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昼短夜长,叶青萍来到终南山时已是日薄西山。
红艳艳的夕阳下,她一个人沿着山路拾级而上,路两边杂草蔓布,白骨累累,一路上行人绝迹,冷冷清清,只有几只乌鸦时不时沙哑的叫着冲下来啄食死人身上的残肉。
叶青萍突然想起了七年前的洗佛节,终南山上所有寺庙大开天佛庙会,焚香拜佛的长安百姓摩肩接踵、联翩道路,那时是何等的热闹。
时过境迁,昔日的万般繁华早已烟消云散,古道西风,夕阳西下,山林依旧,只不过崎岖的山路上只有她一人的萧瑟长影,说不出的凄凉。
叶青萍感叹着世事无常,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荐福寺的山门外。
曾经梵宇斑斓,金碧辉煌的雄伟寺庙如今却变成了一堆断壁残垣,只有大殿上那几根烧得焦黑的断柱似乎还在诉说着往日的辉煌。
叶青萍走到烧毁的大殿基石上,望着一地的瓦砾,叹道:“看来惨遭火焚之灾的非我一家,只是这些和尚天天吃斋念佛,以普渡众生为己任,最终却连自己也普渡不了,真是荒唐。”
就在她发楞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妈妈,妈妈……”叶青萍如遭雷击,全身颤抖着猛地转过身,正好见到那个她朝思暮想的幼小身影跌跌撞撞的向她跑来。
“这一定是做梦,是我想孩子想疯了……”叶青萍用力咬破了舌头,清楚的感到一阵疼痛从舌尖传来,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疯,那真是她的女儿张依依。
叶青萍一个健步冲到女儿身前,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年不见,女儿长大了不少,皮肤被晒得黑了,小脸上已经有了些风霜之色,然而两眼却炯炯有神,精神颇为旺盛。
“青萍,你还好吧。”随着话音,一身青衫的张文彬从山门走了进来,在他背后跟着李桓和刘凤琴。
“文彬,师父,你们……”叶青萍只觉得头脑里一片混乱,嘴唇颤抖,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两行清泪沿着脸颊簌簌流下。
“丫头哭什么,一家人团聚该高兴才对,刘教主,我们去那边看看风景。”
刘凤琴本想留下看看热闹,无奈李桓武功高她甚多,不由分说拉起她就走。
大殿上只剩下叶青萍一家人,张文彬这才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张府在一场大火中烧为灰烬,他身受重伤,本来必死无疑,没想到却突然杀出一名老者,将他和女儿救出,治好了他的伤,并把他父女二人安顿在城南秋叶山的一处别院中。
其间张文彬几次偷偷进城打探叶青萍的下落,得到的却是妻子已死的消息,他万念俱灰,但为了照顾女儿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三个月后,从条支返回的李桓和刘凤琴找到了他们,众人本来准备离开中土大唐,前往西域诸国躲避兵祸,走到半路却听到魔刀重现江湖的消息,于是又折返回来,没想到真的在长安找到了叶青萍。
叶青萍默默的听着这些曲折的经历,心乱如麻,暗想:“老徐啊老徐,你骗得我好苦……”张文彬说了一阵,却见叶青萍神色古怪,只是紧咬嘴唇抱着女儿轻轻抽泣,一句话也不说。
他心中奇怪,仔细一看才发现妻子身体臃肿,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怀了身孕,顿时惊得张大了嘴。
叶青萍竭力忍住放声痛哭的冲动,哽咽的说道:“我为了给你们报仇,一怒之下投奔黄巢造了反,失身后又怀上了他的孩子,谁知道你们……相公,我对不起你,只是如今大错已然铸成,我……我……”她终于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怀中的女儿也感到母亲的身体抖得厉害,害怕的叫了起来。
霎那间叶青萍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只觉得再也无脸活在世上,不如死了干净,却又实在舍不得女儿,一张俏脸不由得变得惨白。
张文彬看着面前形容憔悴,彷佛老了十岁的妻子,想起一年前那个神采奕奕一颦一笑风娇水媚的女子,心中一阵针扎的疼痛,走到她身边轻轻将她搂住,柔声安慰道:“青萍,别再折磨自己了,这都是天意,我不怪你。我们一家人能团聚是上天的恩赐,还有什么可奢望的?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只要你把他生下,我都会当作亲儿子抚养,我们一家人就此离开这纷扰尘世,去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共度余生好吗?”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叶青萍咬着牙说道:“所谓覆水难收,我在长安屠尽了李氏子孙,又怀上了黄巢的孩子,无论是那昏君还是黄巢都不会放过我,我跟着你们走反而连累了你们。再说,你看我这身子,又怎能骑马赶路?”
