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说来也无甚特别,便是叶轻娇瞒着温离楼,暗地在收容司里助养了一个男孩,今年大概有十来岁年纪,和容家小泊舟差不离。
有传言说,那男孩是当年叶轻娇嫁温离楼前与人野合而来,后来叶轻娇成为官太太,膝下空空多年,便又想方设法,把当年那个生下来就被她抛弃的孩子寻了回来。
为掩他人耳目,也怕被温离楼发现此事,她便将孩子暂时寄养在了收容司里。
而千辛万苦为温夫人叶轻娇寻回孩子的人,正是温离楼的昔日同窗兼多年好友——丰豫商行大东家容苏明。
“这不是,这不是瞎扯呢么,”容苏明笑得握不稳手中朱笔,半侧过身来看花春想,道:“现在的流言蜚语呀,传起来竟是连基本逻辑都不讲了。”
“你笑得小声点,”花春想拿手里正在用的针搔了搔头,道:“你说什么不讲逻辑?”
容苏明干脆放下笔,解释道:“既说我是温不周之友,那我缘何会选择帮温夫人这种事情?按照常理而言,按照常人想法来说,她温夫人托我办这事,难道就不怕我捅给温离楼知?”
说着,她摇头叹道:“以后多和华珺图叶轻娇等人一起玩,不然多和方绮梦往来也行,没白来少去凑那些白痴的热闹,耳朵不得清净。”
“……”花春想眨眨眼,又眨眨眼,觉得,觉得她方才和容昭说的那些话里,铁定有哪句是真实的,不然容昭不会说这种话——这人只要一心虚,就会假装板正地说教别人。
想了想,容夫人点头道:“看来的确有这么个孩子存在,容昭,”
说着,姑娘的神色多了几分严肃:“孟鸢说,叶姐姐已经好过不了几日了,她说让我们等着看热闹就是,我,我想问问你……”
孟鸢就是那个如今还要执意要嫁给温离楼的姑娘,可话到嘴边花春想却又有些开不了口,她怕容昭嫌她多管闲事。
容苏明倒杯水,端过来递给花春想,自己则转身坐到矮榻的另一侧,抄起手靠到靠枕上,道:“你想问,我知不知道温家两口子最近关系如何?”
“嗯,”花春想点头,垂下眼道:“叶姐姐是好人,好人得有好报才行,不然人心如何平?”
若是好人不得好报,会让人心不平,会让人意难平。
“你这姑娘啊……”容苏明脸上笑容无声中多了几分苦涩,抄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识地抠着手心。
犹豫片刻,她低声道:“事情罢,的确是有那么一两件,但不是你听说的那个样子。”
绮梦,与方绮梦有关。
方夫子和闫夫子家有三个女儿,老大随爹老二随娘,唯有老三中和二亲优点,自幼冰雪聪明,活泼可爱,确然是个人见人爱的家伙。
对于方绮梦而言,家中父母恩爱,姊妹和睦,生活学业皆都顺遂,本来一切都很平静,直到她十四岁那年春。
忙假某日,几位同窗学友商量好共去城外玩耍,方绮梦家住的远,便最先跑去青玉坊,找住在这里的一位朋友。
不巧,到了朋友家她里才知道,朋友和爹娘外出还未归,她想先去另一个朋友家等,却被朋友的哥哥堵住了离开的门和出去的路……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十四岁的方绮梦自幼被爹娘教养为闺中千金,学过缝衣做鞋,学过琴棋书画,学过掌家算账,学过相夫教子,却唯独没学过如何面突发意外。
事后,朋友哥哥用各种方法威胁她不能教第三个人知道此事,否则让她身败名裂,唯剩死路一条,十四岁的方绮梦六神无主,软软弱弱任人摆布起来。
小小姑娘,苦辱不敢言,还是近友容苏明最先发现的不妥。
比如她发现方绮梦在课堂上会无端发呆,会课下不和人说话,还会躲起来偷偷哭泣,重要的是,她发现方绮梦刻意避着平素好友,开始独来独往起来。
容苏明自幼认识方三,大知这厮这些举动已属行为异常。
书院又一次休沐,容苏明拉上温离楼跟踪方绮梦。
自碧林书院下来,未见方家马车来接他家三姑娘,方绮梦独自下山,斜挎书袋拖着步子,走了很久很久,最后来到城南一座废弃城隍庙。
方绮梦行为举止鬼鬼祟祟,更引得跟踪二者疑惑重重,两人尾随而来,更加鬼鬼祟祟几分。
二人并肩趴在残垣断壁的隐蔽处,紧紧盯着薄暮之下的破城隍庙。
破庙所在乃是处废弃之所,它前后左右皆为人弃,估计放声大叫也不会被人听到,且此时盛夏,杂草丛生不说,蛇虫鼠蚁怕是更也不少。
方三是一个十成十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小姑娘家,放假之后不回家,她独自来这种破地方做什么?
