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窄门(1)(1 / 1)

窄门

清孝在漫天晚霞中回到家里,打开了门,便听到羽惊喜交加的呼声:“清孝!”接着便是乒乒乓乓一连串人摔倒物件落地的声音。清孝暗叹一口气,不必抬头也可想象那人一面忙不迭地收拾东西,一面小心翼翼窥视自己脸色的样子。

他实在不忍心看那张曾经神采飞扬的脸上只剩下讨好瑟缩的神情,低着头闷声不吭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带上。

光线骤然黯淡了下来,一室的寂静让他有略微的失神。头脑浑浑噩噩的,肉体极度倦怠疲惫,如同经过了长途跋涉。

他需要静一静,好好想清楚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很重要……

他突然好想抽烟,神经质地在身上东摸西摸,却总是摸不到,好半天才想起为了羽他已经戒烟了。

戒了烟,戒了酒,他必须活得足够清醒,才能够不伤到那个已经极度脆弱的人。

但总是做得不够。

不得不承认了,他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不太能察觉到人心的细微变化。以前对西蒙是这样,现在对羽也是一样。

西蒙……

他忍不住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呻吟。曾几何时,他的生命里曾经烙满了这个人的印记,只要一提到这个名字,记忆就会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根本无法遏止。

那男孩与他接吻时的感觉,少年情动时第一次的结合,拥抱,喘息,青涩的身体,情潮后无可排遣的感伤……

他拼命地寻找,在很多男人和女人的肉体中流连,追逐或逃避,但总是避不开那些记忆。

不管身边有多人陪伴,他笑得有多大声,西蒙似乎仍漂浮在空中,幽蓝的眼睛怔怔地盯着他:“清孝,你不快乐呢。”

“不要为我伤心,你知道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我在这里很好呢。”男孩向他张开双臂,稚气的脸上带着微笑,一如初见时的纯净无邪。

“所以你也要赶快开心起来啊。”在寂静无人的深夜,在空旷清冷的实验室里,男孩这样告诉他。

他知道男孩说得没错,他知道对于吸毒的人来说死亡才是最好的结局,但这依然不能止住他的伤悲。他有时会浪漫地认为那男孩仍然以某种方式和他共同生活,有时会理智地告诉自己纪念那男孩的最佳方式就是好好地做出一番事业,但无论怎样开解自己,也无法从悲哀中挣脱出来。

但现在,他已经不太记得起那男孩的样子了。是的他记得那男孩有一双大眼睛,脸上有淡淡的雀斑,有时他和某个人接吻的瞬间,会突然想起那男孩柔软而偏薄的嘴唇,有时看见羽低头的侧影和倔强的眼神,他会觉得:“啊,这真象西蒙!” 但不知为何,西蒙的整体形象却已变得模糊,他已经不能收集齐那男孩外貌的每一处细节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记得很清楚的,可是当他头一回认真地试图从头脑中拼凑出西蒙的完整模样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做不到了。

他心烦意乱,浑身冷汗,用颤抖的手指打开皮夹,他记得里面有一张西蒙的照片,但没有。是啊,有关西蒙的一切,都已经被他毁掉了。在他认为西蒙背叛自己、自甘堕落去吸毒的时候,愤怒让他毁掉了西蒙送他的所有东西。而在西蒙去世后,伤心让他烧掉了皮夹里西蒙的唯一一张照片。

于是就这样吗?让西蒙逐渐从自己的脑海中褪色,让那男孩的容貌分解在一个个相像的面孔中,最后完全失去踪影?

他忍不住一阵颤栗,下意识地靠紧了窗子。有光线透过紧闭的百叶窗的缝隙投射进来,照在他惨白的面孔上。

这时,吱呀一声,门开了。这意外而突兀的声响让他浑身一震,霍地转身,哑声道:“谁?”

门外一跳一跳地晃进来一个白色的怪物,光线太暗,他一时竟没看清。

“是……我。”那怯生生带着几分惊疑的声音是那么熟悉,他这才看清那是羽。只上身穿了件宽大的白衬衫,下面没穿长裤,光裸的腿用胶带紧紧束着膝盖,怪不得走路姿势怪怪的。

清孝只觉一气打不上来,怒道:“上帝!你究竟要我花多少心血才能有点长进!总是这么进一步退两步的,你就那么喜欢脱裤子么!不勾引人你会死啊!”

