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对岸有什么?”陈星又问。
“军队,”慕容冲说,“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全是秦军。那时的你对我而言,尚且是名陌生人,你手里发着光,纵马过了河,我拿着一把剑,跟在你的身后,去杀苻坚。”
陈星明白到这一定就是淝水之战了,看来哪怕光阴回溯,所有的人或多或少,仍保留着某些相关的记忆,再想起那天慕容冲与他分开之后,便不知所踪,陈星忙着救项述,竟是无暇顾及。
“后来呢?”陈星不禁问道。
“后来,”慕容冲看着湖中自己与陈星的倒影,出神地说,“有人在后阵大喊‘秦军败了’,他们便自相践踏起来。我一剑杀了苻融,再冲过禁军防御,拓跋焱不知为何,不在那里。苻坚与我一个照面,兴许没有想到我会来。”
陈星问:“于是你杀了他吗?”
慕容冲沉默片刻,最后道:“是的,我一剑刺进了他的咽喉,不想再听他废话。”
“在那个长夜里,”慕容冲说,“周遭兵荒马乱,将士们逃的逃、死的死。河对岸,我的来处,又有排山倒海的汉人,杀了过来……我就这么坐在战场中央,站在他的尸体旁。他的喉咙里喷出许多血来,将周遭的土地都染红了。他睁大双眼,似想朝我求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陈星端详慕容冲,忽见慕容冲脸上出现了不明显的水痕,此刻他别过头去,缓缓道:“他没有说话,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一定是‘凤凰儿,凤凰儿……朕是真的喜欢你啊……’。”
“我总以为,当那一刻来临时,我的心里只会有恨。”慕容冲喃喃道,“渡河过去前的那天,我把许多事完完整整地回忆了一次,他对姐姐、对我所做下的那些罪行,被他屠杀的族人,以及小时候,被他抱着时,我随时随地的战栗感……就像深宫中的阴影,它们无处不在。甚至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能勾起我的回忆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慕容冲转头,望向陈星,说,“他死的那一刻,我很平静。而你离开的方向,慢慢地就亮起了一团光,就像太阳在战场上升起来了,四周全是白色灰烬,像一场雪,时间的流逝仿佛也停了,只有那场光雪永无止尽地下着……”
“……让我想起了述律空接任大单于那年的暮秋节,”慕容冲低声说,“敕勒川也是一样地下着雪。苻坚带我北上,朝述律空道贺,到处都是人,唯独我在人群里站着,谁也不认识,当然,谁也不想认识。”
慕容冲侧头望向陈星,低声说:“苻坚与述律空饮过酒后,见我尚且一个人在角落里,便过来说,‘走,朕带你去滑雪’,于是他背着盾牌,把我带到阴山上。”
陈星笑了起来,说:“滑雪么?我也玩过。”
“嗯。”慕容冲淡淡道,“你与谁玩的?就像汉人的秋社,以月贝喻一生,相伴相随;铁勒人也有一个习俗,如果暮秋日下雪了,武士们就会带着盾牌,邀请他心爱的人到山上去滑雪。”
陈星难以置信道:“是这样吗?”
“……滑第一次,”慕容冲点头,喃喃道,“意为告诉他‘我喜欢你’。第二次,便权当对方答应了自己。”
“再之,若那心上人提出一起滑第三次,就是让阴山群山作证,让飞雪洒在头上,相约白头到老。”
陈星:“…………………………”
慕容冲看了陈星一眼,说:“站在光雪落下的战场上,不知为何,我想起的竟只有那一天,直到我醒来以后,依旧清楚记得,挥之不去。”
两人又沉默片刻,陈星已被岔开了心神,慕容冲却道:“他们说你是驱魔师,是得窥天道的人,能不能告诉我,这个梦昭示着什么?”
陈星回过神,反问道:“如果这个梦成真了,你还会刺出那一剑,取他性命么?”
慕容冲答道:“当然会。”
陈星摊手,意思是这不完了?何必纠结呢?
慕容冲想了想,无奈摇头,转身离开湖畔。陈星却伸出手,握住了慕容冲的手腕,心灯蓦然注入慕容冲全身,刹那在慕容冲的三魂七魄中荡出一声震响,海潮一般卷去。陈星感觉到慕容冲的内心深处,一点黑火正在蒸腾,它在心灯的照耀之下无所遁形,继而被驱逐殆尽。
“不必害怕。”陈星低声道,“我懂了。”
陈星将慕容冲拉向自己,并伸手轻轻地抱了下他,慕容冲疲惫地出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唯余陈星静立湖畔。
翌日数人分道扬镳,各自上路。清河公主随慕容冲回往平阳,项述带陈星、肖山上敕勒川。冯千钧改道沿长城往西北,谢安与冯千镒折而向东,避开秦军南下。
又数日后,陈星北上时,一路横竖无事可做,便死活要求项述教他骑射。
“你总闹着学射箭做什么?”项述疑惑道。
陈星固执地说:“不为什么,就想学。快教我。”
项述拗不过,只得先在宿营时手把手教他,从身后抱着他,教他拉弓,放箭,调整他的姿势。
陈星起初射箭射得乱七八糟,项述嘲讽道:“都射到隔壁靶上去了。”但走开一会儿,再回来时,见陈星还在不死心地练习,平日里除了赶路就是练骑射。后来项述便在赶路时策马出去,陪他演练,项述一边纵马,一边让陈星弯弓搭箭,瞄准自己放箭。
“换木杆吧!”陈星说,“我怕伤到你!”
“你能射中我衣角,”项述朝陈星冲来,说,“孤王让你当大单于!快!”
陈星:“……”
项述双腿一夹马腹,转开。
“两骑相逢,怯者必败;转马回鞍,去镫翻身!”项述虚晃一招,并未出箭,皱眉道,“孤王若现在出箭,你已经坠马被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