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假话说过以后她就理直气壮起来,因为下面是真话了:“过一会功夫就好了,六爷脾气挺好的,也照顾我,长得还好看,我冷淡他做什么呀,我只怕他冷淡我呢。”
“……”金盏吞了口口水,有点磕巴地道,“那,那确实是我想多了,奶奶别怪我。”
霜娘意识到自己后半截说的虽然是真话,但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有点用力过猛了,导致金盏转不过这个弯来,遭卡住了。
这时再改口往回找补也不可能了,霜娘只好当做事情确实就是那么一回事她一点都没有夸张的样子,继续给金盏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怎么会怪你。你放心,我都想得明白着呢,我虽不愿意把人都当贼防,但也没打算把门敞着任由那些别有有心的人来来去去,我怎么可能会愿意六爷心上有别的人呢?”
金盏这回听得连连点头:“对,那我先不管别人了,就只叫盯住芳翠。”
“嗯,”霜娘同意,“她是应该要留心一下。”
两人在这个重要问题上达成共识,又回过头来商量丫头的事。
霜娘道:“三个翠都不行,那就只能选院里的小丫头们了。我看她们都差不多,没特别淘气的,也没很出挑的,你和叠翠商量着办罢,看平时哪些个你们使着顺手,就带到前头去。我这里横竖事少,怎么都能凑合了。”
金盏正要应话,帘子微微一响,春雨探进身来,轻声道:“奶奶,陈大娘来了,说有事要求奶奶,奶奶现在可得空见她?”
霜娘往脑里搜寻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这是哪号人物,便问道:“哪个陈大娘?”
春雨道:“陈大管家的娘子,半栀的娘。”
金盏从旁补了两字:“后娘。”
“哦,”霜娘想起了,心下疑惑一下,不知她能有什么事求到她头上,坐正了身姿道,“叫她进来吧。”
春雨即返身出去,很快领了个穿着年约三十五岁上下的妇人进来,穿着酱紫褙子,头发抿得溜光,白净面皮,高高颧骨,进得门来,未语先带三分笑。
金盏早已站起,上前迎了两步笑道:“大娘好。”
霜娘抬手示意对面,让她:“大娘今儿空闲,想起到我这里走走了,快请坐。”
陈大娘站着没坐,满脸堆笑道:“奶奶太客气了,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敢和奶奶对面坐着。”
金盏去搬了个雕花凳来,安在炕前,陈大娘方坐了,金盏又倒了茶捧与她:“大娘喝茶。”
陈大娘接了,笑向霜娘道:“六爷刚回来,我原以为奶奶这几天都忙,白来问一问,没承望奶奶倒见了我,可是打搅着奶奶了?”
霜娘笑回:“并没有,我这会正好闲着,大娘有事只管说。”心下只是琢磨她的来意,做到陈大娘这个等级的仆妇,霜娘真想不出她有什么能来求着自己的,霜娘幸而混得好点,不然倒过去求她的时候还有呢。
陈大娘笑道:“那我就不耽搁奶奶的功夫,直说了。半栀那丫头在奶奶这里伺候了三年,算算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她爹前几日同我说了说,想叫她出去,把人家相看起来。我劝她爹说,再过两年罢,现在来求早了些,主子不放怎么办?她爹只是不肯,心里惯着闺女,说奶奶极好说话肯恤下的一个人,只要来求,再没有不准的,我拗不过他,这不,只好老着脸皮来了。”
听是来求放半栀出去,霜娘先意外了一下。十九岁搁在有差事尤其是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大丫头身上真不算大龄,拖到二十五岁还没出嫁的都有,比如梅氏身边的金桔就是,只是她娃娃脸显嫩,看着还是个十七八岁的样子。
但陈大娘既来了,她这个高级仆妇的身份,又把正话反话一个人全说了,霜娘不好不给她这个面子,加上对半栀的感情也平平,有她没她差不多,就没留难,爽快应了。
“半栀一向老实本分,我原打算再留她几年才放出的,”场面话说完,霜娘跟着就道,“但大娘来开了口,我便不舍得也只好舍得了,就叫她同大娘家去罢。”
陈大娘听了欢喜笑道:“多谢奶奶,奶奶放心,回头我亲自掌眼,给奶奶再挑个好使的来,必叫奶奶满意。奶奶,不知半栀现在哪里,叫了来我就带走。”
霜娘一愣:“现在?”
陈大娘道:“这一趟完事罢了,省得再来烦扰一遍奶奶。”
霜娘下意识和金盏对了一下眼神,嘴上道:“这有什么烦扰的,半栀在我这里呆了三年,如今要出去配人家,我岂能叫她空身出去?总要添份妆给她,做个留念。再者,她在院里也有些相与得好的姐妹,这乍一别离,也要一一打个招呼,说些话告别,或再互赠些表记之类。大娘且先回去,明天或后天再来接人吧。”
陈大娘前倾了身子,笑道:“奶奶太会体恤人,肯放半栀回去就是奶奶大量了,哪里还好意思要奶奶的添妆?她们那些小丫头片子,也没个什么告别不告别的,倒郑重其事得不像了,还是奶奶的时间要紧,我今天就带了她出去罢。”
这是来求人呢,还是来逼人?
