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帝王策(5)(1 / 1)

酒醒之后的瑶姬却不大记得自己当时都有些什么举动了,她只是觉得懊恼,虽说萧煜如今看起来对她没有恶意,可此人到底是不能全然信任的。

一个年富力强的摄政王和一个尚未亲政的小皇帝,这样的组合,势必矛盾重重。

她不想承认自己心底的那点隐秘念头,纵使萧煜就是转世命册上的那人又如何,他们是“叔侄”,都姓着萧!

况且从瑶姬坐上帝位开始,她这一生也就不用希冀还会有正常的感情生活了。

不过她内里到底也是成年人,虽然告诫自己要掌握分寸,明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有对萧煜有疏远的迹象,还兴致勃勃地和萧煜讨论:“阿姐已到了能择婿的年纪了,前儿太后还和我说,合适的俊彦有哪些她也不知道,让我给阿姐操操心,”说罢赧然一笑,“只是这些事我也不清楚,实在愁人。”

她口中的“阿姐”,乃是宁宗养女,如今养在宫里的荣寿公主。

这位公主生父是宁宗幼弟燕王,因燕王夫妇去的早,宁宗又只这一个弟弟,便将弟弟留下的唯一子嗣接到宫中抚养,年纪比瑶姬大上一岁,及笄未久,正是议婚的时候。

萧煜见小皇帝这样言笑晏晏,因天气渐热,不过穿着湖蓝绣云纹的家常袍子,一张小脸玉也似的玲珑精致,虽是男子装束,却教他无端端想起那晚她一身烟霞衣裙的模样来。

他心中异样,口里却淡笑依旧:“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左右京里适龄的世家子不少,若是圣人看中了谁,还有谁不乐意不成。”

这话倒也并非虚言,原本世家是讲究不与庶族通婚的,就算是富有四海的皇族,在动辄历经两三朝的世家眼里,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庶族。

只是如今不比前朝,国朝从高祖开始便一力抑制世家,加之庶族兴起,眼下又摊上这么一个对世家深恶痛绝的摄政王,世家们一心想着把小皇帝拉拢到自家阵营里,自然再不会说出什么“公主粗鄙,不堪良配”的话来。

听说宫里要给荣寿公主择婿,有所动作的世家可真真是不少。

瑶姬对这种拉媒保纤的事实在没兴趣,只是她年纪虽幼,却是整个大家族的家主,不得不打迭起精神给姐姐挑夫婿,一气挑了十来个青年俊彦,倒也全非世家子,荣寿公主却一个也不满意。

她因是这宫里独一个儿的公主,素来娇生惯养,是半点也不肯委屈自己的,直言道:“还要谢过圣人替我操心,只是那些人好虽好,我却都瞧不中呢。”一时又说谁谁个子矮了点,谁谁皮肤黑了点,谁谁眼睛小了点,说来说去,都是有点不大不小的毛病。

瑶姬又不是傻的,听她这样挑剔了一番,笑道:“阿姐也不用跟我打机锋了,阿姐瞧中了谁,何妨说与我?”

荣寿公主这会儿倒害羞起来,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崔,崔十一郎就不错……”

瑶姬先还愣了一下,无他,京里姓崔的实在太多了,排行十一的也不少,待想到最出名的那个,顿时有些傻眼:“太傅?!”

只是这却有些难办,崔钧可不是皇帝一道旨意,或者家里一纸婚约就能摆布的人,况且这年头的皇帝也不能干出人家不乐意,还要强行逼婚的事儿来,更毋宁说崔钧还是瑶姬的老师。

她只好私下里探崔钧的口风,先是旁敲侧击:“前些时候先生生辰,想来家中不少宾客罢。”

几个月前,崔钧刚过了自己二十八岁的生日,虽说这个年代不流行早婚,尤其男子,二十三四成婚的不少,可崔钧都二十八了。

他尚未加冠之前,崔家给他订过一门亲事,不幸姑娘还未过门就病死了,之后崔钧便一直没有谈婚论嫁。

瑶姬琢磨着莫非这位老师心里还惦记着未婚妻?

