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大认出来,只以为她是有求于自己,便喜不自禁地请她上船,春红使出哄人的本领,把杨老大哄得连吃数杯,终究醉倒,动弹不得。
当初在扬州他当龟公的时候,就没少欺负春红阮氏等,如今新仇旧恨,春红哪里能按捺得住,趁机杀了个痛快!
此后官府疑心到了吴老实,是春红料想不到的……然而她因从来都看不上吴老实,倒也不放在心上,宁肯吴老实死了,以阮氏的容貌品行,自然可以再找更好的。
那天阮氏来找她,问是不是她所杀,她倒也并没隐瞒,反将杀人经过同阮氏说了。
阮氏便垂泪道:“姐姐,有没有法子救救我家大哥?”
春红怒道:“难道我是孙悟空么?竟有七十二变?那种窝囊废,自个儿家里有事都解决不得,反叫我出手,如今死了倒也干净。”她也是个心软嘴硬的,气头上,便也顾不得了。
一句话,惹得阮氏哭了起来,因此默默地离开。
至于后来云鬟因叫旺儿散播消息,说是女子杀人,韩伯曹带人又把阮氏捉拿过去,就更在春红意料之外了。
而阮氏自忖一切都是因自己引起的,一来连累了春红,二来带罪了吴老实,到了这种地步,竟顺势承认了是她犯案。
春红闻讯,心里有些恨铁不成钢,虽然不忍,但是又有什么法子?
心中只想:“我对你们也是仁至义尽了,你本来有大好活路,偏偏不肯走……如今到如此,就别怪我狠心了。”
韩伯曹因跟春红相好,一旦发现此案跟她有关,自然暗中问起此事。
春红做的是这迎来送往的行当,更见惯了些无情无义的光景,加上韩伯曹是这个身份,哪里肯承认,只用假意说笑。
韩伯曹见她不肯正经说话,便道:“你不用瞒着了,我先前去乌篷船上,就嗅到了你用的幽露香气息,且还有人目睹是女子行凶。”
春红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韩大捕头为什么不敢进把我拉了去?判我死罪?”
韩伯曹道:“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莫说现在我也吃不准,就算真的是你犯的案子……”
春红道:“怎么样?”
韩伯曹道:“我自然会不计一切,为你周旋。”
春红狐疑看他,仍不肯认。
韩伯曹又道:“先前来楼里的那个叫谢凤的少年,他不是个寻常之人,乃是个最眼明心亮的,先前张三郎跟成衣店王娘子通奸,他只看了一眼,就说的头头是道,分毫不差,你当他今日只是来找乐子的么?”
原来韩伯曹毕竟是个多年的捕头,做事从来眼观六路,方才来的路上,其实已经瞧见了云鬟跟旺儿,只当做没看见的罢了。
先前来时,又问了底下的龟公妓女们,知道果然有个长相俊秀难得的小公子来过,他岂能不惊心?
春红听了,因忖度道:“原来那孩子果然来者不善?我还叹那样好的相貌气质,那样小的年纪,怎么偏不学好呢。”说着又笑。
韩伯曹皱眉道:“他年纪虽小,却是个极棘手的,他既然敢来,定然是疑心了你了。”
春红顿时便想起云鬟打量自个儿的眼神,果然惊心起来。
韩伯曹又催问道:“你趁早儿跟我细说,我尚能帮你。”
不料春红很是倔强,竟仍是不肯说,一直到那天阮氏过堂,春红乔装去看,被云鬟拦个正着……韩伯曹替她解围之后,来到楼里,才得知道这事情的种种。
外头雨仍不停,酒馆内,韩伯曹说罢,便笑道:“她总是这样多心,但凡她相信我,早点儿把此事告诉,我自然替她解决了那天杀的杨老大,哪里用得到她亲自动手,如今竟闹得再也回不了头。”
云鬟听了这些内情,自是十分意外,想不到原来春红跟阮氏竟是如此。
虽然都是出身风尘,可是看两人的做派,这般互为依仗维护,肯为了彼此而死……却竟很有义烈之风。
云鬟不由感慨,听了韩伯曹这话,思忖片刻,便道:“春红姑娘只怕并不是不想告诉捕头,然而捕头毕竟是公门中人,若是告诉了你,你岂不为难,若你真的为了她做出那些事来,岂不又是她害了你……”
韩伯曹原本只当春红并不信自己,猛地听了云鬟的话,才楞道:“你的意思是……她、她是为了我好才瞒着不说?”
