同射来的目光对视,眼中没有泛起什么感情。但双腿挪动了一下,看不出是往前,抑或是往后。

“你要不要猜猜,我想做什么?”

年轻人依旧盯着福山,后者没有动摇。

“你想做什么?”

“你猜,你猜。”

那人脸上似乎带着笑意,也可能就是在笑,但福山看不清晰罢了。

于是他闭口不言,这倒不是因为某些不能说的隐情,或者什么尊严之类的不值钱玩意,只是他确实不知道,也猜不出来。

两个演员都知道,没人会让他们如同过家家似的一个个穷举——那也不是他想要的猜了。

时钟转了,或者是没转,总之在人的体感中,过去了一段时间。

福山见到,那人的目光开始转向,很慢的,如同时针。

从他身上,转到他儿子身上。

上下端详,如同先前看他一样,只是有些奇怪的意蕴在内。

“他不像你。”

年轻人说话了。

“哪里不像?”

“哪都不像。”

“那他像谁?”

“像你的妻子,你的夫人。”

“很多人这么说。”

“看来我不是最早的那个。”

福山沉默了,自己没有什么闲侃下去的必要。

但对方没停。

“我见过你妻子年轻时候的照片,”见福山没什么反应,年轻人便继续下去,“说实话,你的眼光不错。

“所以,来看看你的儿子,”那人伸手,抚上了另一个年轻人的面庞,“面相很好,有你妻子当年的风范。

“可惜了,我遇不上像你妻子一样美丽的姑娘。”

那人挑起福山儿子的下巴,细细打量着。

眼神中带着戏谑,但着实像一名患者不愿配合的牙科医生,除了手上没有工具,身上没有大褂。

在福山看来,实在滑稽得不行。

“遇不上?”

福山到底是接话了,似乎他就应该这个时候出现,从背景板中脱离,暂时变成一个可以思考的活人。

“遇不上。”

于是年轻人再次叹息地摇摇头,活生生有些令人怜惜的意味。

不过这世上,见不着自己心仪的另一半真是值得惋惜的事情么?

福山不这么想。

但对于他自己,的的确确不是什么好事——当然,这话是真是假,现在还不可能知道。

“真的吗?”

于是福山发问了。

“真的。”

说到这里,那人似乎有些怅然。只是这怅然是语气中显出来的,而眼睛依旧品味着他的儿子的面貌。

“说白了,这就是命运,”年轻人摇了摇头,“我应该去怨恨谁么?”

忽然,他看过来,直直地看过来。

“我不能像你一样,你可以怨恨我,经由你的手的人可以怨恨你。但我只能咒骂老天爷——不,干我们这一行的,甚至不能对这位神仙有什么不敬之词。”

福山终于同意了一次他的说法。

但是并未表达出来,赞成反对与否,实在是没有必要显示出来的事。

当然,有没有他在,那人也会将这话题原原本本地进行到这里,无关前提条件。

只是他的存在,让讲述更有了意义,仅此而已。

然后他还是闭了嘴。

“所以啊,所以。”

年轻人的话语陡地提高,又缓缓地降回去,降到了一个,非一双顺风耳听不见的程度。

“我们做个交易。”

按道理,交易是要你情我愿的。

这边推过来,那边让过去,眼神对上,于是握手,这交易便成了。

但年轻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尊重交易的欲望。

或者说,他口中的“交易”,与往常所说的交易,并没有什么一样之处。

“什么交易。”

他只是等着那人出价,他也只能等着出价。

“你把你儿子给我。”

“用什么作交换?”

年轻人捏了捏鼻子,抬头想了一阵。

“我还你一个女婿。”

还没等话音传到福山耳中,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上一句。

“和你的女儿。”

福山闭上了眼,他的身子向后仰去,仰去,几乎要失去重心倒下的样子。

但很快,他便发觉自己的身后没有熟悉的椅背,手中也没有常摸上的烟枪。

于是他停下了,悬在,卡在某个位置,腰部微微的颤抖,这是承重的标志。

他明白年轻人的意思,心里非常清楚。

但他实在是理不出一个思绪来了,也或许,他的脑中分明什么也没想,只是空荡荡的,激不起一点波浪来。

他并不担心交易的事情——事实上,这个交易一经道出,便早已没有他讨价还价的权利。

他只能跪在原地,睁着眼,或者不睁开眼,用耳朵,用鼻腔,用别的什么部位,接受未来的一切。

但更遥远的未来,也不在他可以考虑的范围内。

他曾对此做出深入研究——大约数十秒——便做出了置之不理的决定。

“看来你决定好了。”

福山没有回答,只是长出了一口气,不知包含了什么意蕴在内。

他似乎陡然从某处摔落了。

——

——

刀搁在砧板上,漏勺中盛出挂着热气的面,灌进一勺汤水。

瓷碗放在一边的桌椅上,福山看了一眼他的妻子,一位呆坐着的,满面愁容的老妇人,手里端起另一碗,回头走出了后厨。

他看着店里,不是饭点,故而客人不多。

于是他数着,走着,一、二、三……直到第九,他才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把手上的面推到这位客人面前,客人抬起头,是一个英俊的脸庞。

福山只是掸开座位上落的灰,兀自从怀里抽出一支烟,坐下。

他眼见大门那儿有一名壮汉,翘着腿仰躺在位置上,没有要店里的食物。

那壮汉瞧见他,点点头,眼神又回到了端着的手机上。

“店有一段时间没开了。”

客人从旁摸来筷子,眼神又飘忽了一阵。福山瞟了他,推过去一瓶酱油。

“是。”

福山话不多,鼻子里喷出一口浓烟。

“我抽烟,勿怪。”

“没事,从小就是闻着烟味长大的。”

他吸了一口,却没发出什么响声。

“我找过你,但你不在,”客人顿了顿,“你应该没有什么别处的亲戚。”

“被关了几天。”

“你儿子不在。”

“是。”

客人放下筷子,眉头有些上挑。

“这里,还有能让你吃瘪的人?”

“有。”

“真稀奇。”

客人又低下头。

他只是吃面,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似乎此时此刻,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面前的一碗面。

福山不时看一眼过去,客人的身子只是端着的,除去弯下的脊背,没有什么分岔的枝桠。

他吃得很快,汤也饮尽,碗只是见底了。

店里的其余人陆陆续续离开,他和福山坐在原位,没有动弹。

“不打算去找?”

客人用餐巾纸擦了嘴,又坐稳。

“你帮我?”

福山的回答倒是带了些友好的挑衅。

“没有什么准备,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也应该知道,万全之策是不存在的。”

“但可以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目光炯炯,让福山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算了,聊点别的,”客人转了话头,“生意最近好做吗?”

“不好,”福山叹出重重的烟圈,“会养鱼的从来不少,最近也越来越多,我抢不到什么竞争力。”

“商户那边?”

“我能给多少钱?维持市场价已经不错了,再当一次裤子,我没有那个魄力。”

福山的眼眸有些黯然,他的面庞与这个年龄段的人相比是更为冷峻的,而他的人,向来也是这样。

失落的表情与他不太般配,或者说,他从来不应该体会失落,在某些过去的人口中,这不是什么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形容词。

但无可避免的,人会老去,岁月与之相随,他总归是体验了——或者说不止一次地体验过。

客人只是盯着福山,很久,才开口。

“你老了。”

“每个人都会老。”

“还能过下去吗?”

“能,不能也能,”福山勉强支起身子,此前他的后背已经向下滑了许多,“我总要有个地方给自己陪葬。”

“你觉得你早该死了。”

福山猛地抬头,客人只是看着,没有多余的动作。

“我觉得我早该死了。”

他向后仰去:“说白了,谁不该死。你该死,我也该死,如果不是人类的寿命不容许我尽早死去,我现在早已不可能在这里同你说话了。”

客人沉默半晌,将筷子放在碗上,推回去。

又用纸细细地擦了桌子,把调料瓶摆回原位,就好像从没有人用过它们一样。

但对于餐厅来说,只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正常现象,如今福山不动手,自会有人来帮忙。

“什么时候,我们聊天,也会这样一句不搭一句了?”

客人不知是在发问,抑或是在自嘲。但福山没有回答,他也不愿让福山回答。

“先前家父就已经提及过,福山老板是一个谨慎的人。事实也证明,你确实如他所说,一直以来没什么变化。”

“变化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说不准,”福山摇摇头,“但到了现在,我有没有必要再变,已经不是最紧要的问题。”

“你不需要再变,但是后来人需要。”

“我还有后来人吗?”

“你可以有。”

福山放下了烟,火苗已经熄灭了。

“算了吧。”

客人忽然回头望了一眼,耸了耸肩。

“信心是谁都无法肯定的——来客人了。”

门帘被掀动,福山抬头望去,来人是一名女子,一名衣衫不整,走路也有些踉跄的女子。

他的店里经常会见到这样的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不得已只得闯进某家店里,向主人讨要些食物。

而这样的行动,有时成功,有时失败,福山向来是喜欢让他们失败的。

如若有一次心软,那此后这家店里怕是能塞满流浪者,最终连正常客人,也来不了几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愿伸出援手。

待前来讨食者走后,他往往会派一个人,或许是他自己,或许是店里的伙计,装作路人的样子,找到那人,再抛给些将要过期的东西,用以稍稍排遣心中的罪恶。

但这不妨碍他端详来人的相貌。

他打眼看着,女人的发丝凌乱,沾了些许湿润的泥土,和头发自带的银灰色有些不搭配——这和这几天下的雨或许有些关联——只是面庞,这样的面庞,福山向来没有在附近见过,纵使是在这座城市更大的区域,也未曾遇到。

他并不觉得这是跋涉很久到此的,这很容易确定,没有那个流浪的女人可以顶着这样貌美清秀的脸蛋,走上数公里,数十公里,抑或更远。

更何况,她还有着对于一般人而言极其下流的身材——呵,下流,福山心中有些发笑,自己居然某一天也会用上这样的词语形容别人——女人的衣物并不合身,胸前挺拔的双乳几乎要将布料撕裂,下摆却只能堪堪覆盖到大腿根,被丰满的后臀架起。

福山早已过了性刺激感兴趣的年纪,只是往旁边瞥了一下。

那位客人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杯热水,兀自吹着热气,一口一口抿进嘴里。

福山回过神,和女子的眼睛对上。于是他想起来了,恍然间,他看到了他妻子年轻的身影。

“我们店不招待你,可以走啦!”

