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菜怎么看都是荔城街面上随处有卖的甜点,可这甜点的来由……大臣们各个噤若寒蝉,尤其是同州本地官员。
朕给他们吃这个可不是让他们闭嘴的。“怎么,众位爱卿都不喜欢这蜜枣么?朕倒是觉得可口得很啊。”
众臣纷纷应是,那口不对心的样子看得朕差点笑出来。马永贞扛不住上下两重无形压力,硬着头皮夸赞:“此蜜枣清脆甘甜,入口回味,确是难得的佳品。”
朕要的便是他这句话。“朕也如此觉得。”没等他松这口气,朕又继续:“可朕认为,还是差了一点。”
马永贞的面色变来变去,就和走马灯似的,看得朕都要替他担心身体了。“臣驽钝,还请陛下明示。”他勉强维持了说这句话时语气的稳定。
“这枣自然是好的,可它还青着的时候被摘下来,便是被泡在蜜中,本身的涩却不会被完全消除。”朕微笑着说,点了点盘中青白的枣核,“若是等它熟透、心中转赤,岂不是更好么?”
马永贞的目光跟随着朕的动作,愣怔地盯着那枚枣核。“心中转赤?”他喃喃低语,“陛下说得极是,臣谢陛下指点。”
朕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明白。不过他至少抓对了关键,朕便大发慈悲地散了席。
在外头走了一上午,午后自然要小憩。醒来后,朕开始批兴京转呈的折子,王若钧随侍在侧。他年纪大了,朕早已准他不用日日站等,自有人把批完的折子送到他案上;然而瞧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朕就知道他也被朕的双关套住了。
本朝第一实权宰相憋得如此辛苦,朕有些过意不去。“都快中秋了,暑气还这么重,”朕故意道,“刘瑾,把那枣花蜜枣再上两份,给王相的泡些温水。”
王若钧急忙道:“臣谢陛下体恤。”
朕已经主动给了由头,王若钧只要等枣端上来再吃一颗就能重提上午之事。然而大概是他倒霉——刘瑾把枣端上来的时候,顺带禀告说谢镜愚求见。
这来得叫一个巧,朕乐道:“看来谢凤阁也是闻香而动,想再尝尝朕的枣子了。”
王若钧脸上的笑容还没彻底展开就僵住了,估摸着心里正骂娘。但面上他滴水不漏,“臣也如此认为,毕竟谢相运气一向不错。”
看得出对朕早上只带谢镜愚出去很有意见了,这酸得,啧啧……朕让刘瑾宣谢镜愚、顺道再送一份蜜枣上来,而后笑道:“这倒是朕疏忽了,平日里光顾着叫你们做事。等回到兴京,朕挨个儿赏回来。”
王若钧听了这话,顿时有些发慌:“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
谢镜愚进门就听到这个话尾,一脸莫名。他按例行礼,又说:“臣事先不知王相也在,望陛下与王相恕臣搅扰。”而后,他看见了刚端上来的两盘蜜枣,脸上便显出一丝若有所思。
朕没管他。等刘瑾再次出现并告退后,朕才拈起一只枣。“朕上午说,这青枣,便是浸透了蜜糖,内里依旧是白的。旁人一看只道甜,只有吃的人才知道,里头根本没有赤心。
“若放在其他地方,也是一样。一件事办不成,你觉得你已经尽你所能,却是否想到他人已然看穿你并未将之放在心上?”
这话几乎已经是明示了,何况在座两位都不笨。王若钧先是恍然大悟,接着脸色微白,吃完后便急匆匆地告退了。至于谢镜愚,他望着王若钧的背影,等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才说:“陛下,您这是在暗示马州牧心不诚?”