张文彬一心想和妻子离开,却没想到这些细节,一时无语。
叶青平缓缓放下女儿,止住哭声,长叹一口气说道:“文彬,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依依就托付给你了。这天下已然大乱,各路节度使必然尽起兵戈,逐鹿中原,中土之地恐怕兵祸连绵再无宁日,你们还是尽早离开,别再耽搁……”话未说完,突听有人冷笑道:“好啊,我找你不到,寻你不着,原来你这贱人到这里会情郎来了。”
黄巢一脸杀气,带领着五十余名黑衣卫士出现在山门口,手下武士齐举弓弩对准了叶青萍一家,只等一声令下就乱箭齐发!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尖啸,一个黑影如大鹰般从树上扑下,快如闪电。
众卫士尚未来得及反应,黑影已然转到黄巢身后,右手紧紧地扣住了黄巢咽喉,只要稍一发力就能取他性命。
黄巢不愧是一代枭雄,虽然要害被制性命攸关却没有半分惧色,冷笑道“叶青萍,你当初是如何跟我许诺的?如今想反悔吗?”
叶青萍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说道:“师父,放开他吧,我跟他回去便是。黄巢,你若敢伤害我的家人朋友,我立即在你面前自绝,一尸两命,落个干净。”
黄巢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对叶青萍却始终有几分畏惧,知道这个女人发起疯来什么事都做的出,见她已然服了软,赶忙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叶青萍转过身替丈夫紧了紧的衣领,柔声说道:“文彬,你多保重,好好照顾依依,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忘了我吧。”
她又蹲下身,将女儿拉到身前,摸着她的小脸叮嘱道:“妈妈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你要听爹爹的话……”叶青萍又嘱咐了几句,见女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心中略感安慰,最后狠起心一把推开女儿,头也不回的随着黄巢下山去了。
“妈妈,别走,抱依依……”
“青萍……”女儿的哭声伴着丈夫的呼唤从背后传来,叶青萍却不敢回头,只觉得胸中绞痛难忍,彷佛有无数把小刀乱捅乱割,将她的心割的支离破碎。
叶青萍一路精神恍惚,浑浑噩噩的回到长安皇宫,一头栽倒在床上,一病不起。
几日过去,虽然经过太医诊治,用了无数灵丹妙药,叶青萍的病情却不见好转。
黄巢见叶青萍整日里茶饭不思,双眼呆呆的望着窗外,既怕她逃走,又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便派了二十余名卫士日夜守在她的身边,将她囚禁了起来。
随着天气变暖,叶青萍的病终于有所好转,这天夜里,她吃过药后精神好了一些,挣扎着靠着床背坐起,正要下地活动一下僵硬的双腿,突然一阵风吹开了窗户,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正是李桓。
叶青萍见到师傅,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文彬和依依还好吧?你们怎么还没走?”
“丫头,你真的不跟我们走?若是你不放心女儿,我再去邀些朋友帮忙,就凭黄巢一个土贼哪里拦得住我们?”