他不及多想,随手拿起个镇纸就朝那人劈头扔去:“让我静一下,滚!”

那镇纸从那人的头顶上飞过,并没有击中,清孝本来也只是吓唬一下。那人果然立刻白了脸,身体一栽就倒下去,他不敢停留,来不及起身便手脚并用地爬出门外,因为双腿被缚,姿态极是可笑,像只突然被扔到油锅里的龙虾,速度倒很是不慢,顷刻间便消失在门外,顺便还把门带上了。

清孝舒了口气,颓然坐倒在床边,呆了呆,索性往床上一躺,用枕头捂住脸。他是那么累,只想休息。

他不知躺了多久,屋子里静得象坟墓一样。从窗户缝隙里照进来的光束越来越暗淡,暮色终于侵占了整个房间。他盯着那束光慢慢隐没,从前,他总喜欢把这想象成无形无质的灵体,或是西蒙,或是羽,越过时空,越过可以腐烂可以变质的肉体,伴着他走过那些血与火的青春岁月。

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了。那根连系着他和他们的细线,不知何时断裂了。他感觉自己象站在危楼的顶端,看不到前景,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但不管怎么样,路还是要走下去。清孝无精打采地起身,慢慢走出房间想去厨房去找些吃的。那人没有开灯,四周出奇的阴冷。清孝走过客厅,冷不防见着那人蜷缩在转角处悉悉索索地不知在搞什么,白衬衫在暗处颇为打眼,乍一看像一个幽灵。

清孝悄悄地走到他身后,却见他正埋头扯腿上的胶带。那胶带缠得极为牢固,一撕便连身体上的毛发也揭了起来,他咬牙忍住,眉宇间那神情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悲伤。他撕扯了一阵,又停手,呆呆地看着腿上的胶带。

清孝还以为他是累了,一时还有些怜惜,哪知他出了一会儿神,居然又把胶带一圈一圈地贴了回去,反倒缠得更紧。他自己显然也很不舒服,虽然竭力强忍,还是忍不住逸出了一声低微的呻吟,听到清孝的耳中,倒像是发情的模样。

清孝强压住自己的心火,冷冷地道:“你在做什么?”

那人吓了一跳,霍地回转头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清孝,却象是根本没有看他。

清孝心头更怒,压低了声音道:“我问你在做什么?我离开的时间长一点,你就开始玩自缚,那些东西就那么让你沉迷?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人的面孔在暮色中更加苍白,他沉默地看着清孝,紧抿住嘴唇,那神态看上去竟有几分西蒙的模样。

清孝只觉一阵晕眩,天!自己在想些什么?这人当然不是西蒙,甚至不是羽。

他定了定神,幻觉消失了。那人仍怔怔地盯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有种坚定的意味,看不出是聪明还是痴傻。

他心头火起,怒喝道:“我在问你话呢!”

那人被他一催,嘴唇颤抖了一下,小声道:“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清孝绝料不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气急反笑道:“你竟然到现在没有一点点反省?我稍微离开久一点,你就又脱裤子又玩自缚,你还说你没错?”

那人沉默着,突然道:“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那么久?你答应陪我的。”

清孝只觉被人打了一耳光,脸上热辣辣的再也挂不住,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提了起来,喝道:“这么说你是故意的了?是不是毛病又犯了,又想故意犯错让我抽你打你,这样才能满足你?”

那人被他提得双足离地,陡然哭出了声,冰做的面具裂开了,那人哭喊着道:“没有没有,我以为你会喜欢,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你不要生气,我不敢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清孝给他说得又羞又恼,内疚于自己的不检点,却又气他的不自爱,用力将他往地上一掼,冷然道:“你好好反省一下,再这样下去,真是没有人能够忍耐你!”

