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二折、图穷匕现,淬汝锋铣(1 / 1)

此话一出,庵中诸人面面相觑,应风色心想:“不算死了的雷彪和霍铁衫,这‘十三神龙’余下的十一人里,起码有六人同乔归泉是一边的,对洛乘天的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或参与其中,洛总镖头死也不冤。难怪陆师叔神智尚清醒时,带着女儿和徒弟仓皇离开湖阳城;再慢得一些,只怕便走不了了。”

忽听咿呀一响,竟是洛雪晴推开了庵门,梦游般跨过高槛。

应风色一动便疼得冒冷汗,难以举臂牵挽,储之沁已提长剑跟了出去,鹿希色也占据门边的位置,藕臂一伸,便能抓住洛雪晴的背心拖回;言满霜不便露脸,侧身避入檐影,妙目不离洛雪晴的背影,若她遇上危险,料想不会袖手旁观。

白衣如雪的少女立于阶顶,月华洒落在身上,笼了圈若有似无的光晕,美得令人生不出半点淫秽念头,仿佛天女降世。

虽无骨肉之亲,但洛乘天一向宝爱这个女儿,过往陆筠曼也没少带她在公开场合露脸,连云社诸人都不陌生,只是夜色加倍……不,兴许是数倍乃至十数倍地烘托出少女的脱俗,掩去她木美人般的迟钝,夜风里人声俱静,十四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无人开口。

“乔四爷……”过了一会儿,洛雪晴才道:“是你杀了我爹么?你为什么…

…要杀他?”乔归泉冷笑不语,阶下“啧”的一声弹舌,却是叶藏柯。

这正是应风色想拉住她的原因。

洛乘天的死或是派系斗争,或因发现乔归泉与马长声勾结,将大半个连云社卷入杀人越货的勾当里,也可能牵涉其他更复杂的层面,此际却非深究的时候。

洛乘天死则死矣,关键在乔归泉用了什么手段,才让享誉湖岸的名侠杀害结义兄弟,投身这等黑活?

那俊秀公子庞白鹃乃湖阴暗器名门“细雨门”的三当家,上头除了外公和舅父也没有别人了,门内前呼后拥,门外一掷千金,日子之舒爽,同皇亲国戚也差不了多少;能通禽鸟的九指浪人踏雁歌,则是两湖码头马担帮四大龙头之一,以消息灵通着称,是武林中着名的情报贩子。

这种人在黑白两道皆罕有对头,如同大夫、巧匠一般,难保什么时候会有求于他们,谁也不愿意轻易得罪。出身大道一苇航的天鹏道人,以及不二空有寺的无叶和尚,则是两湖武林的名宿,声望尊隆;能让他们甘心为之驱使的,也只有泼天富贵了。

如那笔三十万两的钜款。

叶藏柯故意说“乔归泉骗你们三十万两在这宅邸中”,就是试图解去他驱役众人的鞭执,这种疑心生暗鬼甚至毋须证据,只消众人一觉有异,就会越想越不对,战阵之上理也理不清,莫说六人齐齐倒戈,便是分作两边内哄,也比叶藏柯以一敌七强。

但洛乘天的女儿和老婆躲在这儿,事情就不一样了。

应风色不知乔归泉是拿什么理由,攒掇众人接受了“洛乘天必须死”的结果,然而只要和这笔三十万两的钜款有关,此际洛雪晴的现身,就是连云社众人说服自己的绝佳借口。乔四爷甚至不用开口,他们便能在心中自行圆说,驱散方才一瞬间的动摇,坚信有价值三十万两的金珠宝贝同白银埋藏在无乘庵里。

果不其然,无人回复少女的质问。

将被灭口的,哪里还算是人?不过是块肉罢了,充其量也就是块绝顶的美肉。

老十三——或该称他为“时雨春风”忽倾城,近年于断肠湖南北岸崭露头角,号称“百决无败”的风流剑客——眼尾笑了起来,与眸中豺狼般的狞锐竟无扞格。

但他清楚看见方才四爷同叶丹州交手的瞬间,明显是吃了亏的。

想要百战不殆,光靠剑法可不够,审时度势、无所不用其极的兵法,才是“百决无败”这面旗招得以屹立不摇的根本。忽倾城小退半步,微微后仰,故意借老七无叶和尚那城墙似的魁躯,挡去乔归泉示意他出战的眼色,装出一副凝神细察的模样,不住打量叶藏柯,其实就是在划水。

