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想,一抬眼就看见裴无寂出来了。
这一刻,她立刻大喊了一声“好啊”,骂人的话已经蹦到了嘴边上,可下一刻就彻底愣住了。
在间天崖上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裴无寂……
衣襟上染着几分血迹,唇畔还有几点殷红。脸色惨白,但面无表情。人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脚下隐隐有那么一点踉跄,还伸手扶了旁边门框一下。
他眼底似乎看不到人般,没看谁一眼。
就这么直接从凤箫面前走过,竟是往山下去了。
往常不是没看见过裴无寂更狼狈的时候,练功或者兵法,被道主训得没个人样。可那时候不管多累多苦多糟糕,他都是咬牙忍着的,道主骂他,他有时候不服,有时候又笑。
但从没有这样过……
人走出来,就像是一团死灰。
凤箫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刚才走过去的这人明明是裴无寂的样子,可又不像是昔日的裴无寂。
旁边人也都看得吓住了。
原地站了半晌,凤箫忽然有些怕出事,忙提了裙角,道:“我去看看道主。”
说完,便急匆匆地往冬灰阁去。
裴无寂却觉自己跟只游魂似的,一下不知自己应该去哪里,又应该做点什么。
好像一切的事情都失去了意义……
就连昔日用来安慰自己忍辱负重的“复仇”二字,也在今日对着归来的沈独跪下时,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一下回到了当年。
孤苦伶仃,一无所有。
眼前的山道很长,他好像走了很久,又好像一眨眼就到了。抬眼时只见得深谷幽幽,周遭栽种着各色花木药草,一座草庐立在谷中,外面还晾晒着不少新摘采的药材。
白骨药医倪千千正抓着一把半夏拧眉沉思。
她穿着一身浅紫纱裙,身上干干净净别无赘饰,素面朝天是清水芙蓉般不加雕饰的秀气,昔日那见谁都怼的脾气在被困避天谷的这些年里已经被磨了个干净,反倒比当年平和了。
眼角余光一晃,她瞧见裴无寂出现,也没大注意他神情,只当他是如往常一般来问自己给沈独治病的药配得怎么样了,所以没什么好脸色,只道:“我说过了方子还在想,上回想的还差三味药,你来也没用。”
裴无寂没回应。
他只像是没听到一样,竟直接从外面走到了屋里。
一面墙的药柜顶得高高的,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药味儿,靠东南窗前的格架上则是一只又一只小罐子封起来的药,贴满了签条,有新有旧。
倪千千似乎终于发现了他神情不对,从外面跟了进来。
但还没等她细问,眼前的裴无寂竟然已经一把将那排着无数贴有签条药罐的药架推倒在地!
“哐当!”
一声巨响,伴随着“稀里哗啦”一片药罐破碎的声响,只片刻便已满地狼藉。
倪千千完脑子甚至一下没有转过来,直到瞧见那汤药与丸药混杂在一起滚流到自己脚边上的时候,才骤然尖声叫了起来,几乎以为裴无寂是疯了!
“姓裴的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老娘药都要配好了,你是想你们道主经脉逆行、入魔而亡吗?!!”
“对!让他去死好了!”
裴无寂的声音比倪千千还要大,一双眼底已隐隐都是血色,暴怒的声音里更透出几许狰狞,几乎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倪千千愣住了。
她被带到这避天谷中已经太久了,只因为当初在斜风山庄为陆飞婵看病的时候嘴碎说了沈独一句,就招惹得罪了裴无寂,被威胁着要给沈独治病。
裴无寂的原话就是,治不好他,你也不用活着出去了。
可现在……
裴无寂说的是什么话?
他不仅掀翻了这救命的药架,让她这许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还在沈独没两年好活的这时候说让他去死?!
“你……”
脑子里一下乱成了一团,倪千千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想要问个清楚。
但裴无寂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更不想在这避天谷里多见倪千千哪怕一面。
所以他声音沉冷,决绝到了极点。
“立刻滚!离开这里!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若不走,便把命留在这里。”
他说这话的口吻,一如当年他连追三十里而来,将那煞名远播的无伤刀比在她脖颈上,逼她给沈独治病一样,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有那么一刻,倪千千是想问的。
想问他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想问他万一这一次的药能救,万一沈独可以不用死……
可她最终没有问。
数年的努力不见结果,身为天下闻名的白骨药医,她当然会有遗憾。但很显然,沈独这种恣意妄为从不遵医嘱的大魔头从来不是什么合格的病人,她也算是受够了。
况且六合神诀这反噬,她也真的治不了。
多留无益,在确认裴无寂不是开玩笑之后,她几乎是二话不说就直接拎了自己治病救人的箱箧,出了避天谷去。
裴无寂站在原地,看着这满地的狼藉,终于是没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