云鬟道:“我也并不能十分确信,只不过……以春红姑娘的为人,又看她对待阮氏之深情厚义,这许多年来,只怕也该明白捕头的心意了,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说是为了叫捕头避嫌,为了捕头着想,……倒也是有的。”
韩伯曹呆了半晌,信手抓了一碗酒要喝,手却抖个不停,碗里也是空的,他忙把坛子抱过来,要倒酒,却蓦地停下。
眼中神色万变,一刹那,便想起昔日跟春红的种种相处来。
云鬟在对面,眼睁睁地看他的眼睛愈发红了,便唤道:“韩捕头……”
韩伯曹置若罔闻,只喃喃道:“我原本以为她对我半点情意都没有,原来、原来……”蓦地紧紧闭了眼,眼底的泪便沁了出来。
云鬟跟春红只见了那两次,一次是在胭脂阁里,她只是个轻浮青楼娼妓的姿态,一次是从公堂里追出来,她又是个自私无情的模样,然而听韩伯曹说起她跟阮氏的过往,才知道原来果然春红说的对:“你什么也不知道。”
她什么也不知道,原来看人,果然并不能仅仅看表面而已。
春红竟肯投案自首,其心理到底如何,云鬟自然无法精细推测,然而她在公堂上将所有罪行都兜揽下来,反而把阮氏跟吴老实推了出去,甚至不承认跟阮氏认得,可见她是一心维护阮氏夫妇的。
这份义气烈性,又岂是寻常女子所有的?
原本她以为韩伯曹喜欢这女子,不过是被青楼娼妓所媚而已,可现在想想,只怕韩伯曹喜欢她……的确是有因的。
韩伯曹无心再喝残酒,起身道:“我先去了……改日……若还有空,再去见兄弟罢。”抬手在云鬟肩头轻轻一按,急急忙忙出去了。
云鬟回头,见他也不撑伞,就那样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雨里,本要叫住,转念却也罢了。
旺儿见他两个在一桌上长篇大论,探头想偷听两句,又知道韩伯曹厉害,便只得胡乱看雨。
如今见他走了,才忙转过来道:“主子,你跟韩捕头说什么了?如何他半点儿也不曾怪咱们?”
云鬟叹息:“他毕竟不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旺儿努了努嘴,有些不大明白,云鬟心里滋味难明,低头看着杯中的酒,举起来稍微嘬了口,却觉一股辛辣卷舌而来,忙又放下。
旺儿捂着嘴笑:“主子,这个叫做‘烧刀子’,听说还是你们北边儿传来的呢,你可别逞强。”
云鬟默默道:“罢了,咱们回去吧。”
旺儿忙撑起伞来,便陪着云鬟出了店,一路慢慢地往回而行。
云鬟在那酒馆里坐了半晌,虽不曾吃酒,却受了酒气,更加上听了韩伯曹春红等的爱恨纠葛,真是怅然若失,又有些醺然欲醉。
正走间,地上一块儿滑溜溜地青石凸出来,云鬟正神不守舍,失脚踩上,一个趔趄,旺儿正撑着伞,一时没防备,待要来搀扶她已经晚了。
眼见要狠狠摔一跤,却不知怎地,身后有个人上来,就着她的手肘及时一扶。
云鬟方堪堪站住了,忙道:“多谢……”
伞下光影暗淡,云鬟只看见那天青色的麻布袍子,脚下踩着一双黑色麂皮靴子,待要抬头,那人已经松手,转身自去了。
云鬟怔了怔,待要回头看,旺儿已紧紧地扶住她的手:“我的小主子,你可要留神些儿,若是跌坏了,回去定要打我呢!”当下不敢松手,拉着便走。
云鬟只得打起精神来,也随他去了。
这场雨到了下午,便渐渐收了,终于出了日头,日色映着地上水光,更有些肃杀之意了。
次日,云鬟也不肯去衙门听审,只听旺儿打听回来的信,说是郑盛世判了春红斩立决,只等得了刑部回文后便执行。
云鬟虽知道自己并未做错,毕竟春红犯了法,“杀人者死”,但心里仍是有些不受用,便一整天也没有外出。
至晚间,陈叔从铺子里回来,因见云鬟有些郁郁的,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便道:“近来店里进了几匹上好的布料,眼见年下了,明儿让奶娘陪着你过去,好歹挑两匹,做两件新衣裳。”
云鬟从来不在意衣着打扮等,随口道:“不用,我衣裳都有的。”
陈叔道:“若不做,就只买现成的也使得,对了,有个新鲜事儿呢,还记得隔壁那王掌柜的么?”
那王掌柜家,自从被揭破王娘子跟张三郎奸情,便很没脸似的,一直关了铺子并未露面。
云鬟才问:“是了,他们家里到底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