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狩猎(1 / 1)

孟开平幼时,曾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旁的孩子野,不过几人相约着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被爹娘揪回家教训一顿就老实几日。

可孟开平不是。

他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为此他爹孟顺兴不知打坏了多少棍子和鸡毛掸子。可好话说尽,恶人做绝,也没能如愿把他的性子给正回来。

八岁那年,孟开平与一群伙伴打赌去后山林里过夜。

结果日暮前,一半人就偷偷溜回了家;戌时前,余下的另一半孩子也陆陆续续回家了。

直到最后,唯独缺了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孟开平。

孟顺兴此人,重气节、讲信义,故而被乡人推为团练。

小儿子走失,他哪里还能坐得住?

当夜便领着自家大儿子并村里几名年轻壮汉拿着武器上山寻人。

一行人找了整整一夜,才终于在破晓前的深山林里发现二人。

他俩明明一道上山,被寻见时却相隔几里地,除孟开平外的那孩子还摔断了腿,伤势颇重。

那孩子搂着爹娘哭诉,说他天黑后越等越怕,便想早早下山,哪知竟在朦胧月色中看见一黑影。

“山里有怪物!”孩子嚎啕道:“瞧着比两人还高,浑身黑漆漆的……我吓了一跳,脚下没注意便摔下山崖了……”

大人们一听,这哪里是怪物,分明是黑熊啊!

见邻里家孩子惊吓伤重,自己家这个领头的却安然无恙,孟开平有些抹不开面子,一把揪过孟开平的耳朵便狠狠骂道:“你这小兔崽子!念叨多少遍了,山里有老虎豹子黑瞎子,你全当耳旁风!不说还罢,越说你越要去试,若真教那兽叼去了,且看你怎么收场!”

骂完,他又摁着孟开平的脑袋,押着他挨家挨户道歉。

孟开平知道自己有错,但心里还是很不服气。

回家后见他爹又取出藤条,他再也忍不住了,高声抗议道:“便是遇上黑瞎子又如何?那小子既没胆气又没本事,才摔成一幅惨样,倘若教我碰见,定能将那熊打杀……”

“老子先将你打杀了!”孟顺兴气极,一藤条抽过去毫不留情:“养了你简直教老子少活十年!”

孟开平生生扛下这一鞭,躲都不躲,更不吭声讨饶。

一旁的大儿子孟开广生怕老爹气糊涂了,真把弟弟打出什么好歹来,便忙上前跪地劝说道:“爹,平子不懂事,您教他这一回,他下回指定不敢再犯了。”

都说“当面训子,背后训妻”,孟开平已经当着满村的面挨过好一顿罚了,孟顺兴本不欲再理会他,没想到这小兔崽子竟仍大言不惭,还有脸说自己能猎熊?

孟顺兴觉得他多半脑壳进水了,正准备再多抽几鞭让他清醒清醒,抬眼却看见大儿子护在小儿子身前帮他挡着罚,便道:“开广你且让开,这小子好大的口气,我看他能倔到几时!”

孟开平年纪虽小,但平日也是极有主见的人。

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被大哥护在身后,更觉得没面子,便嘴硬道:“大哥,我不怕!爹要打便打,总归是他偏心,从不肯信我的话。日后进山打猎若带上我,我早晚能猎头老虎回来……”

“你可闭嘴罢!”

孟开广都被弟弟这番火上浇油的本领整服了,恨不得直接捂他的嘴。“你别堵他的话,我倒要听听他今日还敢说出什么来。”

像是下决心要把这小子治服,孟顺兴也不急着动手了,先拎着藤条大马金刀地坐在条凳上,面上看不出喜怒。

闻言,孟开平连最后一丝惧意都没了,直接了当道:“从前朝廷不许汉民持兵器、习弓弩,爹尚且愿意偷带着大哥进山练武,怎的轮到我就不行了?难道爹是想让儿子留在昌溪种一辈子地吗?”

孟顺兴板着脸,冷笑一声道:“呦,你还看不起种地的了?你老子我种了半辈子地,如今不是安安稳稳将你们两个拉扯大了?你小子光长蛮力不长脑子,就该留下来喂猪种地!”

孟开平也笑了。他人小,可笑起来却满满一副拿捏旁人的神情。

“呵,爹说得好听,那往后山里囤那么多兵器作甚?还不是想着另谋出路?”一听这话,孟顺兴腾地一下站起身,孟开广也大惊。

孟顺兴身形魁梧高大,早年又跟着位寺院住持学了套好功法,轻易了结寻常男子不在话下。他大步去往小儿子面前,低头瞪他,长久不语。

“我说呢,你小子整日往后山瞎跑什么,原来是摸东西去了……”孟顺兴脸都黑了,抬脚一踢他腿弯,见孟开平龇牙咧嘴跪在地上,接着便去寻麻绳来:“真真反了天,今日定要将你吊起来打!”