一般的流浪汉,到此或者是脸色一暗,转身离开,或者是接过话恳求一番。

但是极少见的,如这名女子一样,快步走上前来,也不是朝着后厨,反是福山所在的方向——一个角落,隐蔽,没什么人光顾的角落。

福山能看见女子的眼神中有些慌乱,但忽然,转念间他便觉得,这是某种希冀,他道不上来。

但如同下意识般的,他坐直了身子。

这并不是什么要隆重欢迎的标志,更多的是下意识的防卫。

没人能说清楚一个不明来意的陌生人的目的,如果有,那只能是陌生人自己。

福山在的位置同大门不远,两步,或者三步,总之耗不去多长时间,在这愣神的片刻中,女子已经走到了他们身旁。

然后客人动了。

并不是很激烈的动作。

他放下杯子,伸手拦住了来人,看也没看。

健壮的手臂横亘在路中央,一时间将本就逼仄的小道挡了个严实。

福山看见客人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找我?”

福山再次确认,他并不认识这名女子。

但他同时确信,这个人认识他,甚至可能很熟悉他。

即使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她眼底的波澜,他能看得一清二楚。

女子想说些什么话的,但支吾许久,到底是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来。

福山有些疑惑,收回目光。他的手指拨弄着面前缸里的烟灰,还泛着些许温度,让指尖染上了些许灰色。

“如果没别的事的话,我很忙,你可以走了。”

他缓缓闭上眼,耳边传来客人敲击桌子的闷响,一下,又一下。

福山知道,这是他耐心的倒数,如若女人不自己离开,他就会帮自己体面地送走她。

福山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狠心。

人的年龄大到一定的程度,心是会变软的,对他来说也一样。

但如今他没有好言相劝的欲望,纵使是这样的一名女子,对他来说,也不过只会带来片刻道德上的谴责,而这样的行为会把她导向何方,便更不想理会。

他是个谨慎的人,那位客人的父亲没有说错,可谨慎是会累的,日落本就应该是个休息的时候,他向来没有此时睡觉的习惯,但如今忽然有了。

朦胧间,他能听到风扇转动的声音,街边没有人来往,或许能隐约传来几声鸟叫,至于为什么这些生物会在这个时间出没,已经不是人能考虑的事情。

身边不时有轻微的呼吸,同着衣服摩挲的响动。

那或许是自己的,或许是别人的,也可能是已经到了时间,客人要起身送客了。

他能听到客人的低语,模糊而朦胧,还有女人有些哽咽的声音。某几个音节有些熟悉,在入睡时却分辨不出。

但男人的声音没有了,忽然地,就那么中断在空气中。女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清晰了些,但仍不足以将他唤醒。

他的意识似乎在抽离,在下坠,在渺茫的虚空中无所凭依。

端着烟斗的手忽地垂落下来,敲在桌椅上,骨节撞击的声响震得空气也颤抖,这显然是很痛的,至少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不会毫无感觉。

但福山的眼皮只是闭着,呼吸也渐渐淡了下去。

客人的确站起来了,却伫立在原地,没有多余的动作。

福山觉得自己的身子很温暖,却又有些寒冷。

夕阳正在落下,余晖斜斜地照亮小店的窗棂,照过小店的灯牌,洒在他的脸上。

他的眼前出现了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不过他知道,这只是梦,至少自己不用伸手,因为已经触碰不到了。

他再次听到了耳边的低语,依旧是那名女子的。他的头歪过一边去,似乎是要倾听,但只是失去支撑地倒下,没有再撑起来。

他的呼吸停下,胸膛再也没有起伏。

但他听清楚了,听清楚了身边的人未停息的呼唤。

“父亲。”

他认出来,是那名女子的声音。

时断时续,随着空气一同颤抖,随着夕阳一并淡去。

他的思绪猛地一颤,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身体似断了线似的,一点,一点,向下滑去。

他忽然觉察到了手边的温存,柔软,而令人着迷。

尘土的气息之中,还夹杂着淡淡的清香。

似乎有人蹲在了他的身边,他想弄明白究竟是谁,但一切记忆都在远去,在消散。

他忘记了什么,现在也忘记了。

他的左手微微抬起,颤抖着,想要伸过去,却倒在了路上。

阳光的最后一抹颜色落在福山的眼皮上,他忽然能看清了,能记起来了。

在远去而不可知的过去,或者是正在到来的未来,他同年轻的妻子——在那段旧日的时光——以及襁褓之中的孩子,一名女孩,总之不是男孩,坐在树下,坐在花海中。

身边萦绕着的,不知是薰衣草,郁金香,还是别的什么的花香,正如现在紧握着他的手的人散发的香味,久远,却又新鲜。

他脸上倏地显出一抹微笑。夕阳坠下去了。

这是他人生最后的极乐。

——

——

雨坠得大了。

天气似乎从来就没有变过,黑夜过去,就到了色彩饱和度极低的白日,云层低压压地盖在城市之上,没有经过谁的准许。

客人撑了伞,伞下站着一位灰色短发的青年女子。

“从这里,能看到你父亲的墓地。”

他们站在一座土丘上,充满了肆意生长的绿色,和这样阴沉的氛围似乎总不相配。

身后的一群人走远了,那里有一位受搀扶着的老妇人,跌跌撞撞地,淡出了墓园的世界。

女子眼角挂着泪,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她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不如说,只是符合丧事。

天气依旧阴沉烦闷,本是不适合长时间的穿着,而她只是站着,双手有些呆滞地垂在身旁,站了许久。

于是雨渐渐小了,随着她眼角的泪痕被卷地的狂风风干,而风也被撞碎,最后化成阵阵拂动她发丝的微风。

女子很美,似乎连沉重的丧服也不能掩盖。

她有她母亲年轻时候的样貌,神似,但并不完全相似。

很难说这是某种上天的意愿,但如果解释成上天的眷顾,也未尝不可。

她的母亲接受了神的启示,而她最终成了神在人间的,完美的造物。

没人知道她对自己得到的优待应该是怎样的看法,但或许,那是令人艳羡的,至于她自己是否艳羡,就又是另一回事。

她的名字是福山铃雪,似乎是这个。

她对自己的从前的姓名已经没有很深的印象,而现在的名字,她只用了片刻便编了出来。

名字很普通,她并不认为自己应当是特别的存在,或许从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她点了点头,在回应许久前客人的话语。

“我父亲,他,”她的声音还有些哽咽,于是连清了几下嗓,“或许还隐瞒了什么。”

铃雪的声音很好听,细腻,轻柔,但却隐着幽深的淡漠,在风中遁去。

她略一转头,看向客人。

后者只是收了伞,稳稳地站着,似乎他从来就未有过生命。

“我们都隐瞒了某些事,无论是你,还是我。”

“我见过你,但是并不熟悉你。”

“但我很熟悉你。”

客人终于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女子。

“从前的你,并不是现在的样子。但我,却一直没有变。”

铃雪沉默了,微微抿嘴。

客人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清澈的,初生花朵的清香,若是普通人嗅见,或是直得目眩神迷不可。

但他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正如老福山所说的,他早已过了风花雪月的日子,这对客人自己也适用。

“你名叫,北原——”

“北原纪光。你不用认为这是一个有意义的名字,我已经改过许多次,只是现在比较常用的是这个而已。”

“这样的话,北原君,如果是我向你提问,你会回答吗?”

铃雪不带任何表情,但从语气能听出她的谨慎,同那与谨慎不甚搭配的,若即若离的疏远感。

“如果我能回答,我不会拒绝。”

“你是谁?”

没有任何犹豫和迟滞的,铃雪开口了。

北原挑了挑眉:“我原以为照以前的你,不会有这个勇气的。”

“你很了解我?”

“我很了解你——至少是以前的你。”

“人是会变的。”

“我承认你变了,我不会否定这件事。”

“所以你的回答是?”

“我,和抢走你的,是一路人。”

他瞧见铃雪眼底一闪而过的动摇,只是没有在意。

他知道某些事实无法改变,正如面前已经长眠于地下的老福山一般,纵使现在冲上前去,将棺材扒开,高声呼唤他的名字,也没有办法唤回逝去的灵魂。

而他,也同样没有照顾别人情绪的义务——他不擅长。

他明白现在已经是时候了,即使他自己认为从来就没有这个“合适”的时候。

“地下帮派,黑社会,或者别的什么名词,都可以概括我是谁,”北原耸耸肩,“总之,在你们的眼里,我们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人,更确切的解释可能是‘一群在阴沟里斗得你死我活的臭虫’——某种意义上,我喜欢这个说法。”

“我父亲也是?”

“曾经是,看你怎么定义。”

北原忽然看向了铃雪:“或者说,你本也应该是。”

“我?”

“你。”

“我现在不是么?”

北原禁不住发出了一声轻笑。

“为什么觉得你是?”

“因为我可以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生怕你父亲的魂灵,某天晚上会来掐住我的脖子,连我也带去他存在的地方。”

风渐渐静了,四野无声。

铃雪恍然间有种感觉,有种自己被死死把握,无处可逃的感觉。

困住她的究竟是谁,她说不准,只是觉得背后冥冥之中,有什么人正在盯着她,盯着她的脑海,欲要将她拖出这方无尽的深渊。

但铃雪自己知道,她无可避免地要走进去,永久地走进去,每一下试图让她逃离的努力,最后只能更深切地将她向黑暗推去。

这可能是她的父亲,铃雪心想着,但或许就是自己。

“他已经去世了。”

“做我们这一行的,有时候非得相信一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不可,”北原的手随意在空中挥动了一下,像是要抛出什么东西,但最后只有无形的空气,“我并不想讨论这究竟存在与否,但人总是需要精神寄托的,无论是你,还是我。”

铃雪静静望着远处她父亲的墓碑,没有什么松动的迹象,也没有听到耳边有那熟悉的苍老男声。

“或许我也应该选择相信。”

“信不信由你。”

“被带走的那天晚上,父亲也做了祭拜,但那并没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铃雪的声音依旧是那样子,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我本以为你会讳言那段日子的——那过去多久了?二十天?或许是一个月?”