那可就头大了。

崔钧早已习惯小皇帝课余和自己拉家常闲扯,笑着回答:“臣这又不是整生,不过家里人摆了几桌酒。”

一时两人便从生辰聊到崔钧的父母,又从崔钧的父母聊到他的兄弟子侄,继而便顺理成章扯到了他的婚配上,瑶姬一脸关心:“先生家里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实在不妥,令尊就没想着再给先生说一门亲事?”

崔钧向来机敏,听皇帝说到这里,又联想到近日宫里在给荣寿公主择婿,如何不明白瑶姬的意图,他神色难得的有些淡淡,垂下眼帘,掩去眼底复杂的光芒:“臣无心于此。”——话虽委婉,可也是明晃晃的拒绝了。

瑶姬只得这么通知了荣寿公主,荣寿公主却不干了,这会儿的公主大都是彪悍的,她竟带人闹到了崔家门上——也无怪乎世家若不是出于政治原因,都不爱尚主。

瑶姬不得不温言抚慰崔钧,又把荣寿公主申斥了一顿,命她闭门思过,她实在是太需要一个人来倾诉了,忍不住对着萧煜抱怨:“出了这样的事,真教我不知怎么面对太傅,况且我看阿姐愤愤不平,也不像是放下了的模样。”若是她思过完了还不肯罢休,又当如何。

萧煜笑道:“圣人若是担忧,便让崔家尽早给崔允平婚配就是,崔允平也就是不乐意尚主,让他自择世家女,届时公主也只能死心。”

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瑶姬却觉得不妥:“我看太傅在婚事上头并不热心。”

她这样笃定,萧煜轻挑眉头,神色漫不经心:“看来圣人对崔允平了解甚深。”

瑶姬自觉自己不算了解甚深,倒也明白崔钧的性情,她与这位老师颇有一点君子之交的意味,虽说不是互引对方为知己,但也亦师亦友。

萧煜笑了笑:“如此说来,崔允平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圣人以为呢?”瑶姬先是一怔,还没明白他的话,待见到他面上那了然又含着笑意的神色时,顿时恍然大悟,继而便是怒火往头上涌,萧煜还在道,“虽然我讨厌世家,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世家子还是很适合用来诞育后嗣的。”

瑶姬只觉自己的牙关都在格格作响,忍着怒气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那是朕的老师!”

“怎么,”萧煜挑眉,“圣人不是喜欢崔允平?”

“朕是尊敬他!”她不知自己这一腔怒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是因为萧煜误会她和崔钧,还是他这番话所传达出来的意图——他是全然不在意的,全然不在意她的感情。

“看来是臣误会了,”萧煜好似没有看到帝王眼中的怒意,“这也不值当什么,就是圣人不喜欢崔允平,他也挺合适。”

这一下瑶姬再忍不得,刷的一下站起来,她身前原摆着黄花梨的小几,随着她霍然起身的动作哐当翻倒在地,笔墨纸砚洒了一地,“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她气得手都在抖,身上一阵阵的发冷,他竟然,竟然这样羞辱她!

“什么那种人,”萧煜的眼神也一瞬间冷了下去,“那种人又是哪种人?圣人觉得不齿?还是自觉受了侮辱?从高祖到先帝,就没有哪一个是因爱而娶妻立后!”

他坐在那里,不疾不徐,只是声音冷硬:“这和你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你是皇帝,为了把这个皇帝做下去,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去做。为君者,从来就不能肆意!或者,”他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是挑衅又轻蔑的,“若圣人实在不愿,大正宫的龙椅,多的是人想坐。”

“也包括你?”瑶姬忽然冷静了下来。

“自然也包括我。”萧煜毫不犹豫。

“好,好啊……好一个摄政王,”瑶姬的眼神越来越冷,“言语胁迫君上,萧煜,这就是你的为臣之道?”

萧煜分毫不让:“直呼长辈名姓,看来这也是圣人的子侄之礼。”

“你可别忘了,”瑶姬言语冰冷,“天地君亲师,叔侄之前是君臣,君前失仪,该当何罪,”她骤然拔高声音,“给朕跪下!”她见萧煜纹丝不动,“不跪是吗?段宏远!”