容苏明眉心紧蹙,似乎准备随时冲出去拉方绮梦,旁边温离楼,则是已经握住了特意别在腰间的匕首。
而一袭青衣的方小姑娘,才走进脏乱破败的城隍正殿,就被斜刺里冲出来的东西箍住身子,胡亲乱啃起来。
温离楼神色一凛,一把按住要冲出去的容苏明,气声提醒道:“她是自己来的此地,而且没有丝毫反抗之意!”
“!!!”容苏明牙关紧咬,与按住自己的温离楼力气相抗,眼底骤起的怒火几要生生喷出。
二人无声争执,庙里已经到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地步,温离楼的话在容苏明脑子里炸开,她被温离楼抓着一条胳膊挣不开,另一只手的手指甚至抠进了泥土筑成的墙壁里,血从指甲缝里流淌出来,渗进墙土。
“那是,那是我至亲好友,我视之如小妹的至亲好友!”容苏明脑子里跟被人用狼牙棒搅和了一大通般,短时间内无法冷静无法思考。
幸好拉温离楼同来,她比容苏明镇定得多,或者说,她和方绮梦,毕竟才只认识两三年……
没多久,那男子走了,容苏明依旧没能冷静下来,一直被温离楼紧紧按着,直到方绮梦收拾干净,抱着自己一瘸一拐走出城隍庙。
歆阳城城南是贫民聚集地,温离楼就住在这边,便和容苏明一起,在方绮梦回家路上把人劫到了自己家里。
温离楼父母早亡,家里连院墙都破得形同虚设,住的地方也只有一间摇摇欲坠的破茅草屋。
把人推进屋里,容苏明双手握拳,夜幕里叫人看不清她神色,只能听出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我俩都,都已经看到了,你最好实话实说,是为人所迫还是……还是你情我愿!”
温离楼关好屋门,借着窗户外透进来的残光,扶着木头人般的方绮梦坐到屋里唯一的一张凳子上,道:“苏明,你先冷静一下,”
转而温声问方绮梦,道:“那个男的,是苟小莲的哥哥?”
方绮梦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好似根本没听见旁人说话,假若此时有些光亮照明,屋里二人就能看见她空洞无神的双目,宛如将死之人。
少女久久不语,容苏明气得右手手背重重往左手手心里摔,“方绮梦你说话!”
破屋子里的动静引来旁人注意,一道少女的声音,冷冷从外面不远的地方传进来,“狗温楼,是你回来了么?”
“嗯,回来了,”温离楼两大步走到紧闭的屋门后,手搭上门闩,顿了顿又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冷声回答道:“没事别烦我啊!”
屋门前“砰”的一声响,似是被人从哪里扔来个重物,少女似怒似骂的声音跟着传来,“要是饿死在你那破房子里,我还得给你收尸,喂狗剩下的窝头,你爱吃不吃!”
须臾,外头没了声音,温离楼站在原地没动,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两尺见方的窗户漏进来丁点斑驳光亮,几人耳边除了蚊子嗡嗡嗡的声音,再无其他响动,外面亦然。
良久,温离楼呼了口气,似叹息又似放松,出门把包裹捡了进来,拍拍上面的灰,她好生把包裹放在了木板搭成的卧榻上。
一直不出声的方绮梦突然淡淡地在夜色中开口,道:“你喜欢她。”
容苏明愣,没反应过来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边,温离楼抱起胳膊坐在自己卧榻上,慢条斯理道:“喜不喜欢由我说了算,”
冷笑,满是不屑,“你方三姑娘生长于书香之家,前途坦荡,不知我等自这里挣扎出去有多难,如今我既有机会争去国子监,脑子被驴踢才会耽于情爱,才会喜欢叶轻娇那母老虎。”
容苏明闻声看向温离楼所在方向,方绮梦先是嗤嗤笑起来,很快就变成笑得前俯后仰丧心病狂,“温离楼,温不周,我就说了一句话哈哈哈哈哈哈你慌个什么劲哈哈哈哈……”
俄而,另外两人才听出这大笑声里的不妥,方绮梦全然已似疯魔,开始又哭又笑。
不需要再多言语,容苏明已经明白各种因由,上前把方绮梦揽进了怀里。
事情最终还是上了公堂。
担心什么来什么,苟家儿子正在碧林书院读书,苟家为让儿子脱罪,故意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宣传得歆阳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强/暴与否,完全各执一词。
时缉安司司正,在审案中明显偏向苟家儿子,容苏明和温离楼作为证人出堂作证,却被司正质问:“你们凭何判定方氏绮梦是为人强/暴,而非自发自愿?”