“二十五天,过得并不久,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你倒是很乐于接受你的改变。”

“乐于么……”

铃雪第一次出现了表情。

那是很复杂的神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

她抬起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脸颊,而后缓缓向下,手臂轻轻托了托胸前那沉重却又呼之欲出的双乳。

这样的动作,自是令人血脉贲张的,但北原只是看着,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动作扰乱了她的发丝,她用手指将它们别过耳后,有些不熟练。

“这样的身体,就算是以前的我来了,也不可能把持得住。”

铃雪看向北原,眼中带了些别样的意味:“而你居然不为所动,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我应该做些什么吗?对你。”

“在我的认知里,像你们这样的人,就应该如狼似虎地扑到女人身上,不玩个昏天黑地不消停。”

北原再次笑了。

“我必须得承认,在我们之中,确实存在这样的人。”

他转过身,正对着铃雪。

“你觉得我像吗?”

铃雪只是看了一眼这名比她要高出半个头的男人,这名健壮,英俊,而略显风流的男人。她并未思索很久。

“我没有办法简单地下定论,曾经我也觉得我的父亲只是一名以开店谋生的普通人,但结果你也看到了。

“你或许是,也或许不是,但在第一感觉上,我不会认为你是。像你这样的人,反倒更如同电影里的正派人物,如果不说,应该没人会把你当成反派。”

北原低下头。

他只是缓缓地离开铃雪的身边,踱着步,走下山丘。

迎面的风吹乱他的鬓角,黑色的伞一下又一下,敲击在湿润的泥土中,溅起细小的水珠。

他一只手解开身上西装的扣子,让衣摆飘荡在空气中,倏地转身,对着站在原地的铃雪,提高了说话的音调。

“你觉得,现在像吗?”

他的形象有些杂乱,但铃雪只是摇摇头。

北原继续向山丘下走去,走近那群灰黑色的墓碑,那里有洒在地上,凌乱的鲜花,悠悠扬扬的清酒香味,与始终无法抹除的,香灰飞扬带起的薄雾。

他猛地脱下西装,露出纯白的内衬,将手中的伞戳进地里,又狠狠扬起。

潮湿的泥泞跃起,污染了他本洁净的衣服,在白色的纸卷上留下难以忽视的瑕疵。

“现在呢?”他大声喊。

铃雪点点头,又摇摇头。

于是北原回来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铃雪看着上坡的北原,男人的形象完全染上了脏污,严整的气质之外,隐约能瞧见一丝沧桑。

“不知道,好玩罢了。”

他没有再穿上外衣,索性将内衬的扣子也解开,露出内里的肌肤。他站回铃雪身边,就仿佛方才没有移动过。

“你会见到许多,许多这样的人,许多像我这样的人。

“我们的身份,说白了,只是利用任何可能的手段,为自己谋取利益的人。除去暴力,还有很多可行的方式。

“你应该清楚,谁可以是我们。”

铃雪微微颔首:“你似乎很习惯于这种生活。”

“习惯,但我不会为它辩护,”北原指了指面前的坟墓,“这就像死亡一样,你可以很容易地走进去,但没有可能再走出来。无论是你父亲,我,还是你。你现在也习惯了作为一名女人生活,和我的处境没什么不同。”

“习惯,或许是习惯了吧。”

铃雪的脸上显出一抹苦笑:“我并没有做好准备,准备唐突地接受这样的新生活。那就像命运的齿轮突然偏离了轨道,将时针往前,不断地往前拨去,但每个人都清楚,它从来没有离开过正轨,我所说的所有,都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

“曾经的,属于男人的我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福山铃雪,是拥有着全新身体的另一个人。我没有办法回头,就好像我见证了我父亲在我面前逝去,他同样没法回头。对我来说,我只能接受这一切。

“但真的能接受么?我至今——二十五天,很清楚——也没有适应这具身体,没有适应这样的生活。我没有办法打理我的头发,没有办法熟练地穿上这具身体该穿的衣服,甚至深夜里不时到来的,欲望,也在摧毁我,我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发泄。我会弄糟一切。”

她向下看着,身上是一袭男式风衣,显得很大,几乎要将她全包裹进去。

“我强迫着自己适应,因为我没有办法回头。”

“但我很明白,这不是我应该接受的。”

铃雪没再说下去。

“你经历了很多。”

“我的经历,在你看来,或许不值一提。”

“我怎么看并不起什么作用。”

铃雪突然也笑了,淡淡勾起嘴角,让那本就姣好的面容显得更加无瑕。

“和你聊天,与和别人,确实是两种感觉。”

“和任何不同的人,都不会是同一种感觉。”

铃雪摇摇头。

她并不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有些微妙的感觉是言语无法解释的,若要讲明白,那非要耗上许多口舌不可,而到最后究竟清不清楚,就又是另一回事。

“那你,和他,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没等北原回答,铃雪便兀自接上:“那是一个疯癫的人,或许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用这个形容词描述。”

“没人告诉你,我不是一个疯癫的人,也同样没人告诉你,我和他们有任何不同。”

北原转过头来,铃雪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是谁?”

“你已经在那个地方待过很久,还不知道他是谁么?”

铃雪本尖锐的眼顿时有些失神。

“我没法在那样的环境中保持自己的清醒——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北原却径自转身,迈步向墓群走去。走出几步,铃雪才叹一口气,跟在男人的身后。

他说话了,风不大,在墓园中可以很清晰地听见。

“丰川介,这是他的名字。”

北原走在墓碑中间,踱步走着。

他的速度不快,或者说,很有一种散步的意味,如若让人见到,只是会认为他在墓园中闲逛,颇有种独特的情趣。

但同样地,亦有些坚定。

他总在适时的时候转过几个弯,迈入某一条先前从未涉足过的道路,又向墓园深处走去了。

天气依旧阴沉,只是光线愈来愈黯淡下去。

铃雪瞅着手腕上的表,时针进入了一天之内的最后半程,四周渐渐冷了。

墓园的夜晚是没有很多灯光的,这天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即使哪里的灯泡烧了,看守墓地的保安估计也不会愿意来修——倒不是所谓害怕鬼魂之类的剧情,只是没有必要为了两名逗留者特意服务罢了。

很多时候,无论是文学作品,抑或是电影,电视剧,都喜欢把晚上的墓园描述成阴森恐怖的集合体,铃雪想着,但这多少有些伪命题。

至少对她自己来说,并未觉得脚下的土地,和正常的土地有什么两样。

她依旧跟随着北原的步伐,从这一端,绕到那一端,离中心区越来越远,又走向了另一块偏僻的,无名的山丘,那里再往前,便是黝黑的密林。

“你也应该知道,”北原的速度慢下来,向后看了一眼铃雪,“即使是我们,也不会有统一的认知。”

铃雪点点头,她并不知道北原有没有注意,只是下意识地回应。

“我,或者说我们,已经同丰川家斗争了很久,”他顿了顿,“或许不应该用这样中性的词汇,你可以任意按照你想的去理解。”

“我明白。”

“那里就是丰川家的墓地,”北原驻足,站在一棵大树旁,“一整座山,与它后边的森林,如果有必要的话,就会被完全清空,立起一块又一块墓碑。”

铃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与墓园已经很有一段距离。

“就在这?”

“就在这。如果你想过去的话,没人会阻止我们。”

铃雪同意了这个提议,于是两人仍旧一前一后,朝着那个方向前进。

“为什么会选在这里?”

“你问倒我了,我并不了解阴阳学。”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打它们的主意。”

北原转身,倒着走。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脏了的西装搭在肩上,比起刚才,更多了些放荡的气息。

“你恨他吗?”

铃雪默然,片刻,微微颔首。

“那好。”北原停下身形,突然拉起铃雪的手。他握得很紧,但铃雪也并不想着挣脱。

“如果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掘了他们坟墓的机会,你会去做吗?”

她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没意义。”

“你已经自己解答了你的问题。”

北原松开铃雪的手,继续朝那片墓地走去。

“但不是每个人都是我。”

铃雪最终站在了那排墓碑的跟前,碑石质地很好,泛着点点光泽,这代表着经常有人来打扫——虽说现在没有。

她有些出神。

她能瞧见有许多年前,十几年,几十年前逝去的人,他们的墓仍犹如新立,而自己还能守着她父亲的墓地多久?

她已经不敢确定了。

她看见一旁还有一块已经挖好的墓室,陷进地里,墓碑已经摆好,名字是丰川介,她看得很明白。卒年的位置空出来,或许是之后再刻上。

“解决方法很简单,”北原踩在泥土上,用力地跺了几次脚,“这下面,其实什么也没有,就算有人来挖,也什么都挖不出来。”

“他们并不埋在这里。”

“他们究竟在哪里,除了丰川自家人,没人会知道。”

“狡猾。”

“我还以为你会说,虚伪。”

“为什么这么想?”

“这其实很像,脸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照这样来说,不是虚伪是什么?”

北原靠在一块碑石上,很随意地靠着,对这坟墓的主人并不顾忌。

但这也并没有什么好指摘,主人不住在这里,只是挂上了他的名片。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狐假虎威的好事,现在也是一样。

“我觉得不像。”

但究竟为什么不像,铃雪自认为也是说不出来的。于是索性绕开这个话题,绕着留给丰川介的坟墓,走了一圈又一圈。

她可以对一切表示淡漠,但唯有对这个改变了她的人生的男人,她无法置之不理。

“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如你所见,”北原做了肯定的答复,“其实我也有这样的墓穴。但与其说是做好准备,不如说是对身后事的坦然——至少我们可以不用担心住得舒不舒服。”

“于是他可以随心所欲。”

“可以这么理解。”

铃雪倏地停下,面容更是冰冷。她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感情是愤怒,但随着往事席卷而来的冲动,也并不容易按捺下去。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他喜欢。”

“他喜欢,就可以?”

“他喜欢,就可以。”

北原走到铃雪身后,手按在她的肩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子身体的颤抖,还有那不如平时的,沉重的喘息。

这不会是因为晚风的寒冷——夏季的夜晚,无论如何也不会和“冷”沾上边——只会是燥热。

一种从土地中,从空气中,从任何地方席卷而来,无可抵挡的燥热。

“我父亲,对他做了什么?”

