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饮酒行令(1 / 1)

野有蔓草 丁山珂 1815 字 24天前

唐国府城郊别庄,养性轩。

午后日光由大开的窗户洒下,落在屋内黄花梨木大案上。

案上设有文房四宝,角落一只供了新鲜花卉的汝窑青瓷胆瓶,邻近并有博山香炉,以及数套收藏在织锦函套里的书册。

大案中央,一张白纸摊平开来,一边上角搁着青玉纸镇。

大案之后,福态的唐国公坐在椅上,一手拈髯,一手搁在案上持握毛笔,丹凤眼望向前方凝思,似是在思索该在案上白纸题什么字才好。

他如同中了定身术,半日姿势一成不变。

在长榻对过,赵野手持笔立在一张大案前打量唐国公,捕捉对方发肤骨相和衣饰在光影下的形相变幻。

他俯身低头往纸上下笔,蓦地笔锋一钝。

唐国公那处彷佛有道目光锁在他身上,如同他观察唐国公那般仔细观察自己。

他若无其事抬头,唐国公那厢全神投入扮演思索模样,而他左右并无其他人。

赵野将琥珀眼眸往唐国公身后一溜。

唐国公身后上方墙壁挖空成扇形,以楠木间隔成架,一槅一槅高低错落,几槅开敞,摆设古玩盆景,几槅设为带门小柜橱。

赵野往某槅柜橱一瞥,那柜橱柜门镂雕,雕花孔窍后头漆黑幽暗,他感觉偷窥自己的目光便来自那儿。

市井传言唐国公疼爱女儿,曾经仿效唐朝李林甫,让女儿避在设了机关的邻室窥看上门拜谒的才子文士,拣择夫婿。

不过无论唐国公是否还有女儿待字闺中,赵野并不以为这等人家会对一介画师有任何意思。——那么墙后人打的是何主意?

他那里如此思想,墙头邻室隐约传来少年低语声。

赵野防备微松,继续作画。

想来是小厮在邻室等候公爷使唤,闲来无事好奇画师作画光景,但不好进来打扰,便在墙后张望。

屋内一方墙下几案上,西洋自鸣钟当当当敲了十二响,赵野在画纸上不疾不徐添上这日最后一笔,抬首道:“公爷,今日作画就到这儿。”

唐国公一改先时庄重沉思神色,眯眼而笑,若非他头戴方巾,蓄留长髯,那模样活像弥勒佛由画像中走出来。

他走到赵野身旁对着写真画夸了一番,小厮上前给两人奉茶。

养性斋奉茶用的一向是青花折枝牡丹花纹盖碗,这日换上一套青花松枝鳯鸟花纹。

唐国公略饮一口茶,提醒赵野前些天的约定——今日午后赵野和他,以及他一位朋友聚会小酌。

他和赵野闲谈一会儿方才离去,赵野整理画具的当儿,杜长春由屋外走来了。

杜长春多年前教唐国公携画作上门求评,他老实不客气戳破对方靠世子身分方才受人吹捧,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事后唐国公静心思量,醒悟杜长春所言非虚。

他敬重杜长春正直敢言,两人从此结成莫逆之交,往来不绝,杜长春出入唐国府和别庄如同出入自家。

这回赵野为唐国公作画亦是他从中引介。

两人见礼,杜长春静观赵野绘画,拍了拍他肩膀,道:“好。”

他们闲聊起来,赵野提及这日午后邀约。

杜长春道:“公爷爱才,不论引介你见谁,对你前程必有助益。还有一宗要紧事,他箧笥书画收藏丰富,又不吝示人,你把握良机,好生鉴赏佳作,提升画艺和眼力。”

赵野笑道:“一切都多谢前辈搭桥牵线,促成机缘。”

杜长春摆手道:“不是我牵线,也会有旁人。早在你画春宫那时节,公爷便已收藏你作品。到得你融合中原和泰西画法,引发议论,公爷就同我说他想会会你。”

到了午后约定时辰,小厮来请,领赵野到后花园赴宴。

赵野人到时,唐国公正和一位男子在花前闲谈。

那男子背对着他背剪双手,但见身量高挑,昂藏如松。

他身上一袭银白松江绫暗花道袍,剪裁精细熨贴,与本人挺拔身姿相得益彰,教他仅是背影便潇洒风流。

赵野走上前,那陌生男子转头望来,两人四目交投。

那男子正值壮年,印堂开阔,颧骨饱满,浓眉朗目悬胆鼻,双颊平整俐落如削。这般相貌不止阳刚英俊,而且五官面形和谐大气,丰采高贵。

赵野不期然想起赵玦,原婉然的大东家。

那中年男子和赵玦两人美貌阳刚阴柔各有不同,然而皆是教人远远随便一瞥,便觉得他们出身荣华。

唐国公待赵野走到跟前,向那陌生男子道:“这便是赵野,画坛后起之秀。”又向赵野道:“这位是昭泉先生,收藏大家。”