无叶和尚见老四投来眼色——其实瞧的不是他——精眸一眦,沉声道:“抢自涧流山百富山庄的那截天佛遗骨,是藏在这座庵里没错罢?”乔归泉点头:“按约定,此间人人皆能拿到一份分成,遗骨自归大师。”

无叶摇摇头。“我不要银两。”提着两尺来长、杯口粗细的圆木棍,大踏步上前,沉稳拉开架式:“……拜候。”叶藏柯笑道:“大和尚不宣佛号么?但不拿银两也没有比较高尚,抢就是抢,一样是贼。”呸的一声吐掉了口中草秆,懒洋洋地按膝起身,乜着眼一拱手:“领教。”语声方落,无叶魁悟的身躯倏地不见,乌影挟风飞至,木棍削破风压,在爆出至极的震音前,已然砸落于叶藏柯的脑门!

(……好快!)

应风色甚至没看清他的起步,然而速度和力量双管齐下,就算是乌木棍也能硬生生砸弯钢铁,从响厉到稍嫌刺耳的破风声判断,怕连头颅都能削下半片来。

叶藏柯应势两分,声音却在无叶的身畔响起:“好砍劈!这就是不二空有寺的《生灭七转识》么?”棍下空空如也,所劈竟是残影。

应风色不及喝采,无叶肩低腰旋,转滑如水,木棍“呼!”一声扫向发声的来源,叶藏柯却从他另一侧的胁畔钻出,角度刁钻,难想像是以何种体势为之,除非是蛞蝓一类的无脊虫,还得有蜂飞鹄起般的速度。

叶藏柯的身法固然不可思议,应风色的目光却全被黑衣和尚的《生灭七转识》吸引。以其臂长身量,于腾挪间竞快本无意义,《生灭七转识》靠的是大违常规的扭转、拉伸以及弯折,没有多余的空挥或收式再发,才能超越身体所限,应风色不禁联想起莫婷提过的“三摩地之术”。

无叶和尚驻锡的“不二空有寺”,是断肠湖南北岸除水月停轩之外,最负盛名的佛门武宗,与大道一苇航、三千太乙军、飞星化四门等,并称湖岸南北四大武林势力;江湖地位虽较列名三铸四剑七大门派的水月停轩低,其规模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少数以武学着称的东海丛林。

不二空有寺虽属大乘教下,据说武功根源却来自昔年的大日莲宗,体系与现今东洲通行颇不相同,寺内称有绝学三十三部,呼曰“卅三不二”。

无叶和尚成名逾二十载,精悍的外表却如四十岁上下的模样,所习这部《生灭七转识》是“卅三不二”中少见的外门,包含戒剑、短铲、棍棒,乃至三钴杵的路数,无叶以一根乌木棍打遍断肠湖环岸,振聩发聋,破敌如问道,故得“咄僧”浑号。

两人不曾移位,却剧烈变换前后左右的位置,足不沾地,一黑一灰两条影子缠绕翻转,片刻未停,瞧得人目眩不瞚,舌挢不下。

但,《生灭七转识》毕竟是承自莲宗的绝艺,叶藏柯仗着身法伶俐只闪不攻,终有极限,喀喇一响碎木飞溅,写着“连云社十三神龙行七‘咄僧’无叶和尚”

的木牌被乌木棍拦腰打断,约莫是叶藏柯避无可避,随手拔起挡了一记。

无叶越战越狂,飕飕飕地转棍如圆,眦目乘势,照准叶藏柯脑门又是一棍!