铃雪已经低下了头。

她的面容埋藏在黑暗中,没人看见,也没人在意。

她忽然觉得这是一种美事。

黑暗可以将她掩埋,不再有人担忧这抹黑色下存在的身影,而她也不用再接受光明的质问。

她曾无数次地厌恶独自一人的孤独,但就这么一次,偶然地,她想,或许只剩自己,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种危险的想法,但她不想抹去。

“他和你父亲,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北原蹲下,轻轻抚摸着石碑上镌刻的姓名:“在他声名鹊起的时刻,你的父亲已经在那家店里沉寂很久了。”

铃雪感觉自己的嘴有些僵硬,她的音节似乎是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他依然要这么对我们。”

“不,不能用‘依然’,”北原掬起一抔黄土,“对他来说,你们只是他掌心间的这些东西,如果他愿意——”

那把泥土被扔到了很远的一边,就着残留的月光,铃雪能看到,它们已经被撞成了碎屑。

“你并没有习惯现在的生活。”

“我说过,这不是我本应接受的。”

“但命运选择了这一条线,这就是你本应接受的。”

铃雪哑然。她很想否定这个判断,但她找不出反驳的话语。或者说,本来就是这样,她妄图否定事实的努力,终究只能付诸东流。

“那我也不会,就这么让它过去。”

这实在有些违心。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与这件事有什么瓜葛,二十余天来,她都是这么想的。

但她无法控制,她看到了黝黑的墓穴,她恍然明白什么人都是会死的,她有这样的机会就在眼前,她不会放过。

思想的转变往往只在一时,而这究竟缘于什么契机,谁也说不准。

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跳动,剧烈地跳动,这是她还活着的证明。

死去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猛烈的感情的,她思索着,唯有活人才能替他们有。

“你知道吗?你的父亲,已经不再想让后代体会他的痛苦。”

北原随意拨弄着地上的青草,它们还带着点点水珠,经由手的打扰四散飞溅,惊动了不知何处的生灵,窸窣一阵,又向远处逃去。

他看着它们逃跑的方向,茫茫地,伸进黑幕里。

他就这么有些担忧身旁的女子,没来由的。

“他已经没有后代了,”铃雪抬头,也朝着四周无垠的黑夜望去,“父亲的死,这个人逃不开干系。”

她不由自主地迈步,走向深不可测的黑色中去,走向那片无人知晓的未来中去。

她第一次感受到,从光明走向黑暗是那么的简单,连体力也不需要消耗多少,更没有任何代价。

它只是在吸引自己,也没有任何来由。

“不,那是有代价的。”

北原的声音唤回了铃雪,她转身,发现他正盯着她,目光炯炯,在月色下有些诡异。

“你想好了吗?”

铃雪微微闭上眼,她发觉她的呼吸无法安静。

“没有。

“但我必须去做。没有更多时间让我思考。”

“没有人在逼迫你。”

“我在逼迫我自己。”

北原站起了身,朝着丰川介的墓碑,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我向来不会阻止任何人加入我们,但同样的,我也不鼓励。”

“我能理解你。”

铃雪合上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些身影。

那是代表了灰暗,代表了压抑,代表了无处可逃的身影。

他们四处躲藏,只在某些时候再钻出来,对着她的心脏,来上一记致命一击。

于是她最终无法忘却,也不应该忘却。

或者说,她早已做好准备。

“我有了全新的身体,全新的思想,全新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是新的。

“你可以认为,不仅仅是过去的我死了,也是我所有的,过去的一切,都消失了。这并不由我引起,却每一个,都是我来亲手埋葬。

“于是我知道,我其实也是一个刽子手,你们杀人,我也在杀人。只不过,你们杀的是别人,我杀的,是我自己,过去的自己。

“而他,”铃雪瞥了一眼丰川介的墓碑,“我成为福山铃雪,他有责任;让我成为真正的福山铃雪,他仍然有这个责任。”

北原定定地看着铃雪,她也这么看着他。

“这是有代价的。”

“我已经没有后顾之忧。”

“即使是生命?”

“我不会死。”

“走吧。”

北原披上了他的西装,他感到有些冷了。

“希望你父亲不会怪罪我。”

——

——

北原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

“别紧张,是我。”

他回身关上了门,侧耳听得外面没有响声,才换了鞋,走出玄关。

正对着的客厅镜子前,站着位半裸的灰发女子。

他扭过头去,做出必要的避让。

“没人告诉过你,进女生的门前,要敲门吗?”

福山铃雪放下手枪,继续套上余下的衣物。她很熟练,这身女仆装已经如今天这般穿戴过许多次,不会出什么差错。

“其实你刚才可以一枪崩了我,”北原自顾自斟了一杯水,依旧保持着背对的姿势,只是略微侧过身,“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想有也不可能。”

铃雪扎紧最后一条绑带,旋即坐下,从梳妆台拣出化妆品,认真地抹上面颊。

北原这才有闲心转过身来。

水温有点烫,看起来是刚刚烧开,连带着杯子也滚烫起来。

于是他只能将水抿进嘴中,而干渴,则是一时半会无法解决的困难。

铃雪不喜欢喝凉水,北原记得很清楚,所以她的住处不会有任何种类的凉水。

但毕竟除了北原,没人会来探访她,所以这最终还是没有构成什么大的困扰。

“你的刀,我带来了。”

铃雪没有转头,只是听得耳边的风声,伸出手去,便接住了飞来的刀鞘。

刀不大,可以说是一枚短匕。

她暂时没有练刀的想法,随手将它塞进了裙底——这位置其实并不方便取用,总要掀起沉重的裙摆,才能堪堪摸到刀柄。

比起拔枪来,还是慢上些。

或许这把刀根本派不上用场,她是这么想的,也不希望它最终派上用场。

“有消息了?”

她为自己涂上淡色的唇彩。北原便倚在她身后的桌沿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丽人。

“经济危机爆发了,和我们猜想的没错,”北原百无聊赖地摇晃着手中的水杯,以期让水降温得更快一些,“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我认为这是个机会。”

“丰川呢?”

“不得安宁。他们的资产绑定太深了,一时半会逃不出来。”

铃雪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已经化完妆,扭过头来看向北原:“这样,可以吗?”

“可以,非常可以。”

北原已经无数次见过打扮好的铃雪,如她的名字一般,冰冷,淡漠,但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这不仅仅是容貌带来的,更是源于某种由内而外的气质,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她的头发始终是银灰色的,从来没有变过。

北原很明白,这不是自然的造物,但却比自然的造物,更得上帝的恩宠。

他和以往一样,略微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

“你犹豫了。”

“无需担忧你的容貌和身材,铃雪小姐,没有男人能够忽视它,”北原直视着铃雪透亮的双眼,“即使是我。”

“我并不是说这个。”铃雪的眼底闪过一丝满足,但很快消失了。她对着镜子,恭敬地鞠了躬,停顿片刻,再缓缓直起。

“你可以将女仆的礼仪做到完美无缺,但说实话,不像。”

“为什么不像。”

“直觉,”北原敲了敲脑袋,“但很难说这是不是我们相处了一年多之后产生的假象。”

“直觉是靠不住的。”

铃雪走过来,抽过北原手上的水杯,径自进厨房去,全倒在了洗手池里。

“你这杯水已经喝了十分钟。”

“你也没有凉水。”

“那你要不要看看这是什么?”

北原只觉得空荡荡的手中忽地坠下来重量,方才的杯子又回到掌心,装满了水。

只是这次的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饮一口,一股寒意由喉管散入浑身,堪堪消去了些许暑气。

他能闻到杯壁上残留的香味,是风铃草,他没记错。

“特意为我准备的?”

“你如果觉得这世上只有你会喝凉水,大可以这么认为。”

北原脸上有些无奈。

她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不喜欢做出别的表情,也不喜欢表现出什么情绪。

可以认为铃雪没变,但他总觉得铃雪的某些地方已经改变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语言风格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冷漠,而尖利,这让北原有些无奈。

但很显然,她更像一个女人了。

“这种处理事情的方式,很难让我相信你在扮演女仆的角色。”

铃雪只是瞥了北原一眼,没有理会。

她倚在窗台边,略略掀起厚重的窗帘——她向来不喜欢让阳光透进屋子里,于是这帘子也从未有过拉开的时候——天色很晚,如今已是夜半时分。

街上没有行人,路灯的光线摇摇欲坠,残喘在时间的末尾,仿佛下一秒便会被彻底吞噬。

她很喜欢这样的景色,何时起喜欢上的,她并不想去深究。

她选择了独居,为了享受孤独带来的宁静。

她并不否认这样的生活有些枯燥,有些乏味,甚至会有些寂寞,但她没有选择——她不能被任何无关的人记住——于是她将一把钥匙给了北原。

后者任何时候来都可以,她随时接待。

“继续刚才的话题,”铃雪重新合上了窗帘,双手抱胸,对着北原,“开门见山吧——我们可以做什么?”

“我的人已经打听过,丰川家乱了,”北原找了地方坐下,随手打开了电视,调到新闻频道,如同在自己家里一般,“墙倒众人推,很简单的道理。家仆,企业员工,很多与他们有关,但能量并不大的人,都在走——主动,或被动。

“但他们如果想活下去,就必须要靠人,”北原指了指电视屏幕,“于是他们借着失业潮,宣布和政府合作,开展以工代赈,吸收新的人力。他们是为数不多这么做的企业,在第一轮的打击下勉强喘过气来。”

“政府里也是他们的人。”

“你说的没错,不过我们无需将战场延伸到这一层面。

“现在丰川家族的企业依旧缺乏人力,以工代赈中,他们并没捞到多少好处。”

北原看向铃雪,很是认真。

“这对你来说是一次机会。”

“一次机会,确实是,”铃雪忽然叹了一口气,“也只有一次。”

“当然,你可以选择无视,如果你没有把握——”

“你继续。”

铃雪打断了北原的解释,后者张了张嘴,咽下刚涌上来的音节,重新组织语句,显得有些窘迫。

“总之,你可以去应聘,我们的人会将你安排到你想去的位置。”

“我可以去哪?”

“扫地工,维修师……”北原抬头看到铃雪向他瞪眼,狡黠地笑笑,收了调戏的语气,“你可以去的地方有很多,但我只推荐一个。”

他晃了晃手上的一沓纸,翻来覆去后,扯出某一张,那是丰川家的招工简章。

“秘书。”

他看到,铃雪的眼中忽地闪出一道精芒。

“谁身边的?”