赵野向那别号“昭泉先生”的男子作揖见礼,“晚生姓赵名野,表字无拘,长平人氏。”

那昭泉先生微笑还礼,道:“凉州威凤赵一阳。”

赵野远处乍看那赵一阳,本以为他三十五六岁数,近前打照面即知他不止这年纪,全因保养得宜,显得年轻。

那赵一阳眼下有卧蚕,不笑亦似笑,此刻微微展颜更似温煦可亲,但赵野从小在天香阁见惯达官贵人,从他目光深沉,隐隐含威,便知这人阅历颇丰,并且具备一定身分。

再者赵一阳自称凉州威鳯,该地乃大夏皇室赵家祖籍。

果然赵一阳接着道:“太祖四世孙。”

大夏封爵,诸皇子降袭三世,皇子封亲王,其嫡子袭爵降为郡王,嫡孙再降为镇国将军。

赵一阳既是四世孙,到他这一代已无爵位,不论嫡庶皆只是宗室,然而到底是王孙公子,气派堂皇。

唐国公与两位客人分宾主而坐,把酒言欢,席间他提议行令助兴。

唐国公道:“咱们拈签定题,不拘诗词歌赋,吟诵含题目的一联。若有两人答不上,再抽下一签。”

赵一阳和赵野皆赞同,唐国公便唤小厮拿了签筒来,让赵一阳先拈签。

赵一阳由那剔红雕漆山石花卉签筒拈出象牙签子,微微一笑,道:“题目是‘日’字,特指‘太阳’。”

接着诵道:“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①。”

唐国公接着道:“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②。”

赵野道:“夜深贪钓波间月,睡起知他日几竿③。”

三人行令至百余轮,唐国公才尽词穷,接连罚酒两次。

赵野在旁寻思唐国公心余力绌,接下来只有罚酒的分,行令原是取乐,犯不着教人难堪,便也假作对不出酒令,结束这轮酒令。

接着唐国公拈签,抽出了“花”字,他诵道:“头上插枝照酒卮,酒卮中有好花枝④。”

三人轮流诵诗,几轮过后又轮到赵野。

他正要诵诗,不经意瞥见远处有株紫藤花架,立时想到原婉然。

前些时候,家里紫藤开花,他做了藤萝饼给他的小婉婉吃,问她这饼可合胃口。

他的小婉婉乐呵呵吃着饼,笑道:“相公手最巧了,烧菜做点心永远样样恰到好处,好吃极了。”

他脑海浮现原婉然当时音貌,眉眼饱沁笑意。他诵道:“须知花意如人意,好在双心同一心⑤。”声气不觉温柔炽热。

午后阳光由树稍筛落,碎金一般落在他额头上,衬得白皙肌肤如脂玉,菱唇若涂脂,琥珀色眼眸神彩灿烂,时刻含情若笑。

赵一阳感叹,这后生长得实在好,小至一个眉峰转折、一线由鼻头往鼻小柱拐弯收束的轮廓都似教老天费神勾勒雕琢过,十二分地俊美风流又不失英挺。

可惜正因为生得太美,眼神还带野性,便透着几分邪气。这时大抵他想起心上人,俊颜邪气散去大半,绽放一片柔情真挚。

赵一阳不由追想自身年少时候那些旧欢前尘。

如今他早逾不惑之年,赵野才二十出头,青春焕发,神采奕奕,从头到脚无一点生老病死的阴翳。

赵一阳暗自叹息,诵诗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人人不同⑥。”

赵野这些天在唐国府别庄作画,数日未归家,一想到原婉然,思念便开了闸。

稍后酒令转了题目,抽中“月”字,他诵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⑦。”

赵一阳和唐国公所诵之诗全无关风月,前者诵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⑧。”,后者诵道:“淡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御炉香⑨。”

到题目改作“风”字,行令到末了,唐国公已微醺,诵道:“传与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⑩。”

赵一阳诵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赵野诵道:“谢家生日好风烟,柳暖花春二月天?。”

三人吃到酒阑时不复行令,只管闲话。赵一阳唤赵野表字,道:“无拘,适才你行令诵诗,其中两句出自逃禅老人?,你特别喜爱他的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