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如河,浸入了峡谷前的地面。
沈独头也不回地走在那只有一线光明的峡谷里面,老旧的岩壁上还残留着旧年那些逃亡至此却终遭一劫之人的鲜血痕迹,脚下从不空山高处流淌而下的溪流却与旧日一般清澈。
杀戮就在身后,但已经与他无关。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第一次抵达此处时的情景,一样的满手鲜血,满身杀戮。
只是当时他邪,现在他真。
如今第三次从这峡谷中经过,所有往昔的妖戾与忐忑都已放下,只余下一种担当过后的坦然。
在走出峡谷的一刻,天光重新照在了他的身上,也让他看见了依旧伫立在溪水里从未有过改变的止戈碑。
还有……
那山门之前,无数严阵以待的僧人,以及立在僧人们正中的缘灭方丈。
沈独已经没有力气再打一场了,只是抬起头来,用那一双阴霾散去后干净得像是琉璃的一双眼眸,看向缘灭,平静道:“我想见他。”
第99章 无忧花开
缘灭方丈想说,善哉已进了业塔自自省己罪、面壁思过, 沈施主怕是见不着了。
然而沈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还不等缘灭方丈给他什么答复, 他便又淡淡道:“方丈若不让我见, 我昏倒死在山门前事小,世间妖邪魔头又复出事大。”
“你是在威胁我禅院吗?!”
缘灭方丈皱眉没答话,后头一名持棍的武僧已然横眉竖目, 显然是看不惯沈独到了极点。
可沈独哪里会去搭理他?
从头到尾都像是没听到这话一般,连目光都没移开过,只依旧注视着缘灭:“方丈考虑好了吗?”
缘灭方丈早在上次妖魔道与正道一同逼上山门的时候,就领教过沈独的难缠了,没料想如今人虽然重伤,人却比先前还难应付了。偏偏佛门对苦厄众生一视同仁, 无论是让他看沈独重回山外杀戮,还是看他死在山门前,都做不到。
于是终无奈地一叹。
“阿弥陀佛, 天怜世人, 我佛慈悲。沈施主想见之人,此刻已在业塔之中。只是业塔为罪塔, 一则守塔僧未必放你进去, 二则施主想见之人未必愿意见你。”
“他不愿见我又怎样?”沈独笑了一声,已听明白了缘灭言下并无阻拦之意,只道,“我想要见他,这便足够了。”
天机禅院的僧人们还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更没有想过那许多总让人浮想联翩的传言会因为这个人,落到他们仰视也不能及的那一位最有慧根的僧人身上。
这一时间,全都看着他没了言语。
沈独却没有理会这些了,只是对缘灭方丈轻道了一声“谢过”,便抬步上了台阶。
不空山上,晨光熹微。
轻薄的雾气纱似的在山间浮荡,山下的竹海碧波一般摇晃,上山的台阶一重一重,被初升不久的日头照着,像是一道天梯直通高处。
僧人们相觑一眼,到底为他让开了道。
这满身血污还未洗尽的昔日魔头,便一步步拾级而上,无端端让身后所有人想起了月前另一名僧人回到禅院后,一步一步跪上禅院时的姿态。
缘灭方丈无言。
只是他既然应允,此刻便不会横加阻拦,是以从头到尾只是平和而悲悯地看着。
山门峡谷外的杀戮还在继续。
沈独的脚步没有停过。
他一步步走过了三重山门,看着山门上那山山水水的篆字,若有所悟,可细想时还是什么都不懂,于是便记起来,那和尚说自己榆木疙瘩,半点慧根都没有,约莫是真了。
浸满了鲜血的长袍袍角,在长长的台阶上留下了逶迤的血痕,但随着他走远又渐渐干涸。
从山下到山上,沈独觉得自己走了很久。
可真当站到了禅院这一片恢弘的建筑前,看见那一座业塔孤高冷落的影子时,又觉只不过是这么一瞬。
藏经阁卧伏在西北,千佛殿偏坐于东北,高高的业塔却在东南角上。八角舍利塔,陈旧的塔身沉淀着风雨侵蚀的痕迹,上面书写着的一行又一行经文,有的依旧清晰,有的却已经模糊。
八面塔身,刻的是天龙部众。
塔旁栽着一棵高大遒劲的老树,树上开满了金灿灿的花朵,一片堆着一片。
树下的台阶上,盘坐着一形容枯槁的老僧。
在沈独走到台阶下的时候,他那满布着皱纹的眼皮便动了一动,慢慢掀开,看向了他。
沈独便驻足,抬首望这高高的佛塔。
他问:“法师,他便在里面吗?”
那老僧看了他满身的鲜血与平静的面容一眼,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打了个机锋:“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
“扯你妈的鬼。”
这一段公案沈独还是听过的,只是压根儿不想往下听,当着这一名明显不简单的老僧的面,他已是冷笑了一声:“狗屁的‘仁者心动’!一个巴掌拍不响,风吹幡动,自然是风动幡也动。风不动,幡不动,你心动一个给老子看看?”
“……”
老禅师历经世事,见过了几多风雨,可在他面前还敢如此粗鄙的,沈独算是独一份。他看沈独的目光,忽然也变得一言难尽了起来。最终竟是长叹,宣了一声佛号。
“罪过!朽木不可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