“丰川介,你日思夜想的那位丰川介。”

铃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亲会跟你混在一起。”

“个人魅力——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不说话的时候可能更有魅力。”

铃雪快步走来,挨着北原的身体坐下。

她的距离控制得很好,不算近,但她身上的香气,正好能堪堪让北原嗅到。

她仔细看着那张写满了字的纸张,她的记性很好,不会忘记一丝细节。

“你有把握?”

“将你送到那个位置,并不困难。你只需要考虑,怎么留在那。”

丰川介,丰川介,丰川介。

铃雪的脑中回荡着这个名字,经久不息地回荡着。

她在过去的时间里学习了这个男人的一切,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做,她无数次地演练过,无数次地模仿过。

她与他见过面的时间很短,只有那几天,但她已经无比地熟悉他,她不会忘记。

铃雪沉静已久的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忽然觉得,那道模糊的身影就在自己眼前浮现,在纸上,在房间里,在只有她和他的天地之中。

日思夜想,铃雪忽然认可了这个说法,自己与那思春的少女并没有本质不同。

只是自己裙下还有一柄尖刀,随时准备捅入这梦中人的心脏。

北原斜睨,铃雪仍旧在盯着那张登载着招聘的纸张,只是某一角被她死死攥着,似乎已经有了些撕裂。

“去或不去,都取决于你,这不是命令,我也没有资格命令你。”

“但这是你们期待已久的机会,也是我期待已久的。”

“不可能是唯一的。我不会让没有把握的人去送死。”

北原自忖,是同铃雪有着共同利益的。

他仰躺在沙发上,恍惚间也出现了某些过期的记忆。

丰川,这个名字,或者说,与这个名字有联系的一切事物,自他记事那一天起,就从没有逃离过他的脑海。

他曾经记得家中的长辈为此作了个谚语,一时间流传甚广,但现在已是没什么人提及了。

他现在也是想不起来。

但他很明白,他是曾经记住过的。

他没有什么好为自己辩解,或许可以将这样的斗争当做家族数十年来的使命——一种为了自己生存利益的使命,并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头。

于是他接受了铃雪的请求,让她同以前的自己那样,从普通人变成略微不那么普通的人。

她学得很快,北原是亲眼看着的,莫名让他心中产生了某种怜惜。

他想起老福山对他描绘的未来,一个他金盆洗手,后代不会铭记他的未来。

北原自觉辜负故人,或许是这样,他才不忍心将铃雪真的送上场。

他猜是这样。

“我有。”

北原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瞧见铃雪紧紧盯着他,那是他曾见过的坚毅。

“真的?”

“真的。”

“那说说你的把握,杀了他?”

铃雪面色有些黯淡,微微闭上眼,摇摇头。

“我并不想杀了他。”

北原似乎被勾起了兴趣,连坐也坐的前倾了些:“铃雪小姐什么时候,也害怕死人了?”

“我不怕死人,死在我手里的已经很多,不差这一个。”

出乎意料的,铃雪没有对北原的挑逗有什么反应,只是兀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有什么想法?”

紧接而来的,是女子的叹息。

她站起身,重又回到窗前,露出一只眼睛,看向窗外。

那景色仍然是傍晚,不会因为屋中人的几句话就转为白日。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但这似乎已经成为了某种习惯。

北原很少见铃雪忧郁的样子,但他现在见着了。

她的侧脸很美,昏黄的路灯光撕破黑暗,打在她的脸上,有些古典的意蕴。

北原觉得自己能理解她了,就在这一瞬间。

一种不属于任何人的孤寂袭上不知谁的心头,他有些愣神。

他总觉得,下一秒,铃雪就会融化在这样的光线之中,融化在黑夜里,再独自消失在漫长的街道。

“很好笑,不是吗?”

铃雪似乎沉寂在某种莫名的氛围中,它不悲伤,不失落,但只是沉重,重得她抬不起头。

“面见自己仇人的机会就在眼前,可能是十年,甚至数十年间唯一的机会。我可以把握它,我甚至可以把握它,但我并不想杀人,说到底,挺可笑的。

“我无意为自己的行为开脱,我也没有什么大的格局,能想到他在对我之外犯下的罪孽——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但如果这是一场电影,丰川介作为反派,最后死于非命,我一定会将这电影打成烂片,再狠狠地骂上几天几夜,不得消停。

“我想让他也经历我经历的。”

她并不将这种感情阐释为害怕,或者担忧,类似这样的情绪。或许这是近乡情怯式的踌躇,她觉得这是有来由的。

北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他的手无所适从了一阵,最后无奈地摊开。

“距离招聘截止只有半个多月,我不保证你要的那种药能在那之前回来。”

“不,不需要在这之前回来,”铃雪沉着声,“在我活着的时候回来,就可以了。”

“你觉得自己会死?”

“没人能说得准,像我这样的,”她轻笑一声,笑容中带了些苦涩,“迎接我的不一定是死亡。”

“在那之前我会先让你知道的情报全部作废,然后我再跑得远远的。”

没有太过在意北原无时不在的调侃,铃雪的表情有些缓和,她勾起垂落的发丝,缓缓回到北原身边,坐下。

北原并没有注意到,她比先前坐得,更近了些。

她向来知道他会在亲近的人面前卸下防备,于是便有了做些小动作的可能。

“说些别的吧,”铃雪的手指盘弄着头发,不知为何有些僵硬,“我需要注意什么细节?”

“你需要伪装成一名失业者——先前是什么职业,你可以任意决定——一名从别处小镇来的失业者。”

“灰头土脸,衣衫褴褛?”

北原瞟了她一眼:“那是流浪汉,我的铃雪小姐。

“不必过于失态,保证足够普通就好。”

“普通?”铃雪故作姿态地挺了下胸,“你觉得,我这样子,可以称为普通?”

“没有人会忘记你,但是他们可以没有见过你。”

北原揉了揉太阳穴:“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选择将你送出去。没有哪个家族会选择在村镇布置眼线,比起在这里,伪装要简单得多。”

“但政府会。”

“你觉得,政府里没有我们的人么?”

铃雪自知这样的追问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这是很显然的。

喋喋不休下去,反倒让自己更像名老妇人,生怕孩子被人夺了去,总要这样那样询问好一切——她的母亲从来是这样,但不可认为这样的血统便是纯正。

北原的安排向来没让她失望过,如果有,她自己也可以将事情扭转。

铃雪对自己很有自信,或者说,这是某种不顾一切的勇气。

她恍然觉得自己同西部沙漠里吞下一口浓烟的旅行者没什么两样,自己的身后便是断崖,往前是看不见尽头的荒凉,最终留给她的只能有一个选择。

烟,她转念想到,廉价卷烟的味道她是闻过的,很呛鼻,但她还算可以忍受。

“我需要怎么联系,联系你的人?”

北原扔过去一组照片:“站着,坐着,躺着,只要不是躲在垃圾桶里,怎么样都可以。这些人里的任意一位都可能来见你,主动地。”

照片上的人,铃雪很多都见过,有印象。

这些记忆往往停留在一年多以前,停留在她还在小店里,“他”还在的时候。

某种意义上,他们已经离她远去,但她意识到,它终究会追上来,在时间的漫长溯源中,她不可能是置身事外的那一个。

她的眼睛闪了光,见到一个熟悉的男人,那日她跌跌撞撞回到餐馆的时候,躺在长椅上玩手机的壮汉。

这一定是他,她的脑子还没有坏掉。

老福山描绘的愿景可能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铃雪不敢妄谈这结局的确定性,但她能猜到大概。

在小店身边,在老福山,和他的家人身边的,从来没有真正的普通人。

他们想让自己变得普通,但已经离开地面太久了。

这句话没有表明是在地面之上或之下,不过她相信有人懂。

“你有足够的时间熟悉他们,”北原伸手从包里摸出来一台笔电,“现在,让我们聊聊那种药。我需要足够多的信息。”

“你想知道什么?”

“虽然让你回忆起不好的过往我很抱歉,但我希望能尽可能全面地了解那种药物——你知道的,性状、来源……之类。”

“我早就不讳言那段过去,不过我也很抱歉,我对那种药,一无所知。”

北原操控电脑的手抖了一下。

“所以,你想让我找一个,只知道用途,和可能的来源的,禁药?”

铃雪给了肯定的答复。

北原的手臂抬起,又放下,如此往复。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无意义的身体运动,是了,或许只有这样的运动,才能让他大略表达此时的心情。

“不知道效果?”

“效果就在你眼前。”

“施用方式?”

“他们在我身上的每个部分都用了药,外敷,口服,注射,你可以想到的,都在我身上发生过。”

“这其实表明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才是这种药的最佳施用方式,但和没说没区别——性状呢?”

“我无从得知,在那些日子里我的眼前始终是黑暗。”

“好吧,好吧,”北原尝试着转动自己的手腕,他已经觉得有些僵硬了,“让我们试一试,或许可以得到好结果——我是说或许。”

铃雪能瞧见北原的电脑屏幕,那是某个黑市的网站,她认出来了,一边还有些通讯页面,他正在联系某些人。

这并不是一件好差事,她在提出这个请求之前就知道。

没人可以保证那种药现在还存在,与以往没有不同,甚至是否多了少了效果,也不能知晓。

她本可以做一些猜测——倒不如说是瞎蒙——毕竟无论带来的是什么,最终也不会用到自己身上。

但那样未免有几率与自己的想法有所偏离,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同丰川没什么两样,即使与这样的人并列很让她不情愿,如若让她同北原排在一起,那还可以勉强接受——只要不是“人格魅力”排行榜——或许北原说的便是正确,她如今能理解了。

说的话,做的事,将大家摆在一起,罗列出来细细观看,便是全然找不到什么区别,而为此分出高低贵贱,则是更没有必要的事情。

这世上确实只有这一个丰川,但每个人都可以是丰川。

夜深了,可能是午夜,也或许到了凌晨。

铃雪闭着眼,但一直未睡着过。

熬上几个小时对她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也还未到可以安然入眠的时刻。

她见着北原的动作减缓下来,应该准备结束了。

于是她回到了化妆台边,补上已有些淡化的妆面。

“有些头绪了,但不能说乐观,”北原合上电脑,略微舒展了身躯,“有些事情我得亲自出面,能不能成,现在还不知道。你必须做好我失败的准备。”

“你不会失败。”

“谁知道呢,”北原起身收拾好散落的纸张,“我该走了——你在做什么?”