叶青萍知道李桓所说的朋友都是九不诫那样的绝顶高手,见他竟然愿意为自己放下脸去求人,心中感动,说道:“我并非怕黄巢,只是我在军中还有很多旧部,我一走了之,云儿、张奎、刘牧他们怎么办?更何况,我怀了别人的孩子,虽然文彬不怪我,我却始终无颜对他……”叶青萍话说到一半突然捂住嘴一阵剧烈的咳嗽。
看着手心的斑斑血迹,叶青萍无奈的苦笑道:“你看,我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就算我跟你们走,恐怕也到不了西域。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他们看着我在病痛中慢慢死去,还不如及早分开,只要他父女平安,我死而瞑目,又何必非要在一起,让他们伤心。”
李桓又劝了几句,见叶青萍心意已决,只得叹道:“也罢,我们此去西域会在疏勒待上几年,等依依长大了再走。这里是一份西域地图和一些医治内伤的丹药,你若是改了注意就来找我们。”
说罢从怀里拿出一份地图和一小瓶丹药放在叶青萍面前。
叶青萍谢过后将东西收了,淡淡一笑道:“师父,今日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她一口将茶水连同茶叶一起喝的干净,轻轻放下茶杯,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从头上拔下一根玉钗,眼中含着泪说道:“此去西域,一路凶险,请师傅带上魔刀。还有,这把玉钗是文彬送给我的,请您替我还给他,叫他不要挂念。您对我的大恩大德,青萍只有来世再报了。”
她说完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李桓见她挺着大肚子给自己行礼,心中不忍,但他知道这是她留下的遗言,也只得受了她的大礼,答应替她好好照顾家人。
师徒二人又聊了几句旧事,李桓突然想起一事,说道:“青萍,此次我从西域来长安经过河东,见那沙陀人李克用正在厉兵秣马,大有染指中原之意。此人收了一名义子,名叫李存孝,据说十三岁时曾赤手屠虎,大小战役数十场从未有人能在他手下走上一招,其武功恐怕已不在当年李摩醯之下,你要小心。这魔刀是当世利器,还是给你留下……”
烛光摇曳,一根红烛已燃烧到了尽头,师徒二人依依惜别,叶青萍望着李桓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文彬,我对不起你,早知如此,当初……”
中和二年,黄巢大军开始在长安城中大肆抢劫,稍有不从者便被当街斩杀。
一时间城中哭喊连天,血流成河,文武大臣、富户权贵们被宰杀殆尽,普通百姓更是惨遭涂炭,横尸遍野。
曾经繁花似锦的神都彻底变成了人间地狱,街边到处都是被杀死后遗弃的尸体。
其中一些女子浑身赤裸,双腿大张,显然是被先奸后杀,有的还被斩首割乳,长枪穿阴,也有人被开膛破肚,弯弯曲曲的肠子流了一地,身上爬满了蛆虫苍蝇,臭气熏天,惨不忍睹。
叶青萍几次以性命要挟,劝黄巢整顿军纪,可此时事情早已失去了控制,面对这些沙红了眼的部众,连黄巢也无可奈何。
六月,逃到蜀中的李儇安定下来后终于发出了勤王诏书,一纸檄文直指黄巢十大罪行,号召天下氏族诛杀反贼,擒杀黄巢夺取长安者封渤海王,世袭王爵。
各路节度使闻风而动,纷纷起兵剿贼,一时间天下风起云涌,群雄逐鹿。
生死存亡之际,大唐王朝这个只剩下半口气的庞然大物最后一次全力运转起来,对黄巢发动了致命的反击。
对于黄巢来说这个夏天变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在各路节度使的夹击下,齐军连战连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河东,河北,河南,山南诸道的五十余个州县被唐军攻下。
所谓祸不单行,就在黄巢焦头烂额时,沙陀人李克用率领一万精骑南下,击杀齐军大将赵璋,华州、兰田相继失守。
而黄巢最信任的大将朱温也在这关键时刻投降了唐军,被任命为右金吾大将军,带领旧部反戈一击,将黄巢的势力彻底赶出了同州。
八月唐军夜袭长安,混乱中黄巢也不知道对方来了多少兵马,惊慌失措下仓皇出逃。
虽然第二日天亮后黄巢发现昨晚偷袭的唐军不过数千人,遂引兵杀返,复夺长安,但这一次出逃却让他颜面扫地。
黄巢将满腔怒火都撒在了城中百姓身上,纵兵屠城三日,直杀的血流成河,积尸如山才算作罢。
这期间,叶青萍跟着黄巢奔来逃去,经不住颠簸,一回到长安就产下一子,起名黄兴。