一堂审理结束,下来后温离楼回头看了眼缉安司迢耀四方的鎏金屋顶,以及金光万丈瑞气千条的歆阳公府,低声说了一句话。
“有朝一日,我定要踹堂上那老狗到城南收夜香。”
温离楼此人说话算话,前任缉安司司正如今收夜香的事则是另说,但那件事的最后,虽苟家儿子被判拘禁七年,受害者方绮梦也没落任何好处,除下申了冤屈。
昔日那个天仙人儿一朝掉进泥潭,人人都乐得过来踩上两脚。
书院里有学生给方绮梦起绰号,叫做“方七年”,用苟家儿子被判七年的事情来讽刺方绮梦被人污了身子,那些叫方七年的人,被容苏明的妹妹容筝揍了一个又一个。
外头人对此事议论纷纷,不少人认为此事是因为方绮梦自己不检点,不然怎么会招了这种事情上身。
书院其他夫子虽然表面不说什么,背地里也同样在方、闫二位夫子身后指指点点,仍旧是指摘方绮梦的居多……
苟家憎恨方家,时时花钱雇人散布方家三姑娘流言,彻底搞臭了、彻底毁了方绮梦名声。
七年后,苟家儿子刑满出狱,原本稍有平息的流言蜚语再度欢闹起来。
方绮梦不是不想成家,而是这件事后根本没人再愿意娶她,无论是男人还是契姐,没有一个人愿意。
时至今日,歆阳人但凡提起方家三姑娘来,都是先不屑一笑,然后才会拉长声音,别有意味道:“啊,方绮梦,不就是跟容苏明混的那个女人么!人家丰豫的大总事呗……”
近几年关于方绮梦的闲话渐少,还是因为温离楼坐缉安司司正位,有多没少在暗中处理了些嘴碎的人,杀鸡儆猴,苟家才收敛不少。
去年年初苟家儿子无故失踪,苟家又把事情拿出来大肆宣扬,甚至污蔑是方绮梦找人杀了他家儿子。
传言方家当年之所以告赢苟家,就是因为方绮梦诞下一子,让孩子与苟家儿子滴血认了亲,苟家儿子才得以伏法。
至于方绮梦十五岁时生下的那个孩子,最多的说法便是方家父母认为这孩子是耻辱,偷偷将他抛弃,方绮梦则是一直在寻找,幸而那小孩最终被找回来,就是容苏明身边的泊舟。
但当年容苏明找这孩子时,无意间也顺便找到了叶轻娇当年生下来的野种……
花春想听得云里雾里,偏巧如意醒了,闹着吃奶,她只好抱着孩子,边喂奶边和容苏明说话,“好罢,我以前的确曾听说过不少关于绮梦姐的传闻,可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怀疑过泊舟罢?”容苏明枕着两个胳膊,眯起眼睛道:“那孩子当真只是阿筝捡回来的孤儿。”
如意吃饭吃得认真且惬意,一条腿高高抬起,霸气地搭在她阿娘胳膊上。
被她阿娘把腿按下来,“怎么这么淘气哇,吃个饭饭都能脚底板板朝天放,如意乖,咱们像个姑娘点可好?”
“嗯~”如意拐着音哼唧一声,像是在拒绝花春想的提议,气得她阿娘哭笑不得,在她小屁屁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大!”如意突然抬起头,兴奋地朝这边的容苏明伸手,“大大大大……”
“要阿大抱着啊,来,阿大抱抱我们如意宝贝。”容苏明起身过来将女儿抱过去,举到头顶拱小姑娘肚子,直惹得如意咯咯大笑。
“小心她揪你头发,小丫头正是不知轻重的时候,揪一下可疼。”花春想边提醒,边收起手边的针针线线。
容苏明放下小如意,半躺下来让如意坐在自己肚子上。
她边和女儿玩耍,边和花春想说话,温声道:“温离楼和叶轻娇自幼相识,她二人之间的事情非是别人能懂能插手,是以,你那同窗无论说什么,你当成笑话随意听听就好,完全不用当真。”
“啊!啊?”如意一手抓着她阿大的手指,一边按着容苏明肚子,费劲巴拉地从她阿大身上滑下去,稳稳当当往榻几上爬去。
“走,试试你的新圈圈,闺女,你阿娘给你画地盘儿喽。”容苏明单手抓着如意后背的衣裳,轻轻松松把小家伙拎起来往栅栏去。
被抓着跑的小丫头以为阿大在和自己玩耍,哈哈哈咯咯咯地疯笑个不停,直到被她阿大放进圈里之后,小丫头懵圈的同时,脸上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
这幅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模样,看得容苏明噗一声笑出声,提提衣裾坐下来和如意玩,“给你,给你这个,兔兔。”
如意抱住布偶兔,好奇地在自己的圈里乱爬起来,圈里堆放许多新旧玩具,小丫头一时玩得乐不可支。
待她爬远了,容苏明就开始使坏,伸长两条腿去用脚把小丫头勾回来,然后再看小丫头一扭一扭爬去玩,她就再勾。
花春想伸伸懒腰,回身靠到大靠枕上,舒口气道:“只要叶姐姐和温离楼不受挑拨,那就万事大吉啦。”
“是呀,那就万事大吉喽!”容苏明爬过去追女儿,笑岑岑重复这句话。
几多含义她明白就行,花春想什么都不知道的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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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家儿子突然无故失踪,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且看后文……
某校尉(超淡定):咳咳!注意措辞。
常文钟(狗腿笑):好的好的好的!
忙假:收割农作物时学生们放的假,时间大概一周左右,每年大概也就春末和秋中两次忙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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