当夜,孟家的烛火始终未歇。孟开平如愿靠作死挨了顿更狠的,躺在床上好几日下不了地。

他默默地想,也许这回真把老爹惹狠了,今后能不能出门都难说了。

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等到他双脚终于能沾地了,孟顺兴竟送了他一样礼。

一杆长枪。

那枪是标准的军中之物,通长一尺六丈,枪柄为攒竹柄,头悬红缨,舞起来威风凛凛。

尽管孟开平身量未成,可孟顺兴依旧道:“你不是想学正经武艺么,今后我不进山的时候,你便跟着我在院中练习枪法。”

“那爹您要是进山呢……”孟开平快被惊喜冲昏了头,愣愣道。

闻言,孟顺兴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懒得听他的废话:“那就跟老子上山猎熊去!”眼见儿子喜不自胜,一个劲儿傻笑,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还好意思当着你大哥的面说我偏心,小没良心的,我偏的分明是你!你以为学武是什么好事?”

“爹,我乐意学!”

孟开平那时根本理解不了父亲的苦心,他只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我发誓一定好好学,绝不给您和大哥丢脸。”

孟顺兴终于颔首道:“一寸长,一寸强,你大哥幼时也是从此物练起的。‘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若能将这物件使好了,旁的亦不在话下。”

于是自那年秋天起,孟开平除却练武,还开始跟着他爹进山,日日忙碌,再也没功夫跟同村的孩童们胡闹了。

与他所预想的不同,狩猎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蛮力无用,反而很讲求策略计谋。

孟开平不识字,更没读过兵书,但他后来打仗甫一带兵就能得胜,凭借的全是父亲当年在狩猎时的言传身教。

是孟顺兴教给他,如何布局下套、如何诱捕追踪,乃至于如何与对手玩弄心术。

“你记着,穷寇莫追后面还有一句,叫做围城必阙。”孟顺兴这样对他说:“倘或你已占了上风,那便更要懂得张弛有度,不可将敌人逼迫过甚。”

孟开平蹲在草丛里,看着父亲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的图样,若有所思。

“你且将三面围死,只留一个可掌控的缺口,既能让敌人摇摆不定、丧失斗志,又能引蛇出洞。”孟顺兴缓缓道:“围三阙一,虚留生路,一定能帮你猎到最想要的猎物。”

这句话,孟开平一直牢牢铭记在心。

那日离开师府后,他便想,或许这就是一场狩猎。

因为他的大意与鲁莽,猎物闻风而逃,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已经牢牢占据上风了,整个徽州城都在他的治下,她终究跑不出这个猎场。

所以,他只消留出一扇大开的城门,她便会以为尚有“生路”可走。

林中的小鹿最是机警,往往会默默观察,直到风波将平之时再乘机逃离。

他料定她就是那头小鹿,故而最后一日城门将闭之时,他就在这里等着她。

围师必阙,阙则必出,出则易散,可破之道也。

师杭被男人一把丢在榻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

她骑过马,却没骑过这样烈的马。

自家府里那匹踏雪个头娇小、脾气温驯,跑起来便是松开缰绳也绝不会把人颠下去;可这男人的马简直跟发了狂似的,跑到最后,师杭一心只想吐。

果然,等她被切切实实甩在榻上以后,便再也忍不住了。

她立刻翻身滚下来,趴在地上就是一阵干呕。可她这几日来只喝了点汤水和米粥,吐也吐不出来什么,只能缩成团一个劲儿喘息发抖。

强掳她的男人就立在她面前,冷眼看她难受得要死,一句话都不说。好半晌,师杭才终于缓过神。她抬起头,却见男人依旧立在原处盯着她。

一眼望去,四目相对,似乎这才是她与他的初见。

她跪坐着,男人逆光站着,一大片影子将她严严实实罩住。

他个头很高,师杭估摸不准,但总归比寻常男子还高出不少;他还很黑,许是受多了风吹日晒,面容一点儿也不细腻,师杭没见过几个外男,但习文的男子确实没一个这么难看。

最后便是他的眉目。

往好处说,细细看去,男人倒是当得起目蓄宝光、鼻若悬胆、鬓如刀裁几个字,浓眉飞扬之间,一派英武之气;但往坏处说,他实在生得太凌厉了,凶意满满、戾气横生,倘若换身甲胄便说是山上的土匪她也信。

师杭不由感慨,自己受了这几日的磨练,胆子也越来越大。都到了这步田地,她居然还能如此自若地在心中评价陌生男子的长相。

不过可惜,这男人的相貌于她而言实在平平,无甚好感。

然而就在她细细打量孟开平的同时,孟开平也在细细打量她。

他有点不大明白,自己的眼光究竟如何。

眼前这女子面容脏乱,身上的味道比他还难闻,在城门口时,若非他看人准目力好,仅凭个头和身段还真不能一眼认出她。

至于抓到她后的心情么,惊喜比预期少很多,反倒是失望更多些。

原来,褪去那套锦衣华服,她也不过是普通女子。

没了总管家大小姐的身份,没了可依仗的权贵家势,趴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她,一点儿也不特别了。

不过是骑了片刻马,居然就吓成这样,女人果真是够麻烦的。

男人眸中的嫌弃与轻蔑,师杭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她根本不在乎对方怎么想,只自顾自理好了衣衫,起身环顾道:“这是哪儿?”