那人扑倒在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脸色象纸一样的白。清孝不以为意,径直去扯他的胶带,道:“忍住点。一下子就好了。”

那人点点头,随即咬住了牙关。

清孝用力一扯,“嗤”的一声,顿时将胶带揭起。那人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眉心打着结,是勉强隐忍的姿态。

清孝手下不停,将胶带完全扯掉,揉成一团,一面念叨:“你看看,何苦来呢?以后不要干这种蠢事了。我就不明白,把自己弄得那么疼有什么好?真是……”

那人虚弱地应了一声,大滴大滴的冷汗从前额上冒出来。清孝皱眉道:“好了,起来吧。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这样……”

他陡然止住了话音,发觉对方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俯身下去道:“喂,你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那人失神地看着他,艰涩地道:“清孝,我……好疼……”

清孝没好气地道:“忍一忍吧。原来你也知道疼,那么……”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那人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张口,鲜血便不住地往外涌,沿着唇角流下来。

清孝大骇,一把将他抱起来,道:“小羽,别吓我!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呀?”

那人脸色惨白,不住哆嗦,仍勉力扯出一丝微笑,道:“没什么的,我大概咬伤舌头了,因为好疼,就是疼……”

他说话有些含糊,当清孝碰触到他软垂的左手时,他“啊”的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整张脸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

清孝就算再迟钝,此刻也发觉出事了,当下不再迟疑,沉声道:“你忍一忍,我送你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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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腕舟状骨骨折。这只手以前就受过伤,本来就该注意,就算是为了活动和练习,也不应该用力过猛,何况是间接暴力以致跌伤。”说话的是个相貌清秀的年轻医师,羽脖子上的烫伤和其它一些旧创显然引起了他的怀疑,对清孝颇为冷淡。

清孝一怔,本能地申辩:“不是我,那些旧伤不是我造成的。”

医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冷漠地道:“我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但我要对我的病人负责。你想让他并拢双腿,也不需要用这么野蛮的方式。这样捆住他,他很容易摔跤,他用手撑地就很容易出事。”

说到这里,医师顿了一下,语气里有种难以察觉的厌恶:“何况最后是你推他的。”

清孝呆住,道:“他是这么跟你说的?他缠胶带只是为了并拢双腿?”

“那不是你的要求么?他当然要努力达到了。”医师摇摇头,说不出是轻视还是无奈,“好吧,我承认你们那个世界我搞不懂,但搞成这样也太过分了。”

清孝听他越说越不对劲,着急地道:“你弄错了。听我说,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但那医师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淡淡地道:“我说了,我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只是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治疗,不要没出院几天,又把人浑身是伤的送回来。他的档案和X光片在这里,你自己慢慢看。看完了交给护士。”说完转身便走。

房间里还有两个护士,互相对望一眼,心有默契地退到门外,远远地盯着清孝,眼神惊疑不定,时不时地悄声耳语。清孝只觉喉咙一阵堵,喘不过气来,他猜那医师和护士是把自己当成虐待狂了。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分明就是把自己当作了异类,他们在窃窃私语自己是多么衣冠禽兽吧。

他有一个冲动,想走到她们面前去声明自己的清白,却被什么东西所阻止,吐不出一个字。他回过头来,屏幕上的X光片清楚地映照出断裂的骨骼,那正是自己造成的后果,他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的事实。

“我不是虐待狂,我是正常人!你们想错了!”这是他想说的话。可是,现在他真的说得出口么?

“虽然男人分开腿坐也没什么,但这是那个人给你留下的习惯,我不想你以后还留着这屈辱的痕迹。所以,我希望你改掉它。”

他还记得那人当时惨淡的神情和默默点头的样子,忽觉心头一阵激痛,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用手挡住脸,不敢再看那些X光片。

“我自然不可能对SM有好感。可是你一直不肯走过来,那么只好我走过去牵你过来了。”

这是他说过的话。现在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好S的。他总会不自觉地越界,因为对方的毫无防备,因为对方的完全接受,他察觉不出自己的言语会有多伤人,行为会有多暴力。

不会有反抗,不会突然叫停,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进行下去,意识不到底线,即使听到对方痛苦的呻吟,仍然会想:“唔,他就是喜欢痛苦和羞辱的,不这样不行。”

“我不是虐待狂,我是正常人!你们想错了!”这是他想说但说不出口的话,因为他给予的并不是羽想要的,所以那些人并没有想错。

——错的是他。

那条危险的道路,他走过去了,现在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