黄巢得了儿子,心中的怒气才稍有平息,当即封叶青萍为丽妃,封他的孩子为顺王,大宴群臣,还没高兴几天,前线就再次传来了噩耗,李克用手下悍将李存孝在良田陂以三千轻骑大败尚让五万铁甲,长驱直入,兵锋直指长安。
黄巢无奈下只得御驾亲征,带领八万齐军精锐在太白山布下连营,准备用最后的家底与李克用绝一死战。
谁想到战事一开,李存孝就带领十八骑直冲齐军大阵,如虎入羊群,所向披靡,浑天禹王槊下竟无一合之将。
黄巢见李存孝直奔自己而来,千军万马中斩将夺旗,如入无人之境,吓得掉转马头落荒而逃。
齐军见主帅逃走,再也无心恋战,顿时兵败如山,溃不成军。
黄巢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路逃回长安时仅剩下三千多人马,紧闭九门再也不敢出战。
却说这日叶青萍正在后宫里午睡,突听外面传来一阵哭声,赶忙爬起身披上衣服来到门外,只见李云儿正在窗外低声啜泣。
一见叶青萍,云儿赶紧止住了哭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着说道:“将军……张奎被那狗贼李存孝所杀,请给我一只精兵,让我为他报仇……”
叶青萍听到这消息,只觉得脑子里翁了一声,险些晕倒。
张奎从她参军时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对她忠心耿耿,叶青萍早就把他当作亲人看待,怕他年老力衰后冲锋危险,一直将他安排在后军,哪想到今日竟还是战死沙场。
李云儿见叶青萍潸然泪下却一言不发,不禁急道:“将军,请给我三千精兵,我去跟他们拼了。”
叶青萍知道她和张奎情投意合,早就暗地里私定终身,此时她真要豁出性命去报仇,不由得摇了摇头叹道:“张奎有万夫不当之勇,却也不是李存孝的对手,你去了岂不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李云儿见她不允,红着眼哭道:“如此说来,张奎就白死了?这仇就不报了?”
叶青萍咬了咬牙说:“你放心,此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明日就让我去会会那个李存孝,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二日一早叶青萍点齐三千人马出城列阵,准备与李存孝一决上下。
黄巢也知道此战胜负事关生死,因此亲自在城头督战。
在数千齐军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中,叶青萍一身血红甲胄,骑着宝马云中墨跃阵而出,来到两军阵前。
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对面战旗下那员大将,只见此人不过二十岁出头,身高过丈,如狼似虎,一身唐猊铠甲,手提一条足有一仗多长的大槊,英气勃勃,眉目间透着一股桀骜,竟让她感到有几分熟悉。
十五年前,叶青萍初上沙场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心高气傲,壮志凌云,总以为凭借一己之力便能扫八荒,平六合,一统天下。
岁月如流水,一朝发如雪,当年的雄心壮志早已被残酷的现实磨得精光。
铁甲依旧,但那个战无不胜的女将军已然不再,剩下的只有一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和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叶青萍轻叹一声,拍了拍马头,说道:“老伙计,你也老了,可还能陪我一战?”
云中墨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一声长嘶,四蹄飞扬,直奔李存孝冲去。
李存孝正在阵前叫骂,忽见一名貌美如花的女将从敌阵中冲出,不由微微一愣,一举大槊,瓮声瓮气的喝到:“咄,你是何人?我李存孝不杀女人,你回去告诉黄巢,让他自己来战我,莫要派一个弱女子送死。”
叶青萍皱起眉头,苦着脸叹道:“黄巢凶恶,我这样回去定会被他处死,反正横竖是个死,死在李将军手里总好过被那恶贼欺辱。你若真可怜小女子,就手下留情,虚虚比划几招,也好让我回去交差。”
李存孝上下打量了叶青萍一番,见她身材娇小柔弱,似乎一阵风也能吹到,又见她容貌虽然清丽无双,脸色却是极差,显然大病未愈,不由得心生怜悯,说道:“疯女人胡说什么,我手中这浑天禹王神槊乃天山玄铁所制,重二百五十斤,无坚不摧,比划一下也把你砸成肉泥。你一个花一样的姑娘,在这里送了卿卿性命岂不可惜?”