闻言,男人轻哼一声,挑眉道:“你说呢?看不出来?”

听见他开口,师杭明显愣了一下,这嗓音沉沉的却又有股子轻狂气,同那位齐小将军相仿。

光看面容,她以为这人年纪比她大得多,难道并非如此?

师杭狐疑地又瞧了他一眼,孟开平见状以为她还不明白,便道:“没想到你还挺蠢的,此处是我军城外大营。”说罢,他又嘲讽接道:“你不是想要出城么,我可带你出来了,你应当多谢我才是。”

这人果然是个没安好心的!

师杭看看四周,只觉得此处不光是营帐,还是他起居之处,当下便捏紧衣襟戒备道:“你是何人?我从没见过你,更未曾得罪过你,阁下何故掳我至此?”

这小娘子紧张兮兮的模样还挺有趣的。

孟开平侧头听她说完,旋即抱着臂,扬眉笑道:“你自然不识得我,可我早就识得你了。再者,过了今夜……”

他突然上前一步,贴着师杭的面庞,轻佻至极道:“等过了今夜,你我在榻上,自然是能相熟的。”

男人前一句师杭尚且不解,后一句简直失礼至极、厚颜无耻。

她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们果真都是群贪财好色的禽兽!什么千户、什么齐小将军,包括你,都是一路货色!”

男人皱了皱眉头,旁人他不识得,所谓“齐小将军”他还是熟的。

“又关齐闻道什么事,他一个游手好闲的小孩子,能贪你什么色?”不就是在城门口拦她一拦么,至于往人家身上泼脏水?

师杭根本懒得同他解释,转身就要往外跑。不出所料,男人只捏着她后襟的衣衫,她便再难向前一步。

“我觉得,你似乎还没太认清现在的情势……”

师杭用力拍他的手,结果非但没拍开,反倒直接被他拎出了毡帐。刚掀开牛皮帘子,一阵萧肃夜风便扑面袭来。

天色还没有彻底暗沉,四周笼着一片朦胧的、绀青色的光,而在师杭目之所及的地方,全是不计其数的军营大帐和编制齐整的兵士。

徽州城早空了,她已许久没见过这样密集的人群。十万人,远超这座城池中原有百姓的数目,现下身处其中,更觉自己渺小孱弱。

也就是这样的军队,夺去了她爹娘的性命,夺去了她原本安稳平和的生活。

可男人还在她耳畔意气风发、傲气十足道:“你们徽州城的布防太差了。非要螳臂当车、负隅顽抗,不如早早便开城投降,何至于让我们再替你们重修一遍城墙?”

见师杭面色惨白,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继续道:“军中没钱没饷,当官的更烂透了,元人焉能不灭。听说这师伯彦和固守金陵的福信还是亲家?真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死法都一样。”

“你再说一遍?”师杭气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恨声道:“你可真是大言不惭!”

“我听闻金陵之战,尔等兵围集庆半月却久攻不下,损失惨重。若非孤立无援,我相信福大人非但能固守城池,还能教你们落荒而逃!其忠勇坚毅之举天地昭昭,上闻,赠福大人金紫光禄大夫、江浙行省左丞相、上柱国,追封卫国公,谥号忠肃。你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介莽夫,小人得志罢了!”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份量极重,孟开平一下收敛了所有笑意。

自见面起,他头一回正视面前这个弱女子。

方才,他好像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即便她不再有元廷所赐予的官宦之后的身份了,她却依旧是师家女。

师家,同福家一样,向来都是出名难啃、软硬不吃的贱骨头。

师杭憋着眼泪,分毫不让地与他对峙。

不出她所料,听完她发自肺腑的一番直言,这男人跟被当场打了脸一样。

他的手已经紧攥成拳,师杭丝毫不怀疑,只需一拳他便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可是很快,他又莫名平静下来了。

孟开平转念一想,他何至于因这番话便动了杀心?

杀她实在是件易事,若在此刻动手反落了下乘。

她看不起他这种草莽出身的汉子才是寻常,她若看得起,他又何必费尽心思夺她?

师杭骂他的这些话,自他十六岁带兵征战起,少说也听过不下百回了。然而如今,嘲讽羞辱过他的这些人大多都不在人世了。

什么左丞相、卫国公,待他纵马踏破元廷,这些封赏统统都不作数!“师小娘子。”

他突然这样慢条斯理地唤她,师杭愣怔着,男人却直接单手将她拦腰抱起,另一只手支开帐门。

“你会为你的话付出些许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