霜娘确定她不对劲了,笑了笑,轻声慢语地道:“不是这么说,半栀在我身边伺候这么久,一下出去得这么突然,不像是放出去,倒像是被撵出去了一样。虽则我们知道这中间清清白白,什么事故也没有,可落到别人眼里,如何不疑惑呢?又管不住那些闲人的嘴,不知要编排出多少闲话来,好事倒变了坏事,大娘说可是这个理?”
陈大娘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一直挂着的笑容显得有点僵了,她道:“奶奶多虑了,我们本身父母亲来领回去的,哪有什么可编排的?要是真有人乱说,我听见了必替奶奶撕了他的嘴。”
霜娘笑道:“大娘说的也在理,只是既能避开这个嫌疑,又何乐而不为呢?也就一两天功夫,劳大娘回去同陈大管家说一声,再心疼闺女,不至于这都等不得吧?就当担待我罢。”
话到这个地步,陈大娘也不能不妥协了,她就是脸面再大,霜娘不把人叫出来,她横不能挨个屋子搜了硬抢。只好勉强笑道:“奶奶言重了,那就听奶奶做主,我明天再过来接人。”
说着起身告辞去了,背影透出十二分的不甘愿来。
霜娘扭头,透过窗纱见她一出院门,便转回身向春雨道:“半栀呢?叫她过来。”
春雨忙忙出去,不一会拉着半栀来了。
因公主随时可能会来,霜娘没什么时间和她打机锋,就直接道:“半栀,才刚你娘来了,说要接你出去,家里和你说过没有,你知道有这事吗?”
半栀低着头,低声道:“我知道。”
然后她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那一声闷响,听得霜娘的膝盖都跟着痛了。
“你,”这么个反应,把霜娘弄得有点傻眼,下意识地伸出手够了够她,才反应过来,把手掌翻过来向上抬了抬,道,“你起来,我知道你有话说,你坐那凳子上,好好说。”
春雨和金盏合力把她搀了起来,按到陈大娘先坐过的凳子上坐下。
半栀还是埋着头,叫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两腿并着,手放在大腿上,抓着那一块布料,因为用力,手指都显出了青白之色来。
霜娘先见她闷着还不吭声,冒了点火气出来,再一见她这样又觉得可怜,叹了口气,又问一遍:“你有什么委屈,说罢。你现在不说,明天你娘来接了你,你不再是我这院里的人,我就是想管你,也管不到你了。”
春雨从旁劝道:“乘着奶奶还能给你做主,你有什么心事,快求了奶奶。”
半栀听着,这才抬起了头,露出一张秀丽而苍白的脸庞来,嘴唇蠕动着道:“奶奶……我不出去。”
说完就又把头低下去了,她声音太轻,霜娘只听着了前面那个称呼,后面压根没听着,正有点不耐地想叫她再说一遍,半栀自己又开口了。
“我不出去。”半栀说,一边说一边大颗的眼泪就砸到手背上。
“我不出去。”她说了第三遍,一遍声音比一遍大,她的眼泪流得更凶,往下砸得速度快连成了一条线,她的嗓门也更大了。
“凭什么她叫我进来我就进来,叫我出去我就出去,我偏不出去!”
半栀这一句,完全是喊出来的了。
☆、第47章
这满含怨气的一句喊出来之后,半栀下面的话就顺畅起来了。
她抽抽噎噎地道:“上午时,她来过一趟,悄悄把我喊出去,叫我把东西归置起来,说得空就来求奶奶放我出去——我何曾应承了她?就那么自说自话起来。”
霜娘道:“上午才来和你说?先时没和你透过一点这个意思?”
半栀摇头:“我四五天前告假回过一次家,家里上下都见了的,没一个人说有这件事。”
“说要给你相看人家的话呢?你也不知道?”霜娘往下猜了一句,“还是你知道了,只是相看的人家不中你的意,所以你不愿意家去?”
“没有,都没有。”半栀哭道,“奶奶想,本来我进来得就比别人都晚,哪有才三年就又出去了的?当年我进来时爹就再三和我说了,叫我不要急躁,总要在奶奶跟前伺候个五六年,才是进府服侍一场主子的理,也才好提放出去的事。”
霜娘不由按住额角,她原想速战速决,但半栀这口风半吞半吐的,她不得不一一问起,先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进来晚了?你家里若舍不得你,不叫你来也就罢了,怎么忽然又把你送进来?”
半栀抹着眼泪:“原来确实没打算叫我进来的,因我们家已经有了我哥哥在府里,他是跟着大爷读童,我爹心疼我是女孩儿,说也不指望我有什么大造化,就在家里养着罢。但我哥哥命不好,三年前一病死了,家里要再出一个人来顶缺,下头两个弟弟年纪都太小,只能是我和二妹。二妹的年纪又比我更合适,我爹就想叫二妹进来,娘却不许,二妹是她亲生的,她舍不得,在家里天天闹着,爹被闹得当差都没心思。我在家里日子也难过,一家子都是被她收服了的,处处给我不自在,我呆不下去,只有去和爹说,叫我进府来算了。”
霜娘总算明白了其中缘故,又往下问:“那现在好好的又叫你出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问这话就是顺口一句,并没承望半栀能回答出来,谁知,半栀居然还真知道。
“是因为六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