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苑一边帮后妈擦着眼泪，一边按耐不住好奇，追问道：“回到北天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只请了两个星期的假，谁能想到一走就是七个月？若不是一直和学校和家里有联系，他们都要报警了，多亏了悦悦从中周旋，帮着两头欺瞒，”后妈扁着嘴巴，有些委屈的样子，努力想要缓解沉重的气氛，最终还是失败了，她讪讪一笑，难掩眉宇间那浓浓的伤感、惋惜、懊悔、失落，“回到北天之后，她说要回老家一趟，向父母坦白一切，所以拜托我先照顾缘缘，缘缘当时不过几周大，我以为她是怕抱着缘缘回去，乡里乡亲指手画脚，老父老母面上难堪，所以想都没想都答应了，而且，这丫头毕竟是我一天天看着在她妈妈肚子长大直到出生的，我操得心比她妈妈只多不少，平时除了吃奶，几乎都是我在抱着，我也实在舍不得和她分开，你们想啊，我一走大半年，回来抱着个孩子，那流言蜚语能少的了吗？我爸肯定气炸了啊，我不是不想和他解释，但他那个要面子的脾气，为了不让别人继续误会，多半不许我再带缘缘，所以我哪敢回家啊？他来学校找我，我也只能躲着，宿舍也不敢住了，就死皮赖脸住到了悦悦家，不逞想，这一住，就是一年，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她回校办理退学手续，那时我才知道，她已经在老家结婚了……”

“什么？！”紫苑怒不可遏，道：“结婚了？！她忘了缘缘吗？还是就这样不要她啦？！她是缘缘的母亲，她怎么可以这样？！”

我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想说的太多，却因为愤怒，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仅仅是抛弃了楚缘吗？

不，她更对不起的人，是后妈！

想一想小夜当初对我说的话，连她这个亲妹妹都觉得，后妈与人私奔确有其事，那么当年，后妈为了保护她，所承担和承受的，恐怕不仅仅是没有澄清这一件事情吧？

后妈带了缘缘一年，在不肯将恶劣的舆论导向自卑又懦弱的她身上时，有多少人会为此认定，后妈就是缘缘的生母？

冬父之所以拒后妈于门外，最大的原因，就是不肯替那个男人养孩子，他明明知道缘缘并非后妈所生，却依然不信后妈根本就不认识那个男人，无非是听了太多风言风语，所以才有了冬小夜也一直以为后妈确实与人私奔过的误会，这个误会虽然帮助她们姐妹在今天这样一种尴尬的重逢中依然迅速的和好相认，但想一想，这十五年压在姐妹心头的沉重，又怎能不恨、怎能不怨那女人的薄情心狠？！

“我不恨她，也不怨她，同样不希望缘缘恨她怨她，”后妈将紫苑搂进怀里，亦紧紧握了握我的手，猛地想起我手上有伤，又赶快松开，眯起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笑道：“你们想说的话，悦悦当年都说过，你们说不出来的难听话，悦悦当年也全说过，甚至动手打了她，她道歉了，还给我和悦悦下跪了，我相信她是诚心诚意的，在将缘缘托付给我回家之前，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在坦白之后，她的父母会强迫她嫁人，她也是真的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她遇到了一个填补了她内心空缺、治愈了她心灵创伤的男人，他接受了她的一切，除了缘缘……”

“为什么？！”紫苑不解，“缘缘这么漂亮，这么聪明……”

聪明漂亮是现在，想想她妈妈怀着她时的身体状态和心理状态，都不难理解臭丫头小时候为什么体弱多病，何况，当初生她，想的是纪念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梦醒之后，再看到缘缘，于她而言，就只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了吧？

也许就像后妈说的，她真的是个善良的女人，但善良的人，并不意味着她一定坚强，一定所担当。

“你现在不懂，是因为你还没有孩子，有了之后，你自然就懂了，”后妈举了一个非常不恰当偏偏又非常有说服力的例子，“你想想看，将来你和小南有个孩子，小南和小夜也有个孩子，你真的能做到不分亲疏薄厚，将他和小夜的孩子视同己出，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宠溺吗？即使表面做得到，心里也是很难做到的吧。”

不会撒谎的紫姑娘顿时语塞。

我却心中一抖，问道：“妈，您和爸没要孩子，难道也是为此？”

“有一个儿子，有一个女儿，我已经很知足了，”后妈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躲闪的目光，才是正确的答案，“总之，我可以理解她，那样的幸福，就像是一种救赎，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如若错过，她这一生，恐怕就彻底毁了。”