“补妆,如你所见。”

“时间不早了,早些休息。”

他踱步走到门边,如往常一样。

“别急着走。”

北原停下,回头看见铃雪正将手上的东西放下,似乎有些匆忙。

“怎么?”

“有件事,是需要明确的。”

铃雪只是朝着门的方向而去,绕过了北原的身体,挡住他离开的路线。

“你说。”

“我好看吗?”

她同以往没什么不一样,从头到脚,北原相信,那还是他所记得的铃雪。

后者面色有些红润,但北原分不清这是否是腮红,灯光有些暗淡,于是他忽略了。

“好看。”他如实回答。

“我这样的女生交到你手里,你会怎么办?”

“不,”铃雪摇摇头,先一步替北原做了回答,“你会怎么做,我已经知道了。

“那如果你,换成了丰川介,他得到我,会对我做什么?”

北原有些迷惑,她的言语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他甚至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

“他会——”

“他会这样。”

铃雪动了,她的身影很快,似乎还能带起一阵风。

洁白的双手抚上北原的脸颊,很冷,这是北原感受到的,但或许也是他的皮肤陡然燥热的缘故。

女子姣好的面容就在自己眼前,数寸之间,他能嗅到她的呼吸,与呼吸的味道,令人目眩神迷。

是了,她会让所有人都陷进来,陷进名为“福川铃雪”的温柔乡,她第一次尝试这么做了。

“然后,我和我的一切,将不再属于我。”

但她的声音很淡漠,没有丝毫外显的情绪浮动。

北原下意识向后退去,触到了墙,于是逃无可逃。

他很惊异,自己的身体没对铃雪的突袭作出什么反应,或许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准备。

她压在他胸膛上,无人欣赏过的柔软撕破了衣物的隔绝,传过来心脏的温度。

于是北原发觉了,她的身躯也是躁动的,难以平息。

这不是他的第一次体验,但风铃草的清香带来些告解的意味,他回想起,从未有这样气味的女生向自己贴近过,于是,在铃雪面前,他的经验都可以视为虚无。

风铃草,相比于更浓烈的熏香,他更喜欢这样的味道,这让他脑中浮现出思春的,羞涩的少女来,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同心上人亲昵着,有些浑然天成的意蕴。

他们的交合宛若天地交融一般,由风中来,又留在风中,久久不去。

于是这让北原拒绝的手臂有些无力了。

“铃雪,你——”

没有人能阻拦火焰的热烈,北原自忖成不了消防员,最多便是一只飞蛾,末了就是被吞噬的结局。

铃雪吻上他的唇,将北原的语音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再不得出。

她的舌尖野蛮地搅动着,撬开北原不知所措的唇齿,将自己的气味镌刻在北原口中。

他品尝到了,那是清甜的味道,比起蜜糖,更带了沁入心田的意蕴。

她并不熟练,也不可能熟练。

她是野兽,是被欲望支配的野兽,她的索求似乎永无止境,北原能感到她在吮吸,吮吸着他的气味。

这或许更像是祈求,将属于自己的美丽让出去,换来别人在自己身上的铭刻,深入灵魂的铭刻。

“你不用尝试逃跑,”铃雪的神情有些迷乱,眼前不知何时地罩了一层雾,“我的身躯早晚会被丰川介夺去,但我的第一次,我不想便宜他。”

“你觉得,我可以?”

“你可以,或许可以。”

她松开手,站着,就站在他眼前。

“看着我。”

她的衣服开始褪去,在他的目光中落下,轻飘飘地,没有带起什么尘雾。

她的身躯是天国的恩赐,他无数次地相信这点,这如同教堂里窗棂之间玻璃构成的彩绘,尘土从她身上剥落,而后露出了一幅古典的仙境。

她与这是相似的,从来不是自然的造物,而又回归了自然。

她是自然与人为的界限,这两者向来不能互相跨越,从而让界限成为了最遥不可及的存在。

肩带滑落,上身的布料渐渐消失,她的手臂从中探出来,流落在空气中,徘徊着,解开了一层又一层。

她是很明白的,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也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没有选择揭开笼罩在一对傲人雪峰上的,最后一层薄纱,或者说,仍旧差着那最后一点。

她没有刻意抚弄自己的躯体,宛若下一刻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只是非常正常地脱下,而后要上床去,坠入梦乡。

但他的视线中已经隐隐能瞧见峰顶的粉红淡色,那对她来说,仍是全新的。

她从大腿上解下系带,将方才的那柄小刀放在一旁。

丰润的肌肤上已然有了些许印记,她只是随意地轻揉几下,消去碍眼的淡红。

裙摆已然卸下,独属于女子的门户就藏在纯白的纱布后,锁在挺翘的后臀之下。

于是她抬起了头。

“怎么样?”

他见过她的胴体,见过许多次,但那多半带了些掩饰,若即若离,要赶人狼狈逃去。

“无可挑剔。”

“它很美,不是吗?”

她似乎不属于这个暧昧的氛围,她的灵魂是否真的在这副肉体之中,他突然拿不准了。

“你可以随意使用它。”

她向上抻开双臂,尽力地,向上去。她的面色红了,闭上眼,让身体舒展到最诱人的位置,然后停下,停在最撩人心弦的时刻。

但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不存在于此的情绪。

“你无需强迫自己。”

“你害怕了?”

“这与是否害怕无关。”

“那就上来,占有它。”

“你,和它,真的是一体么?”

她看着他,笑了,笑得很冷。

“这种时刻谈论哲学问题,很冒犯。”

“不,我更想——”

“闭嘴,男人。”

她的手指抵住他的唇,脸贴得很近,吐气如兰。

“你如果不敢,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她的身体滑下去,随着男人解开的裤子,滑下去。

他本来是很有勇气的,但现在却没了力气。

雄性动物的欲望向来不会跟着自己的思维而起伏,他感受到他的巨物脱离了束缚,挺立在了暧昧的空气中。

于是她轻轻握住了它,似乎从未有担心过冰冷的手指会消除冲动的燥热。

她能嗅到那气味,属于雄性的气息,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识过了。

很大,很饱满。

她想着,比自己从前的要伟岸些。

她心里究竟愿意这么做么?

她自己也不明白。

遵循流程非常简单,她已经将所有准备完全,只需要按部就班就好。

“你无需做什么。”

他身形微微挪移,她感觉到了。

“我曾经也是男人,我很清楚男人想要的。”

那巨物已经足够坚硬,她无需再做些可有可无的前戏。

这足以证明它,她的身体,或许还有她自己,足够诱人,可以成为一种便利。

但仪式感是很重要的,就像她见过的电影里展示的那样,直捣黄龙固然很明白了当,然而流离缠绵,或许才是常态。

于是她抚上了他鼓胀的阴囊,很烫,她轻轻按揉着。

她清晰有了这样的感觉,有了自己抚慰的,是另一个男人的感觉。

暧昧与旖旎的氛围向来会消磨人的理性,她透过微合的眼皮看到,那巨物的热浪打在自己的脸上,打在面容的每一寸肌肤上。

下体陡然传来一阵灼热的黏腻,于是她知道,自己无需再等待。

她的舌头先接触的,味蕾品尝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气味,有些腥臊。

但这味道并不是将她排斥的阻碍,喉咙深处泛起一丝悸动,它想要包裹什么了,她明白,干渴与瘙痒最终将她导向了她的目标,她一口含下。

远超体温的温度并没有能让她清醒——或者说,她一直都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在渴求什么。

她猜他不敢动,她确信他不敢动,他没让她失望。

于是她便自己动作起来。

这件事对她来说是第一次,只是脑中有应该如何的影像。

模仿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她的口吸吮着,挤压着,或许可以与婴儿渴求母亲的乳汁相比,但前者是更带优雅的——这简直可以说是他对她的赞颂词,她让他想起了采撷鲜花的田野少女,捻起粗壮的根茎,总要微微抬起头,迎着风,或者并不灿烂的阳光,细细嗅着,将鲜花的芬芳纳入自己的心房。

这样的少女永远是娇弱的,她与她们一样,手指握得并不紧,微昂着头,仿佛雄性的汁液会像花香,就这么落下来,落到她的灵魂中央。

她的动作很朴素,可以说,有些笨拙,比起其他的女人,缺少了些刺激的意蕴,但他可以原谅这一技术上的失误。

她的口腔温润,湿滑,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诱人的嘴,似乎可以将人的生命就这样从那里抽出去,完全地抽出去。

他想起一个名词,“口穴”。

他原来是不置可否的,但现在相信了。

有些无意识的动作,并不完全受人的控制。

她的鼻翼喘着气,口腔深处不时发出声声闷哼。

她可以听到,不如说是享受到。

这或许在人们口中,代表了淫靡,代表了污秽,或者是别的什么,更加不堪的词汇,但她却是愉悦的。

她可以有这样的反应,不断被欲望夺去支配权的反应,她已经有了女人一样的身躯,或许不久便会有女人式的自我。

于是她变得更加刻意了,刻意得连他也能听出来。

吸吮的声音,连带着唾液的跳动,溢满了整个空间。

她觉得,自己先前对西部的譬喻是很正确的——至少正确了一半。

她或许并不是那在荒原中踱步的行者,而是在不知哪处戈壁下,躲在木屋子里的拾荒少女。

她接待了一位旅人,一位对她来说,新奇,而难忘的旅人,在沙漠冰凉的夜晚中,随意烧了些木柴,燃一抹篝火。

她为他诉说着生活中不平凡的故事,于是在空虚的夜晚他们兴奋了,她流着泪,坐在旅人的身上,坐在旅人的巨物上,口中满是黄与白相间的精液,恳求着他证明她的存在。

于是她体内一股莫名的悸动更是发展起来了。她的舌头在他的巨物上打着转,刺激下流出的黏液,也无一不被她尽数吸光。

“嗯……哼……”

新鲜汁液的味道是很好闻的——对她来说,这股雄性的气息宛如催情药一般,一次又一次吊起她心中的欲火。

她的手不自觉地向身下探去,拨开遮蔽私密花园的最后一层屏障,轻轻搓动。

这简直是她第一次,玩弄着属于自己的,娇嫩的花蕊。

“嗯……唔嗯……”