段宏远一直守在门外,听到殿内的响动,早已是大气都不敢出,闻言浑身僵硬地正欲应喏,萧煜动了。

他站了起来,回视着瑶姬冰冷的眼神,对小皇帝来说,这样的目光是她从未有过的,锋锐得像是一把刀。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没有丝毫愤怒,,只是回视着她,像是分寸不让,又像是纯粹的凝睇。

在这满室难熬的凝滞中,连瑶姬都没有预料到,他撩起衣摆,跪伏于地:“臣……知错,请圣人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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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传出圣人口谕来,摄政王御前失仪,罚俸半年,着其闭门思过一月。

这一下顿时朝野大哗,张靖安差点惊掉了眼珠子。

倒不是朝臣们惊异于摄政王会御前失仪,而是他竟然老老实实地接受了惩罚,关在王府里闭门不出。

“他这是……要示弱了?”张靖安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出这么一个理由,否则实在不能解释跋扈如萧煜竟会有此举。

不管朝臣们私底下都在如何议论,倒没有人敢在瑶姬面前打听,无他,皇帝这几天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虽然这皇帝还小,那也是不容冒犯的。

瑶姬一面告诫自己别想着那个混蛋叔父,一面又不得不承认,萧煜的话很有道理。

她对能不能继续做皇帝并不在意,可宁宗驾崩之前,她亲口答应过一定会完成宁宗的嘱托。

所以她不得不坐在这个位子上,更要想方设法保住皇位,只有等到哪一天,有一个身俱帝系血统的孩子来继承帝位,她才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承诺。

可是这并不简单,瑶姬的祖父光宗原本就膝下荒凉,只有两子一女,还全都过世了。

次子燕王只留下了荣寿公主一个独女,幼女安阳大长公主虽然和驸马有一子,可那孩子也不姓萧,瑶姬是不能将其过继的,所以她唯一的法子竟是只能如萧煜所说,想办法生一个孩子出来。

原本她心中确实不愿,此时想通了,只能安慰自己大不了就当作是藉精生子,只不过还得和“精”的主人发生关系。

这个男人却不能是和朝廷有牵扯的人,最好出身普通,无牵无碍,瑶姬也不用表露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怀上孩子,连孩子的生父也不必告诉。

她打定主意,便暗中派自己的心腹在京畿物色合适人选,既然是为皇家留嗣,自然要讲一点要求,好在如今并不着急,只是先寻着罢了。

因着她想通此节,对萧煜的怒气也便散了——她原本就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虽然意识到自己那番说不出口的心意是完全无望的,倒也心下释然了。

偏偏一个月之后萧煜重新归朝,一次也没来给瑶姬授课。

瑶姬又是气又是笑,怎么这家伙竟还怄气了?

他如此作为,朝臣们自然不会没反应,世家眼看着前段时间皇帝和摄政王越走越近,心里还在忧虑呢,这会儿一看两边翻脸,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往瑶姬面前凑,想趁机给她施加更多的影响。

瑶姬烦不胜烦,只好自己给自己搬了个梯子下,奏议之后把萧煜单独留下来:“七叔许久不来给朕授课,朕的课业略有不足呢。”

萧煜似笑非笑:“臣看圣人和太傅师徒无间,并无不妥。”

大概是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酸意,瑶姬不由好笑:“太傅是太傅,七叔是七叔,怎能相提并论。”

“有何不同?”

不知为什么,瑶姬总觉得萧煜似乎话中有话,可又品不出什么来,只得拿出了万能的答案:“七叔与朕是一家人,自然与太傅不同。”

萧煜唇边微蕴笑意,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浸透在空蒙的雾霭里,又透着说不出的了然:“圣人有此言,臣心甚慰,只望圣人一如既往,臣与圣人……毕竟是叔侄。”

他之后又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瑶姬已全然记不得了,她恍恍惚惚地让萧煜退出去,又恍恍惚惚地坐在胡床上,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看出来了!

看出了自己的亲侄女对他有了男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