紫苑气道：“那也不应该将她的幸福建立在您和缘缘的痛苦之上！”

“她对不起缘缘，但她并没有对不起我，她最后对我说了一句话，不仅是我无法反驳的，就是悦悦听过之后，也没再骂她了，你们知道她说了什么吗？”后妈将目光转向我，道：“她说，当她活在梦里的时候，别人都在试图叫醒她，而我却在鼓励她，是因为我天真的同情，缘缘才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我是有责任的，她问我，即使她这样带走了缘缘，我又会觉得心安吗？”

“强词夺理！”紫苑道：“她根本就是在强词夺理，将缘缘丢给您，她就心安了吗？”

“缘缘是老天爷借她的肚子送给我的礼物，”后妈却是笑了，很得意，“就像她说的，即使十月怀胎的她，也觉得其实还是我更像缘缘的母亲。”

“我不否认这是事实，但轩姐你也太天真了吧？”紫苑嗔怨的对后妈道：“人家只是为了推卸责任所以才奉承你的好不好？她是在利用你的善良！”

“或许吧，但重点是，对我来说，这就是事实，不是吗？而且我也不觉得自己善良，你们不知道，当时我听她这么说，第一反应不是自责也不是内疚，而是她即使想要带走缘缘，我也不能同意了，用抢的我也要将缘缘留下来，悦悦不敢再骂她，也是因为有和我一样的想法，”后妈抚摸着紫苑的头发，笑道：“虽然这些年，悦悦一直为了这件事情骂我数落我，说我心重，但她是知道的，其实那些话，我早就释然了，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恐惧的，就是缘缘知道这些以后，会不会继续叫我妈妈，会不会离我而去……”

“不可能！”我道：“您还不了解那个臭丫头吗？她怎么可能那么没良心！”

“我就是太了解她了，知道她不会那么良心，所以才担心，才害怕啊……”后妈问道：“小南，你觉得，缘缘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会不会想去寻找她的亲生父亲？会不会想去认她的亲妈妈？”

“不会！她早就说过，她不会认抛弃她的父亲，就算您不是她亲妈，那个混账男人抛弃她总是事实吧？”

“那她妈妈吗？”

“也不会！”我这话说的便有些毫无根据，纯粹自己的主观意愿了，“她说过她是楚家的女儿，去认她亲爸是对不起老爷子，那去认她亲妈，岂不是对不起您？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确实是您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养大成人的，您就是她妈妈，她也只有您这一个妈妈！”

“但是作为妈妈，我不应该那么自私，不是吗？如果她想去看看她亲生妈妈，我可以不支持吗？如果她妈妈见到她，回心转意，想要认回她这个女儿，我又能反对吗？”

“为什么不能？！”我道：“尽了母亲责任和义务的人是您，她为缘缘做过什么？！”

“她没为缘缘做过任何事情，”后妈摇了摇头，却是反问我道：“但如果缘缘想为我做些什么呢？”

我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后妈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听她忧心忡忡道：“如果缘缘觉得，她的存在，会成为我和我家人之间的隔阂，你说，她会不会为了让我放心，让我的家人释然，而回到她亲生母亲身边？”

我哑然无语，原来后妈真正担心的，是这件事情！

的确，后妈为了楚缘离家十五年，小夜倒还好说，可冬父冬母，恐怕各种意义上都很难接受就更不要说真正的接受楚缘了，这对楚缘，不可谓不是一种隐形的伤害，而楚缘为此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后妈又怎么可能不担心，不乱想？

虽然我觉得后妈想太多了，可爱之深，忧之切，实在不难理解，否则，老爷子和悦姐，也不会一味纵容，却不敢帮她下决心坦白了。

“啊！”旁边的紫苑忽然一声惊呼，先目光古怪的看了看我，才将视线转向后妈，道：“原来如此！”

这丫头的反应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更让人莫名其妙的是后妈的反应，一张气死了岁月的嫩脸突然通红，看着我的眼神不只闪烁，还透着一股子心虚。

我好奇问道：“什么原来如此？”

“你傻啊？”紫苑一拳砸在我胸口上，不解气，又狠狠掐了一把，酸溜溜道：“轩姐早就知道缘缘喜欢你的事情，却始终没有揭破她，是为了什么？”

我的思维没有紫苑这般跳跃，仍有些转不过弯来，下意识的问道：“为什么？”

紫苑却将幽怨的目光望向躲闪的后妈，一字一顿，道：“因为她和楚叔叔，都希望你和缘缘将来——可、以、结、婚！”

我怔了怔，一张老脸，旋即烧得快要融化了似的。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