朕但笑不语,继续吃朕的枣子。虽然朕故意扯什么赤心不赤心,但美味的蜜枣是无辜的。
谢镜愚回过头,见朕专心致志地在盘子里挑挑拣拣,似乎有些无奈。“马州牧自然想把事情办好,可惜方式不对。陛下曾经让臣背《孟子》的那句,臣至今记忆犹新。既然民贵君轻,做臣子的只能将自己排在陛下之后。若是将自己摆在百姓之上,如此傲慢,定然不能成事。”
朕开始嚼新的一颗枣,想知道谢镜愚还要说什么。
“陛下还说,甜枣有了,还差根棒子。”谢镜愚微微叹气,“臣原以为是先棒后枣,然而陛下枣给出去了,棒子却没落。如今看来,若是马州牧机灵一些,便该自己请那顿棒子了。”
他说得一个字都没错,但朕只是笑了笑:“朕可什么都没说。”
见朕如此反应,谢镜愚怔了怔,而后快步出席跪下。“陛下年纪轻轻,驭人之术却是炉火纯青,臣不得不叹服。”
朕擦了擦手口,才瞄着他的脊背慢吞吞道:“可朕发现,谢凤阁最近胆子愈发大了,什么话都敢在朕面前说。”就算他跪着说,要治一个妄测君心的罪名也是妥妥的。
谢镜愚又怔了怔,而后低声道:“左右臣不差这一条罪名,那臣多说几句又何妨?”
他这话其实已经接近对地面耳语,奈何屋子里安静得要命,朕听得清清楚楚。“过了这么些日子,朕还以为你想明白了呢。还是说,”朕拖长尾音,“你拿准了朕不会治你罪,便愈发妄为?”
“臣不敢。”谢镜愚立即告罪,“只不过,陛下愿为这天下的明君,必不会刻意迁怒于臣。”说完,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况且,若陛下要臣死,也用不着陛下费心治罪。”
……用不着朕费心治罪?
朕一时间噎住了。有话说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朕怎么觉得谢镜愚的意思还要更进一层呢?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朕毕生志向——当一位明君。
谢相:臣毕生志向——奉一位明君。
作者:但奉着奉着就……你们懂
第16章
又过了两日,朕下令动身前往蒲州。
蒲州离同州不远,大队车马慢慢走也就两三日功夫。太史公称此地为天下之中,还有神话称神农之子曾居此地,历史源远流长。若不是如此,司天台也不会给父皇挑中这里的通天岭依山造陵了。
风水之说,朕无甚兴趣。然而祭建陵等闲不可轻待,便是当地州府已然提前做了准备,也整整忙了六七日才算完。见所有人都累得慌,朕便给他们放了两日假,等过了中秋再前往陕州。
听得如此,蒲州州牧郭化赶忙递了折子,想请朕瞧一瞧他们这新修的普救寺。朕见他忠心可嘉,便领诸臣去走了一回,最后还大笔一挥,帮他题了个匾额。郭化喜出望外,便又安排了中秋玩月,一副恨不能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朕面前的模样。
玩月什么的,朕无可无不可。不过见随行的诸位臣子都很高兴,朕觉得这约莫也不是个坏主意。再者说了,朕在宫里赏了二十多年的中秋月,今年换个地方看,总归更新鲜些。
郭化将地点定在蒲州城西。黄河自此蜿蜒而过,临岸矗立着一座重檐塔,名曰鹳雀楼。文人墨客极爱于此登临赋诗,最有名的莫过于那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好在,时人中秋更爱临水弄月。宴至中途,朕借口不胜酒力,悄悄登上塔顶。
有诗云,万里无云镜九州,最团圆夜是中秋。天上圆月未必能尽数照亮九州,但整座蒲州城确实被映照得纤毫必现。中秋按例没有宵禁,城中灯影幢幢、笑语熙熙,城外群山万壑、河水萦带。月明如素,通天岭隐隐显出虎踞龙盘之势。
怪不得父皇自己也中意此处,朕随便想着。而后,朕又想到兴京。侄子雍昶只是爱撒娇,并不需要如何操心。可两个外甥确实调皮,假日里变本加厉,不知道阿姊这会儿有没有在头疼。班驸马也是,虽说公主为大,但也不能总纵着两个孩子胡闹啊……
突然,一声沉沉的叹息传来。
朕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塔上还有人。因为听着耳熟,朕轻手轻脚地拐了个弯,果不其然地看见了谢镜愚。“谢凤阁,真巧啊。”
“陛下?”谢镜愚没想到朕会从他背后冒出来,实打实地吓了一跳。“臣见过陛下。”他赶忙行礼。
朕摆摆手,走过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难得中秋,就别搞这些虚的了。”
谢镜愚显然没把这话当真。一看朕过去,他就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陛下怎么离席了?没人发现么?”他往楼下望了望,黄河边上依旧觥筹交错,热闹得很。
“朕让他们别跟着。”朕简短道,“倒是谢凤阁你,什么时候偷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