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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4330 字 23天前

这场仗,打得暧昧,长途远征,最难在粮草供应。可小皇帝又只给拨了两万人马,似是而非到底是希冀这一仗胜还是输,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可既然打到这个份上,输赢了然。不过拖延了三两日,当天际墨般的夜色尚未褪尽,□□再次上箭,一团团如云般像城头黑压压涌去。这个时候,忽有一道白色流星自西南划向东北方向,坠于梁水附近。

不多时,等城头尸体簌簌陨落,箭雨消停,魏军先锋轻而易举渡了护城河,撞开城门,一队队人马打着“桓”字旗号长驱直入襄平城。

城内混乱,马蹄子声将大地震得也瑟瑟发抖,四下里挤搡尖叫得不成样子,锐烈的杀伐声顿起,公孙输只能带着儿子数百精骑从东南方向突围而逃。

不过仓皇奔至梁水,虽是七月流火,然而热浪不减跑得人盔甲沉沉汗意如雨。这么几百兵马横列水边,纷纷勒骑,岸边蒹葭酣绿一片随风而蹈徒送萧萧之声,莫名肃杀。

公孙输豆大的汗珠直落,眼前浊浪滚滚,波涛汹涌,因暴雨涨上来的水位并未完全回落。

如此,只能顺不平河岸驱马狂奔。

“公孙输,你还能往哪里逃?!” 一声冷喝人马皆惊,后头魏军已经压了上来,成包围之势。

公孙输把脑袋一转,回头望去:正午的高阳之下,持槊在马的年轻武将仿佛是更为明亮热烈的一团光芒,身影孤峭削直,兜鍪下压着的一双眼,微微半眯,却犹似饱满的冰河。

“着黄金甲者必是公孙输,得他首级,重赏!”桓行简忽而微微地笑了,一语毕,在漫天起来的厮杀声中自己却一拍坐下“白蹄乌”直朝身穿普通铠甲的一人折杀过去。

果然,见他奔来立下有护卫的随行勇士迎面还击,桓行简浑身每根肌肉都绷得格外紧实当下振开呼啸生风的□□,手中一转,马槊飞旋突进劈头盖脑朝对方颈项深深刺了下去。

连着斩杀数人,乍然一静中,桓行简突然与年近五十的公孙输看清了彼此。

依稀从对方年轻的轮廓中辨认出什么,公孙输一下了然桓行简身份,怒道:

“今死于小儿辈,奇耻大辱!”

“你还轮不到大都督出手。”桓行简冷睨他泛红瞳仁,转而含笑,后半句陡然凝成冰霜,“今有流星陨落此处,正是你葬身之地。”

“安能受小儿辈折辱!”公孙输忽折身四望,向已被杀得七零八落的死士们大声道,“诸君,今日途穷,某多谢诸君舍命相随,倘有来生,再与诸君共谋富贵!”

言毕,刷的一声抽出腰畔宝剑,华光冲天,一时间惊了桓行简的马,他只得紧紧扯住马缰退了几步。

提剑跃马要入阵的一瞬,桓行简手中的兵刃顷刻间迎向了他,骨肉剖离声清晰,公孙输沉重的身体打马而落。

桓行简也翻身下马,抽出短刀,沾满尘土和殷红血的马靴往公孙输背上一踩,正要割头,不想地上的人骤然翻身,犹如一头壮兽,一下将桓行简迅速抱住,寒光一闪,撩开两铛铠险险要捅上来。

事发突然,桓行简心底一惊反应却敏捷,直接以掌受刀。公孙输到底身负重伤,不过拼死一击,两人目光对峙间,手臂渐渐无力松懈下去。钻心疼痛自掌心传来,桓行简死死握住刀刃,温热殷红蜿蜒滴落,僵持片刻,他一脚蹬开了伏在身上的公孙输。

“郎君!郎君!”赶过来的石苞脸色刷白,本盘算着问他是怎么识破公孙输偷梁换柱伎俩的,惊险乍现,吓得人腿脚都跟着软了个遍。

桓行简一个打挺起身,脸色冷淡,不过扯来石苞刺啦一声用剑挥斩掉对方衣袍边角,朝手上一缠。

公孙输并没有立刻断气,只是动弹不得,喉咙里再发不出半点声响,面上刀影一闪,瞳孔倏地睁大,连一旁石苞也骇然瞪圆了眼睛:

桓行简要公孙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割下脑袋。

贵公子的嘴角,浅浅含住丝经年不再现的清雅笑意:“燕王,兵不厌诈,我年轻得多谢你教我这个道理。”

俯身说完,手中斫刀裹了粘稠血液,公孙输的身子在首级割下后尚动了一动,像未褪尽壳的蝉蛹,痛苦不能,头顶那片辽东的天空变幻着虚妄的色彩……随后,彻底没了生机,一抹不甘永远嵌在了那双眼睛的深处。

石苞看的喉头上下窜了两窜,定定神,见四下死了成片却无一人投降,挤出个讪讪的笑:

“郎君,你这回拔了头筹,想必此刻大都督早进了襄平城,咱们回城?”

“拣点一下,回城!”桓行简手中拎着颗脑袋,血淋淋漓漓在空中抛出了个红艳艳的圈,落到马鞍上。

夕阳血红,一点归鸿煽动着双翅打余辉里掠过,马蹄子声近了,车身在襄平城外稳稳停住。纤纤少女被崔娘扶着下了车,一扭头冲马背上的姜修笑:

“父亲!”

嘴角浅笑随即化为眉间一抹轻蹙,什么味儿呀?暑气没散干净,混杂着血腥,腐烂的尸首,交织成说不出的怪异刺鼻味道。嘉柔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女孩子,拿帕子先是掩住嘴,再定睛,瞧见裙子上不知几时沾了草叶,俯身轻轻扫拂下去。

这条石榴红裙子是在幽州新做,六月六,看谷秀,她十四岁生辰是在异乡过的,竹风微度,衣浮香梦,嘉柔在晚上沐浴时曾偷偷瞧过自己隆起的胸脯,软软的,白馥馥的,少女脸飞红云一口气憋在水桶里整个世界都是甜香朦胧的了……

一路上,看尽北地风光,松柏郁郁,布谷残雨,油亮亮的杨树叶子长的又肥又厚,清风徐来,绿云自动。往远处看群山苍茫起伏气势伟壮,山道两旁却开着丛丛鲜花,娇红嫩紫一片,冷翠柔金,淹然似海,绵延成一条条荡漾的彩锦。

山河当真壮丽,一个人看到这样的山河,胸襟抱负全开。

可此刻,嘉柔胃里一阵阵地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虚弱抚胸,崔娘见状,忙又把她扶进马车,帘子一放,犹豫跟姜修说道:

“襄平破城不过两日,天还热着,又刚发过大水死这么些个人,城里也难能干净,不如让柔儿直接到府署的内院里去?那才是姑娘家能呆的地方。”

姜修常年漫游在外,萧散落拓,膝下独女不在身边长成,对这些事不甚讲究,听崔娘说,只道一个好字。城门守兵早换作魏军,一杆大旗,迎风飞舞,几颗脑袋却高高悬在城墙上晒得干臭变形。

亏得没让柔儿看见,自己活了大半辈子饶是冷不丁瞧进眼里都要骇死了。

这是怎么当爹的,城里刚杀了那么多人怕尸首都没处理完哪有带闺女来凑这个热闹的,也不怕有个瘟疫好了歹了的……崔娘免不了腹诽,稳稳坐在车里见嘉柔又想去撩帘子,不容置疑把她手轻攥了,说:

“外头臭烘烘的,不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史料出处《三国志》《晋书》

第5章 一捧露(5)

跟着父亲来襄平,是嘉柔自己的主意,她甚少见姜修,得一次机会,分外珍惜。只是,父亲生性洒然,于骨肉亲情上似乎不大热衷,嘉柔有那么些微微的怅惘,却并不怪父亲,只想多留一天算一天,又能领略生平未见过的风光,可谓兼美。