叶青萍见他倒也直爽,嫣然一笑,霎那间如百花绽放,轻声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或许你打不死我呢……”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手腕一抖,黑光闪动,魔刀如雷霆电闪般当头劈下。
李存孝毕竟身经百战,一见那黑黝黝的长刀心中一惊,便知对手绝非易与之辈,不敢再托大,赶忙举槊上封,用槊头挑向长刀。
刀槊相交,当啷一声轻响,削铁如泥的魔刀屠佛竟被反弹了出去。
叶青萍只觉得手臂发麻,虎口一阵剧痛,险些松手,再看那魔刀,却见刀身中间接合处的裂痕居然明显了许多。
“你到底是何方妖女?这是什么兵器?”
李存孝见禹王神槊的槊头上赫然多了一道一指深的刀痕,心中惊诧万分,暗想刚才若是自己用槊柄去接,岂不是被对方一刀两断,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我是你叶姐姐,你怎的如此不乖,连姐姐也打?”
叶青萍嘴上说着,手上却是不停,“刷刷刷”连环三刀,攻向他胸腹要害,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李存孝此时也知道碰上了劲敌,于是屏息凝神,严守门户,见招拆招,再不给敌人可乘之机。
叶青萍偷袭不成,也不敢硬碰,只得暗暗运转内力施展开波旬刀法,仗着自己人马灵活,与李存孝缠斗在一起。
他二人一个是一箭射杀剑圣的一代战神,一个是徒手博虎战无不胜的新兴霸主,这一交手便是三十回合不分胜负。
只见二马盘旋,激起层层烟尘,兵器相交,金戈之声此起彼伏,直震苍穹。
城头上黄巢见二人斗得难解难分,心中焦急万分,他知道叶青萍此时身体尚未复原,久战之下必然不敌,一把从旁边抢过鼓槌,亲自为叶青萍擂鼓助威,齐军见皇帝亲自擂鼓,士气大振,一时间欢呼声震天动地。
叶青萍听到鼓声,心中一阵苦笑。
叶青萍自然知道李村孝年轻气盛,久战对自己不利。
可无奈对方的槊法大开大合,虽不像李摩醯那样一招一式牵动天地之气威力无穷,招式间却也浑然天成,隐隐合著天地至理,丝毫不留破绽。
“此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若是加以时日,成就恐怕不在李摩醯之下,看来想要胜他还需用修罗血瞳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才行,只是不知道我这身体还能否撑得住?”
叶青萍心中犹豫不决,突然胸中一阵剧痛,冷汗不由自主的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李存孝见叶青萍紧咬牙关,脸色苍白,似乎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猜到她身上伤势复发,于是大喊道:“喂,你若是有伤就回去养好了再来,到时候我们痛痛快快的打上一场。”
叶青萍见他小看自己,心中大怒,骂道:“谁要你可怜,看刀!”