黑棍呼啸直落间,风声骤静,狞猛之招宛若泥牛入海,忽然失去了存在感。

无叶一怔,蓦然省觉:不是消失,而某物于瞬息间“吞噬”了棍招——万剑齐至。

明明眼前只一闪,铁塔似的黑衣狂僧却觉正面仿佛中了无数剑,狂风暴雨似的剑式粉碎了他的兵器、招式、内息,当然还有意志……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丈以外的泥土地上,双手似抱头似遮挡,早已不成法度;酸软到支不起身子的下盘仍不住踢挣挪退着,仿佛本能使然,只求多移开屁股一寸也好。

喉底干裂如火灼,片刻后五感渐复,夜风里兀自回荡着他失声尖叫的余音。

无叶的头脸胸膛全是血,几乎找不到完好的皮肤。其实他还练有“卅三不二”

里的另一门《破妄不二体》,非但刀枪不入,运功于双拳之上时,还有信手破碑的强大威能,此际丹田内什么也提运不起,怕是中剑时本能催动,连着被一并击碎,根基全毁。

叶藏柯手持“‘咄僧’无叶和尚”那半截,提剑也似,平平举起仅一尺多一些的残木,尖端滴滴答答地往地下坠着乌浓血珠,参差的木裂间还夹着些许肉屑。

“就这样?”他哼笑着。“有点别的没有?”

无叶和尚站不起来,垂头缩颈地呆坐着,如垂死的老熊,身子颤抖。

被《刑冲之剑》打破功体,也没这么丢人——但叶藏柯不想告诉他,懒惫的眸光扫视全场,淡然道:“你们可以一个一个上,也可以一起上,结果是一样的。

不过有件事你们得知道,两湖水军大营丢的军饷是五万三千两,从来就没有十五万这个数儿,这不是乔归泉唯一骗你们的事。

”银子在与乔归泉勾结的那人手里,乔四爷丢了军职,坐吃山空,自己也缺得很,才受那人指使,撺掇你们跑腿卖命。但这笔贼赃你们是分不到的,因为我找到了那人涉案的证据,送交镇东将军之后,起赃抓贼,一提就是粽子一串,谁也跑不了。“

边角传来一阵笑:”我懂啦,叶大侠的意思是让我们带罪立功,先抓四爷,再抓那位大人,到了将军府衙门里,就不是粽子啦,算是……帮忙卖粽的?“众人纷纷转头,对他怒目而视,自又是那老十三忽倾城。

”老十三,开玩笑得看场合。“乔归泉切齿咬牙:”你若杀得这厮,今晚之事,我可以不与你计较。“

忽倾城笑道:”那就要看四爷的话怎么说了。兄弟们都想知道,那笔富贵是不是真在无乘庵里,老五是不是真吞了大伙儿的钱,社里才用的家法。要我说,洛乘天这人虽无趣,实不像这种人,我初听就觉不对劲,只是人都死了,多说无益。今晚不同,四爷须给个交代。“

众人虽不喜他言语轻佻又不看场合,但这点与他是利害一致的。且不说叶藏柯如此硬手,眼前绝难善了,大伙儿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黑衣夜行,可不是给他乔四爷做人情来的,若是打下无乘庵、乔归泉却两手一摊,改口说银钱在他处,又须如何才能拿赃,岂有个了局?

众人瞧向乔四,连满脸血污的无叶都勉力翻起眼皮,强凝目焦。

乔归泉没料到叶藏柯武功高到这等地步,还能在三言两语间翻转局面,正自头疼,却听两声干咳,居然是那账房似的”明堂欲退“计箫鼓先开了口。

”带罪立功,仍是有罪。霍家父子干的那些破事,条条都是死罪,咱们不管是同谋、分赃,还是知情不报,哪条不用坐牢、不用没入身家?就算有命出来,下半辈子也完了。“他定了定神,对乔四道:”四爷,我只要五千两,你保证我一定拿到,该干什么便干什么。你向老五动手时我没问,今晚我也不会问。五千两,一句话。“乔归泉点了点头。

叶藏柯冷笑:”计爷名动湖阴湖阳,恁谁都竖起了拇指赞句‘公正严明’。

你四郡出身,要不是当年选了江湖不应举,什么官不能做?开口五千两,也实在太掉价了。“计箫鼓晃着额前垂发,说不出的疲倦萧索。”公正严明了大半生,能得罪的全得罪光了,什么也没留住。这数儿叶大侠看不上,我兜里连百分之一都没有,不干最后一票,这辈子白活了。“取出一柄精钢判官笔和一小面铜琶,眸静如狼,却无半分犹豫。