她的手湿润了,没有人告诉过她,自己也从来没发现,这身体是如此的敏感,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迎合这女子本能的欲望一般,仅仅是在洞口盘旋抚摸,就已经为她挂上了一层淡淡的,名为“快感”的丝网。

喉咙中有一股热气,想喘息出,又被巨物死死地堵在口腔中。

于是化成了一股又一股沉闷的娇吟,让她似乎越来越堕入身为女性的漩涡之中。

“唔嗯……咝……嗯哼……”

他看到她微微抬起了头,他与她对视了。

他忽然发觉,她的眼眉是极柔媚的,顾盼之间,似乎正在挑逗着他,诱惑着他。

他忽然明晰了,她的的确确已经是女人了,是一个正在向自己邀宠的女人。

他在看着我。

她心中是这样的声音。

情感是最无法预测的东西,但她确实觉察到了,觉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变成一名真正的女人,等着属于她的那位,那位真正的贵人,征服,控制。

她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但至少她的欲望,已经彻彻底底释放,无法遮掩。

于是她手与口并用了。

他的巨棒很威猛,她必须承认,她还是男人的时候,见到这巨物,只怕也会自惭形秽。

但如今已经不是她再觉得自卑的时候,她只觉得渴望,一种来自于灵魂的渴望。

她的嘴更是使劲了,前后的运动愈来愈激烈,手指扣上含不尽的根部,随着唇齿套弄着。

她能感到巨物在嘴中跳动,如潮涨潮落,挺起,而又微微落下。

不需要他的操纵,它的每一次挺起,都是在撩动她那无法止息的心弦。

它挺起,她湿润。

它坠落,她渴望。

她在洞中探索的手指已经满是黏腻,她把它们涂在了他的巨棒上,这似乎是某种占有的标志,和某种动物很是相像。

后臀压在地面上,水滴滴下的声音几乎充塞整个世界。

他感到,自己的脚底已经有些温热而潮湿了。

她刻意地,刻意地将巨物顶进口腔的最深处。

她很懂男人,龙头向来是最能让他们把持不住的部位,无需很猛烈,只需要轻柔地触碰,轻柔地刺激,就可以让他们抵达快感巅峰。

她认为这是一场交换,她让他愉悦,他为她授予。

她开始有些期待,期待那精液撞入喉咙,溢满口腔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期冀,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唔……咕嗯……哼……”

他看着她,容颜在这样暧昧的情景下更是美丽。

不,他发现了,清纯淡泊的美丽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现在在她脸上的是逐渐深化的淫靡,不断浓烈的渴求,还有更多的,更多能称为“诱人”的词汇。

于是他心底的欲望被勾起了,冲动唐突地闯入他的身躯,他开始把持不住。

她感受到了,巨棒愈来愈坚硬,愈来愈粗壮。

他,他对我有感觉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欣喜,他不会懂她。

只是舌头搅动得愈加激烈起来,她轻轻舔舐着龙头唯一的细缝,点触一下,旋即跳开,又缓缓凑近。

她知道空虚与欲望只有一线之隔,而她紧紧把握着交界的那根细线,欲拒还迎。

涌动从小腹渐渐腾起,他尝试着忍耐,但他知道,在她这样的口穴中进出,就绝不可能有“忍下”这样的说法。

他只能拖延,妄图让这一时刻来得更加晚些。

她的口中愈来愈满了,愈来愈充盈了。

她能感受到输精管在鼓胀,她很熟悉的,这是他即将喷薄的标志。

她嗅到了,嗅到了她渴望的汁液的气味,淡淡的腥味,却没办法掩盖蛋白质醇厚的香气。

但她忽然停下了,就在他难以忍受的前一刻,她松了口。

巨物从她的口腔中缓缓退出,黏腻的唾液挂在皮肤上,最终在她的舌头上拉出细长,而从不断裂的银丝。

她挑衅式地看了他一眼,挑断了丝线。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满足么?”

她的声音再次冷淡下来了,但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她故意按压下的。同往日的那个平静的她,并不一样。

她的手指紧紧握着挺翘的巨龙,翻涌的精液就锁在两根纤纤玉指之后,他无法释出,也无法逃脱。

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抚上了他的,厚实有力的手掌。

黏腻的水渍染在他的肌肤上,似乎在二人中间架起了无形也有形的羁绊,是她牵着他。

她牵着他,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头上。

她鸭子坐着,分开双腿,小穴贴上了冰冷的地板,还好,并不足以让她的热情冷却。

她挺起胸膛,高高地,邀宠似地挺起,微微昂起头,手臂环绕着,抱住了他的身躯。

“我,是你珍惜的人么?”

他犹豫片刻,点了头。

“你犹豫了,再一次。”

他很想再次为自己辩驳,但如今的情况显然不能让他如愿。

她的面容在他眼前,他无法忽视,于是脑中愈加混乱了,似乎要从中找出些思绪,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我不是有意——”

“你可以在现在,不用珍惜我。”

她舔了舔嘴唇,这是很诱惑的,她明白这一点。

“就在这里,”她微微张开娇小的嘴,“撞进来,用力,将我灌满。”

他有些呆愣,这并不在他的预想之中。

“为,什么?”

“如果你还想忍下去的话,”她捏着肉棒的手指更是用力了,“大可以像个清高的文人,停在那里什么也不做。”

他粗暴么?

如果换作平时,这问题的回答一定是肯定的。

如他经常说的那样,做这一行的,没有任何理由对他人仁慈——或许,任何人也是如此——但他必须承认,他对她,是提不起粗暴的。

这究竟是出于男人本性的对美丽女子的怜爱,是对远在天国的老福山的愧疚,还是某些说不清楚的,别样的感情,他无法分明了。

下体阵阵的鼓胀令他无法沉下心来,沉下心来做些什么他认为能解开现实的事。于是他显得有些窘迫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于是二人就这样僵持着,数秒,或者数分钟,没人计算。

她只是煞有介事地把玩着那因失去刺激而渐渐萎靡的肉棒,看着它一点点垂下,又挑逗一阵,重又恢复活力。

他便在这样持续的涨落之中忍耐着,她说对了,她很懂他。

他似乎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如他一般了解他自己——或者更了解——的人掌心里,一切隐私犹如空谈。

她重又抬起头,脸上带着些失望。

“你不敢?或是不愿?”

他未曾觉得有如此拘束过,究竟是什么在阻碍他的行动,他已经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等不得,她等不了自己。

但他听得出来,她是带了勇气而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于是她究竟需要什么,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真的准备好了么?”

“这个问题,有问出来的必要?”

他不合时宜地叹息,或许还有些为自己鼓气的意味。

搭在她头上的手开始有些微微用力,肉棒对准了那张开的深穴,也或许没有对准,但她会自己接住的,他相信。

但她推开了他。

“太温柔。”

他怔住,片刻。

“我很难对,我的朋友,下得去手。”

“你可以,你杀过很多你亲近的人,我知道。”

“这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她的手又开始套弄他软弱下去的阴茎,“把我当成那些你厌恶的人,丰川,叛徒,随便谁都可以。

“这把枪我已经帮你擦亮了,很锋利,你可以用它,就这样,捅入我的身体。”

“我——”

新一轮的欲望已经升起,退下的潮水重又汇集在龙头,只待它一张嘴,便汹涌而出。

侵入他思维防线的,是她的声音,带着魅惑,与祈求的声音。

“就当是,为了福山家,赎罪——唔——”

她的语音中止了,坚挺的巨物倏地冲入毫不设防的口穴,粗大而鼓胀的触感顿时占据了她的脑海,直直顶入最深处。

力度很大,甚至让她不禁有些呛咳。

“唔嗯……咳……哼……”

这就是,被闯入的感觉。

她脑中回荡着。

眼底彻底迷乱了,男人的腰带着攻城锤,一遍又一遍撞击着,撞进她的口腔。

先前优雅而温柔的吸吮已经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征服的粗暴,和占据的快感。

她的双臂紧紧拥着他的身躯。如今已经不再需要她的抚弄,她只用跪好,抬头,迎接应属于她的,渴求已久的赏赐。

于是它来了。

她能感到巨物愈来愈滚烫,烧灼着,挑逗起她本原的,兽性的渴望。

右手垂下来了,颤抖着,探入身下淌出汩汩清泉的洞穴,狠狠地插进去,搅弄着,搅碎残留着点滴男性温度的灵魂。

她似乎有种感觉,失去许久的快感,或许要以另一种形式归来。

男人低吼着,冲破了女人的娇息。

它来了。

它来了。

它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在欢呼,或是在悲鸣,她将自己彻底交给了本能,舌头缠绕在巨棒之上疯狂地索求着,身下的小穴似乎抵达了临界的极限。

她微眯的双眼前已经失去了世界原有的色彩,一种她从未体验过,比往日强烈数十倍的快感,就要到来,要到来了。

“唔!咕嗯……哼……咕……”

浓郁浑浊的汁液,毫不留情地,闯入了她的口穴,渗入她的食道。

他没有停止,巨龙完全没有萎靡的迹象,他冲撞着,带着满溢的精液,冲撞着。

再一次。

“哼……唔嗯……咕……”

她浑身颤抖着,下体不断喷射出晶亮的水流,大脑已经完全被快感袭夺,独属于女性的,按捺了近年的欲望,在此刻,尽数释放。

原来……原来女性高潮……是这样的感觉……

她的思绪断断续续,探索的手指毫无停息的征兆,她想要更多。是了,她想要更多。

再一次。

他的每一次进攻,都让她的泉水止不住地喷涌。

快感似乎没有止境,没人告诉她该做什么,但她吞咽着,永不满足地吞咽着。

奇异的,醇厚的精液香味,让她无法抵抗,也无法拒绝。

再来些……我可以……感受更多……

再一次。

“唔嗯……呼嗯……咕”

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她。

他非常确信自己将汁液注入了她的口中,但他看不见,没有任何细微的一滴从嘴角,或者什么别的地方漏出,纵使是贪求母亲乳汁的婴儿,怕也是要逊色几分。

凌乱的发丝染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晶亮黏液,可能是他的,也可能是她自己的,粘在皮肤上,浑然添了许多淫靡的意味。

她的高潮未停息,他感觉这甚至会永不停息。她的脸有些皱起,但眼中却是无尽的迷乱。这究竟代表了愉悦或是痛苦,他无法确定。

他终于支持不住,巨物暂时地枯竭了。她只是拼命吸吮着,生怕错过最后的一丝珍宝。

他喘息着,沉重地喘息着,几乎能拂动她的头发。

而她,恢复过来的她依旧是那么优雅。轻柔地,缓慢地,吐出来,又似有些回味的,用细嫩的舌尖,在残存的余温上悠悠舔舐。

“很舒服,我必须要承认,”她的声音有些黏腻,“我突然有些享受。”

“你,就满足了?”