随即刀法一变,由大开大阔变为诡异迅捷,招招行险抢攻,竟然使出了同归于尽的打法。
李存孝一声大喝,一槊荡开魔刀,顺势横扫,槊头直击叶青萍腰身。
叶青萍正想躲开,却突然一口气提不上来,闪避的略微慢了半拍,正被这一槊扫过背心。
大槊虽然没有直接打中,而是轻轻擦了一下,但在二百余斤无坚不摧的禹王神槊下,护心镜还是猛地凹了下去。
叶青萍只觉得胸中的空气彷佛一下子被挤了出去,霎那间眼前一黑,一股甘甜的液体直冲嗓子眼。
叶青萍知道这是对方手下留情,若是再打下去便真的送了性命,无可奈何下只得强行咽下口中的鲜血,虚晃一招,拨马逃回本阵。
叶青萍一生征战,从无一败,今日却折在李存孝手中,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她和黄巢一商量,决定带领五百死士夜袭,一把火烧了唐军大营。
谁想到当晚突降大雨,火攻用的硫磺等物全被浸湿,这一下叶青萍也无计可施,只能暗叹天意如此。
数日后李克用大军兵临城下,李存孝带领轻骑在长安周围四处扫荡,断了齐军的粮草。
城中三万大军无粮可吃,士气低落,军心不稳,不断有人逃出城投降唐军。
黄巢被逼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城中壮男抓做劳力巩固城防,却将老幼女子尽皆残杀后作为军粮分食。
在城东的一处空地上,齐军支起十余只大锅,锅中热水沸腾。
一队队全身赤裸的女子反绑双手,被绳子拴成一串,像畜牲一样被用刀枪赶着走到空场中心。
随着指挥军官一声令下,齐军刀枪齐下,戳向这些毫无抵抗能力的弱女,哭喊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那些幸运的被刀枪刺中心肺要害,立时毙命,却有些不幸的,虽然身中数枪,一时无法断气,在血泊中蠕动爬行,翻滚呻吟,惨不忍睹。
随着惨叫声越来越弱直到彻底消失,空场上已是尸堆成山,血流成河。
而这些杀人成性的军士却丝毫没有怜悯之心,纷纷挥刀将这些女子开膛破肚,掏空内脏后扔进锅里煮食。
可怜这些女人好不容易在之前的战乱中逃过一劫,最终却还是难逃像猪狗一样被宰杀烹食的厄运。
昔日的繁华的广场集市如今却变成了屠宰场,墙下堆满了死者的人头和内脏,腥臭熏天,彷佛修罗地狱一般可怖之极。
随着天气一天天转凉,各路勤王的节度使相继领兵杀到,而黄巢把长安城中的百姓也吃的所剩无几,无奈下只得撤出长安。
当晚叶青萍将刘牧、李云儿等旧部召集到一处,正色说道:“各位将军一直随我征战,不想却有今日之祸,是我对不起大家……黄巢此番离开长安,恐怕离败亡不远,各位不必陪他送死,我这里有几条退路,你们不妨一试……”叶青萍将她所想到的几个投奔之所一一说明,又好言安慰一番,这才遣散众将。
众人散去后李云儿却独自留了下来,叶青萍见她不走,微感奇怪,问道:“云儿,你怎么不去?莫非我的这些安排都不合适你?”
李云儿咬了咬嘴唇,说道:“青萍,我们自斗场相识,后来征战沙场,扫平四方,十余年间一起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如今突然要走,心中总有些不舍,不如我留下陪你,或许能度此难关呢?”
叶青萍见云儿眼圈发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心中十分感动,柔声说道:“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我若能走早就走了,又怎会等到今日?如今正逢乱世,群雄逐鹿,那些节度使个个野心勃勃,以你的本领随便投奔谁也不会受亏待。更何况秦亮如今是定难节度使刘峰手下说一不二的人物,他一直对你有情,你此去投奔他下半辈子便有了照应。其实我们女人不管表面如何风光,也总是一方浮萍,最终还是要找个归宿……”
叶青萍劝了一阵见云儿摇头不听,不由皱起眉头,突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倒头便拜。
李云儿不知她要做什么,慌忙也跟着跪倒,急道:“将军这是做什么?若是有用到云儿的地方,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此大礼我可担当不起。”
叶青萍伸手将她扶起,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缓缓说道:“我以前答应过苏茹,将她的儿子抚养成人。还有我的幼子黄兴,才刚出生就碰上了这战乱之灾。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替我把他们带给九不戒大师抚养,这里是一份西域地图,等孩子大些……”
李云儿静静的听着叶青萍嘱咐完,郑重的点了点头说道:“只要我活着,定然不负所托,你放心。日后还望多多保重!”