他使铁骨折扇铜算盘,扇骨之中还有能打出透骨钉的机关,已知今夜之行不无凶险,就不带这些摆设了,改用点实际的。

那九指浪人踏雁歌低道:”我随计爷。“斗蓬一翻,擎出两柄奇门鸳鸯钺。

手持白绢的”细雨门“三当家庞白鹃倒不缺钱,他少年心性,加入连云社、乃至乔归泉的黑活,本就是为了好玩,与连云社排行十二的”寸阴是竞“雷雨塘、十三的”时雨春风“忽倾城流连风月,人称”湖阴三雨“,钱能买到的早玩腻了。

况且还有洛乘天的漂亮女儿。

”……我要她。“遥指阶顶的洛雪晴,庞白鹃没看四爷,仿佛知道他一定会同意,只瞧向忽倾城。”老十三,你要不来,她便归我了,一会可别争抢啊。“

忽倾城举手示意”请便“,眸里全是笑意。

天鹏道人点了无叶身上几处大穴,搀至一旁歇息。

叶藏柯笑道:”道长肯定要钱的,与大和尚不一样。“天鹏翻起怪眼,阴鸷一笑:”你打了老子的结义兄弟,不会以为就这么算了罢?“叶藏柯连连点头:”也是。“忽然拔起,就这么飞过大半个空地,凌空一掌,居高临下,猛朝天鹏头顶轰落!

且不说这一跃之远简直不可思议,他虽挫败无叶,扣掉观望的忽倾城敌方还有五人,俱都列名”连云社十三神龙“,无一庸手。锁定所在位置最深的天鹏,这是退路都不要了。果然余人回神立即围上,飞刀飕飕声落,除乔归泉铁拳押阵,计箫鼓的判官笔、踏雁歌的鸳鸯钺亦至,四人分占四角。

庞白鹃刻意落在其余三人之后,以其轻功,这是能立即补上的缺口,把阵形拉成了个斜长的袋子,意在诱敌深入,这甚至毋须事先商量,显出绝佳的默契。

四掌相接,叶藏柯轰得天鹏乌靴入地,五内翻涌,掌势犹未催尽,天鹏却已招架不住,忙运起一苇航的《上法圆天功》,顶着他滴溜溜地转如陀螺,将山岩压顶似的雄浑掌劲散入地面,暗忖:”这厮没练过圆天功,转也转晕了他,还不乖乖作肉靶?“心知多撑一刻,叶藏柯便成众矢之的,不敢放松,越转越快。

蓦地一股寒劲入体,刺得他头颅剧痛,几欲呕血,睁眼却迸出冰渣来,不禁脱口:”淬……淬兵……是淬兵手!“开声气泄掌劲贯体,七孔都溅出血来,血珠落地前便已冻结,如整把珠粒撒出。

叶藏柯松手落地,随意起脚,被踢得身子一歪的天鹏凑向飞刀,哼都没哼便翻身栽倒。他靴尖一踏,《淬兵手》寒劲所至,地面上薄霜倏凝,计、踏二人脚底骤滑,立足不住,叶藏柯却踏着霜迹自二人当中滑过,不理远处的庞白鹃,径取乔归泉!

乔归泉大惊之下不失法度,踏碎坚霜,双拳连捣!叶藏柯以拳应之,双方你来我往,拳面对拳面,眨眼间已换过十数招,砰砰震响如连珠滚雷,直到乔归泉踉跄后退,红肿瘀紫的拳头微颤,连握起都痛得咬牙。

计箫鼓和踏雁歌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敢上前,庞白鹃亦不禁停步;远处忽倾城抱臂抚颔,若有所思。叶藏柯却无意追击,从怀中取出一物,高高举起,扬声道:”这厮是没法替你拿回此物了。你不来拿,我便交慕容柔啦!“

应风色一凛,却听鹿希色道:”那是……‘泪血凤奁’!“

一人森然道:”小小蟊贼,逞什么威风!“竟从无乘庵大屋的檐角传来,经竹簧变造的嗓音异常熟悉。众人齐齐转头,见一名黑衣劲装、腰背上各负一柄长刀的夜行客立于月下,覆面的羊首全盔散发似金非金、似骨非骨的异样光泽;连云社诸人和叶藏柯兴许是初见,然而对九渊使者来说,这是恶梦最真实的形状。

(是羽羊神……不,是刀鬼!)

(第十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