“你在挑衅我?”

说实话,他并没有挑衅的意思。

不如说,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蹦出来这样一句话,但结果是已经酿成了。

她轻佻地望着他,不经意舔了下嘴唇。

“我是希望你就这样满足的,这样我至少会好受些。”

但她依旧攀附上来了,像是要索人性命的藤蔓,黏在了他的身上。

“你好不好受,与我有些什么关系么?”

她捧着他的脸,指尖轻轻蹭着他的唇。

距离很近,他欲要逃开一些,但她只是将他死死地锁在墙上,他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有力,几乎将所有的重量压在他肩背上。

他再次闻到了她的气味,这回带了些许腥臊,但是仍然无法掩盖那如与生俱来般的,清淡香气。

这不是某种夸张,他真真切切地嗅到了。

如同清纯的邻家少女,在一个旖旎温暖的下午,或是傍晚,沉醉在石楠花的园圃中,岔开双腿,迎合着心上人无休止的进攻。

她的口中满是可以被称为“污秽”的,与单纯的形象不相符的语句,但这很能引起男人的兴趣——对他来说,向来是这样。

“你想让我怎么配合你?”

“你也可以不配合,我自己来,就可以。”

她很善于控制自己情绪,他必须承认。

交谈还未来往几次,她的语气便已经恢复了往常的那样,只有依然还潮红的面庞,可以堪堪显露出她如今的欲念。

但这无疑是撩人心弦的,他的确有一点动情了,有一点。

于是他在偶然间的,某个恍然的时间点,轻轻地吻上她的唇,又很迅速地离开了。

这和方才她那样的热烈不同,带着不一样的温柔。

她眼瞳忽然瞪得大了些,旋即,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

之前就已经说过,他很少见到她的笑,但现在是再次看见了。

“我现在发现了,你或许是真的很好看。”

“这不需要你发现。”

他忽然觉得身形有些不稳,愈来愈不稳。

他试图扶住自己,手臂晃动一阵,但结果只能是徒劳。

于是他向下坠去,重重地坠下去,被她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还好,他有些庆幸,地上有地毯,不至于让他明天无法直立行走。

她的身体与他紧贴着,丰润的触感从接触面的每一处传来。

她的胴体他已经见过许多次,他本以为已习以为常,但现实给予了否定的答案。

他的家中有一块珍藏的羊脂白玉,但经历过她之后,他想着,或许可以把那块玉石扔掉了。

她的手依旧抚弄着他的肉棒,有些萎靡,但依旧挺立。

“贤者模式?”

“你猜。”

“我不用猜。”

她坐直身子,挺翘的双乳有些遮挡了她的面庞,在背光的阴影下,显得异样的高耸。

“为什么?”

“我有自信。”

她握住了他的手,按在饱满的山峰之上。她忽然觉得有些瘙痒,从某个敏感的地方传来的。

“这是我的第一次。”

她双指分开下身紧实的花苞,任由内里的热气呼出,沾染在他的巨物之上。她拨开遮住眼睑的头发,望向他。

“没有哪个男人,会在我的面前,有贤者模式。

“好好,看着我。”

没有任何前戏地,她的洞穴纳入了远超承受能力的巨物,一口饮尽,全无保留。她的额上露了细密的汗珠,双手不由地掐住了他的肌肤。

痛,撕裂般的疼痛。

她早已做好了承载痛苦的准备,但这依旧有些超出了她的认知。

“唔……咝啊……”

她尽力抿着唇,身形有些颤抖。

“慢一些?”

“不……不需要……”

她抬起身子,再次狠狠地坐了下去。

“哈……哈啊!!!”

她的唇间迸出了不知是痛苦,抑或是愉悦的轻吟,手指死死捻着他的身躯,几乎要掐出血来。

她的眼角挂了些许泪珠,这是代表了痛楚的符号,他明白,没有人可以阻止。

带着些许怜惜地,他伸手,为她拭去泪滴,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她的身躯再次升起,又猛地坠下。

“哈……哈啊……唔……”

痛楚仍然在一遍又一遍地袭来,她的面庞紧皱着,显得有些违和。

她似乎已经不顾一切,知觉无比清晰,双腿传来了酸麻的信号,但她无视了,这不是她需要的东西,她索求的,只能有一个。

她的速度愈来愈快,初尝禁果的苦楚已经渐渐地消逝过去。

她不知是自己习惯了,抑或是确已淡化下去。

微妙的酥麻逐渐由下而上升起,从小穴,从双腿,而至全身。

从前的她还对肉棒大小的作用有所怀疑,但如今,她是已经肯定了。

至少对她而言,他的巨物,她无法抵抗。

“哈……哈啊……咿呀……”

女声的吟唱透出越来越浓烈的,愉悦与舒爽的意味。

他每一次都能冲入几乎是她的最深处,不需要任何的调戏玩弄,只是狠狠地撞进去,再撞进去,她就已经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她似乎已经找到了节奏,粗暴地上下移动已经不再能满足她的需要,小穴的肉壁收缩着,跳动着,在滚烫的肉棒周围环绕,旋转,似乎一种比起口穴还要猛烈的吸力,自那幽深的洞穴中传来。

丰满的后臀挤压着,他只觉得下身已浑然陷在了她的身体之中,包裹在一望无际的温柔里。

“唔嗯……哈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感觉……我明白了……哈啊……”

她的腰肢不由自主地,前后扭动着,让自己的最深处,稳稳地接上肉棒的冲击,每一次,从没有落下。

她的双乳上下跃动着,他的手指在两粒樱桃上缓缓揉捻,没有带上什么别样的技术,这体验对她而言是全新的,只需要微微刺激,就能挑动她的欲火。

他猜对了,胸前的刺激叠加在了小穴的快意中,她的肉体颤抖着,只觉得自己被死死地掌控在了名为“欲望”的巨网之中,周身是涌动不息的电流,潮水一般,将快感充入她的浑身。

“你……哈啊……唔……呜啊……很厉害……真的……很厉害……唔啊啊啊……”

她的嘴角似乎有些抬起,但很快消失了。

脸上的表情如今已经不由她控制,不,不如说,她身上没有任何一处尚受她控制。

她徘徊在快感的漩涡之中,将一切都交给了生物的本能。

这是她成为女人以来,最彻底、最疯狂地抒发欲望的一次。

他看着她,看着她的脸上现出快乐,现出舒爽,现出淫荡,现出一切可以代表她如今心情的表情。

他明白了,这是她卸下所有过往——名为“男性”的所有过往——的放纵,没有人能够主动激起,但也没有人能够阻止。

于是他更是细细地挑逗着那毫不设防的两粒红豆。

在她每每看似有些平静的时候,他便轻轻地,点在那勃起的乳尖上,伴着一声又一声的娇吟,男人的欲火也被挑动,手上功夫更是猛烈起来。

好……好舒服……还想要……更多……

她的双腿已满是晶莹剔透的液体,自小穴中淌出,带着靡靡之音,厚重地挂在巨物之上。

果然……我是女人……已经完全变成女人了……

她的双手交叉着,背在脑后。于是她的身材更显现出来,她等候着被占有,被侵犯,被男人的气味,从头到脚,完全浸染。

我……我好淫荡……我原来……就是这样的人么……

她的吟叫更是娇媚,脱离了纯粹的,被动的喘息,只留下她那纯真背后,带着诱惑的嗓音。他知道,这是她在挑逗自己。

有……有什么要来了……比刚才……更猛烈地……要来了……

被快感袭夺的身躯终于无法再次支持挺立,她的腰缓缓弯下来。

她勉强睁开眼,朝着他的方向,落下去,抱紧了他的后背。

于是清亮的娇吟就在他耳边,反复响起,无论是谁,如今,都已经按捺不住了。

她凑近了他,轻轻舔舐着他的耳垂。

“没……想到……你真的可以……让我……满足……”

“真的,你现在,已经试过了。”

“不……我还……不够……”

她用双乳摩擦着他的身体,乳首在粗糙的皮肤上掠过,于是她笑了,在他眼中,满是淫乱的样子。

“现在……北原君……不……纪光……你来……”

她翻过身,躺在了他的下面。

“我现在是……安全期……”

她四肢缠在他的身躯上,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唇。

“让我变成……真正的女人……”

下一秒,来自男人的,凶狠的冲击,闯入了她的洞窟深处,闯入了她那支离破碎的灵魂。

他深深吻着她,堵住那淫靡的吟唱。

失去了发泄途径的她,肆虐的快感在体内翻涌,似乎便能将她的浑身撕碎。

她的眼瞳瞪大着,四肢不住地颤抖,喉咙中支吾出混沌不清的音节,那是她欲望的结晶。

“唔嗯……哈啊……嗯……咕……爽……好……好舒服……唔……”

不行了……好厉害……比自己动……还要厉害……

“高潮……来了……嗯啊……来了……哈啊……不行了……”

好厉害……好厉害……这就是女性……高潮的感觉……舒服……好舒服……停不下来……

“喜欢……哈啊……好喜欢……唔嗯……咕……”

来了……要来了……嘴巴里……身体里……都是他的了……都是他的了……

他松开了嘴,低吼一声,将第二轮的汁液,全部灌入了她的肉穴。

“咿呀!!!!哈啊……来了……进来了……好热……哈啊啊……唔嗯……好爽……好爽……不行了……不行了……”

她颤抖着,双手抚上他的胸膛。

“纪光……哈啊……不要停下来……纪光……”

“我不会停下,”他的嗓音在她耳边忽地出现,“这是你的选择,你不能退出。”

高潮再一次席卷而来,她似乎什么事,都已忘却。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