她二人都知道今日一别便再无相见之日,但形势紧迫,也容不得多谈,两人终于洒泪而别,各奔东西。
当晚叶青萍只身一人跟着黄巢突围而出,一路南下杀向河南去了。
黄巢得知她不但遣散众将,还把自己的儿子送走,不由得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刀杀了这个贱人。
但此时不比当初,叶青萍已是黄巢唯一可以信任的猛将,只得把怒气战且压下,不再计较。
中和三年,黄巢转战河北河南两道,叶青萍率军避实就虚,在陈州大破唐军,叶青萍单人独骑冲入唐军中,一刀斩杀唐朝大将秦权,硬是在各路节度使的包围中杀开一条血路,破围而出,她毕竟无法以一人之力改变大势,在李克用和朱温的夹击下,黄巢连战连败,率军四处流窜,苦苦挣扎。
中和四年年中,朱温大败黄巢于王满渡,齐军众将纷纷倒戈投向。
黄巢无奈下只得带领残兵转战齐鲁。
同年李克用率兵五万,自河中南渡,再败齐军于太康,斩首万余,此战过后齐军最后的主力完全被消灭,黄巢也陷入了绝境。
十一月,黄巢带领仅剩的六千多人进入泰山,逃至狼虎谷。
此时正值寒冬,大雪封山,黄巢派一千弓箭手守住谷口险要之地,将唐朝十万追兵挡在谷外,但如此一来黄巢也被堵在谷中,无法逃走。
谷中天气异常的寒冷,到了晚上更是滴水成冰,叶青萍体内旧伤复发,每晚疼得一身冷汗,身边又没有药材,只能咬牙强忍,被折磨的夜不能寐。
这天上午叶青萍正在大帐中打盹,忽听外面一阵马嘶。
叶青萍翻身跳起,连大衣也顾不得披上就提刀冲出大帐。
帐后马厩中四名齐军士兵手持刀枪,将战马云中墨围在中心。
那云中墨乃马中之龙,凶猛异常,连踢带咬,几名齐军却也进不得身。
叶青萍一见有人要杀她的马,顿时眼睛都红了,一声大喝,冲上前去,飞起一脚将一名士兵踢飞了出去。
那几人本也知道这个女魔头凶狠异常,若不是真的饿极了,哪里有胆子来杀她的马。
只听一名胆子大些的士兵说道:“娘娘,杀马是陛下的命令,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叶青萍一挥手中魔刀,恶狠狠地说道:“我不管是谁的命令,要想动我的马除非先杀了我。”
就在几人僵持不下时,只听有人说道:“青萍,如今人都快饿死了,还哪里顾得上一个畜牲,你莫要再耍脾气。”
青萍转头望去,见是黄巢,怒火攻心,大声质问道:“你杀了马,我们如何突围?”
黄巢耐着性子解释道:“只要人在就有希望,熬过冬天,等后山积雪融化,我们从小路逃走……”
“逃?遍地都是唐军,你还能逃哪里去?”
黄巢本来心烦,又见叶青萍顶撞自己,心中也怒了,大声说道:“谷外有十余万唐军,就算我们人马精壮又如何能杀出?如今只有逃往南方,重整旗鼓后才能杀回长安。你放心,朕是真命天子,你跟着朕……”还没说完就被叶青萍一阵大笑打断,她阴阳怪气的说道:“什么真命天子,一个吓破胆的胆小鬼而已。”
叶青萍这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黄巢气的浑身颤抖,宝剑出鞘,指着叶青萍大吼道:“你给我再说一遍,谁是胆小鬼?”
叶青萍眼见已经撕破了脸,便再无顾及,索性将胸中积压已久的怒火一股脑发泄出来,毫不相让的说道:“我只知道李存孝十八骑打的你八万大军丢盔卸甲,如今我们有六千人马,为何就不能突围而出?我叶青萍一生征战,从来都是有进无退,可自从跟了你,却是连战连败,一路从长安逃到河南,又逃到齐鲁这大山之中,惶惶如丧家之犬。我本以为你虽然凶残,却不失为一个响当当的汉子,可如今看来你不过是一个畏首畏尾的懦夫,陷于绝境却连拚死一搏的勇气也没有。”
黄巢被她一通羞辱,头上青筋暴起,脸色铁青,尖叫道:“叶青萍,你欺人太甚!你说我是懦夫,那你呢?有本事你去与敌军一战!”
“我正有此意,就算我战死沙场也好过再与你这等鼠辈为伍。”叶青萍说罢回到大帐穿了盔甲,牵过云中墨,头也不回的向山谷口走去。
“你滚吧,朕是真命天子,没有你,朕的大齐一样兴旺……”身后黄巢歇斯底里的叫声渐渐淹没在风雪里,再不可闻。
山谷外的旷野上,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鹅毛大雪在天地间无情的肆虐。
飞雪将天地连在了一起,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十步之外什么也看不真切。
在齐膝深的大雪中,叶青萍眯着眼睛,顶着狂风一脚深一脚浅的蹒跚前行。
“如此天气正是偷袭的良机,给我三千轻骑,攻其不备,或许真能冲出重围。那个懦夫居然把战马都杀了……”叶青萍抬起头望了一眼铅灰色的天空,突然想起了十五年前,她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日子里踏上了征途,走向了那个从此改变她命运的战场。
在那之后,叶青萍手持绝世魔刀,胯下千里宝马,战八荒,扫六合,纵横天下,建立了不世之功。
那时叶青萍手下猛将如云,高手无数,似乎一统天下只是举手之劳。
苏茹,魏青,张奎,李桓,刘牧,李云儿,袁茵珊,刘凤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她眼前闪过,如今这些人或是战死沙场、化为枯骨,或是离她远去,再不可见。
今日叶青萍和十八年前利州城里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一样,只有孤身一人,却要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
李克用,朱温,王重荣,张建,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一代枭雄,再加上他们手下那些精兵悍将,大唐十万精锐尽集于此。
光是一个李存孝就难以对付,难道真有希望仅凭一己之力闯过连营,杀出一条血路吗?
直到此刻叶青萍才体会到当年李摩醯冲向数万大军时的那种无助与绝望。
“也许黄巢是对的,即使靠着雪天偷袭,这也是一场不可能打赢的战争,既然毫无希望,又何必送死呢?”叶青萍摇了摇头,暗骂自己没用。
“在风雪中开始,在风雪中结束,这也算是有始有终吧。”
叶青萍微微一笑,心下释怀。
背后传来一声马嘶,她转过身发现原来她并非孤身一人,云中墨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叶青萍想起十年前汝州城中的那匹小马,心中感慨,笑道:“只有你还在我身边了。你这老家伙跑也跑不动了,还跟着我做什么?走吧,但愿你能找到一个爱马之人,就算去拉拉磨也好过回去被那些恶贼吃了。”
说完卸下马鞍缰绳,用刀背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抽。
云中墨向前跑出几步,却发现主人没跟上来,又颠颠的跑了回来。
叶青萍赶了几次都赶不走它,心中大怒,骂道:“你这畜牲,脾气怎么这么倔?再不走我一刀砍了你……”骂了几句,叶青萍突然想起自己和一个牲口说话岂不也成了畜牲,不由得嫣然一笑,再不管它,展开轻功向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那几点灯火冲去。
风雪中,一小队巡营的唐兵艰难的行走着,其中一人突然停了下来,疑惑的看着右方,自言自语地说道:“见鬼了,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个人影。”
“你是不是马尿灌多了?这鬼天气哪里会有人来?”
“是真的,快看!在那里!”
他伸手指着右前方大喊起来。
其他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一个红色的人影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飞奔而来。
“什么人?给我站住,不然就放箭了……”领头的军官一边大喊,一边摘下的背上的长弓。
然而还没来得及张弓搭箭,就看到一个浑身红甲的女子从风雪中冲出。
这女子有着一副绝美的容颜,漆黑如墨的长发随风飞扬,朱红的双唇,彷佛被血浸透的双眸,红色的双瞳中燃烧着焚尽八荒的烈火,还有那把巨大无比、倒拖在雪地上的黝黑长刀……
“你?……”军官的世界突然翻转过来,世间的一切都涂上了一层浓浓的红色,紧接着眼前变得一片黑暗,军官最后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鲜血从自己失去头颅的断颈中飞喷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