进了城,时不时窜出来那么几声哀嚎,听得嘉柔胆战心惊,几次想掀了帘子一角都被崔娘硬按回来了。

“崔娘,你听到了吗?”嘉柔惶惶问,莹白如璧的脸上写满惊疑。

崔娘八风不动,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模样,说道:“听到什么?公孙输守着个辽东,不肯听天子旨意,这是自取灭亡。如今,城破了,自然要死些人,闹出些凄凄惨惨的动静,柔儿,使君在凉州守边也是这般道理,哪朝哪代城要是破了都是这个样儿的。”

嘉柔一怔,她养在深闺里这些分外遥远,神思恍然,一时间不吭声了。

车马是直接停襄平城公孙氏旧日府邸的,刚破城当日,里头乱作一团,女眷们慌得不知往哪里躲。除却留下几个侍奉的婢子,其余的,先分赏再发配军中为妓。

这座府邸建的堂皇,于规制上,是有些过了的。嘉柔被安置在女眷们原先居住的内院,前厅则留作桓睦及一众将领商讨军情之处。父亲去拜会故交幽州刺史毋纯,又与桓睦也算相识多载,一并会面了。

时值黄昏,日头落下去后便有了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水榭处荷花渐凋,一丛兰却在栅栏里开的正好,晚风习习,空气里那股腐肉味儿还是莫名地送了些许过来。

嘉柔爱整洁,悄悄朝自己身上嗅了嗅总觉得沾了不知名的臭气,懊恼得很。等被领进屋来,见笔墨纸砚小榻屏风一应器物跟在凉州无甚分别,金猊里幽幽吐香,只是陈设不脱一股富贵气。

两个婢子抬着木桶进来,其中一个,忽“咣”地一声松了手,白净秀气的脸憋得通红,两汪眼泪鼓在眼眶子那滴溜溜转着,想掉,又极力忍着不敢掉。

另一个立刻跟她打起眉眼官司,又急又怨怼对方不争气的样子。

嘉柔见要哭的这个和自己年纪不相上下,圆的脸,天心月圆的圆。眉眼处,则分明一团稚气,忍不住上前看她磨红的掌心,抚慰说:

“你怎么了?手疼吗?”

一个人受了委屈无人相问还好,若被人关怀了,那委屈铁定是成倍生在心头的,女孩子鼻子一皱,娇滴滴哭了起来:

“我抬不动……”

说着,呜呜咽咽打了个可笑的哭嗝,脖颈间头发也散着,黏糊糊渗着汗,几分狼狈。见另个婢子杀鸡抹脖子地冲她挤眉弄眼,女孩儿不管,仿佛这些天受的委屈惊吓一并发泄了出来。

小姑娘哭的凄凉。

嘉柔正疑惑,听得跟着发愁。看那人捂了女孩子的嘴,咬牙跺脚,在她耳畔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孩子的眼睛倏地睁大,哽咽着,不敢出声了。

外头崔娘听到动静,进来脸一沉,心道公孙输这府里的丫头怕是被吓傻了做事也跟着颠倒了。却并不苛责,亲自给嘉柔拿澡豆洗了身子,喷香香的,嘴里不禁啧啧:“柔儿这一把好头发,这眉眼,这嘴唇儿,生的真是仙女一样的人物!”嘉柔腼腆着,手迅速一指又放下悄声告诉崔娘:

“我这里有些胀疼,是病了吗?”

说着,那张小脸不知是水雾浸的还是害羞烧的,红艳欲滴,却掺杂几分忧色。崔娘爱怜笑着把她湿漉漉的鬓发撩开,压低了声音,跟她絮叨起来。

等入了夜,嘉柔睡不着,辗转听窗子底下纺织娘叫不休,索性披了衣裳,静悄悄走出来,在廊下坐了。说不出是有心事,还只是自己都不懂的飘渺愁绪:少女对未来的夫婿,并无遐想,却又隐然不安。

漏声迟迟,一帘娟娟明月在天上挂着,东南角种有迷迭香,青春凝晖,城破了,可花还兀自香着仿佛不知人间愁苦。

古来就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自从凉州出,嘉柔这一路候了桃花候海棠,候了海棠候桐花,直到荼蘼开尽,楝花衰败,夏日不觉来临没想到这个时候白莲既冷,迷迭香竟热热闹闹地开了。

因夜风的缘故,地上落了些零星,嘉柔趁着月色过去把花捡了包在帕子里。忽的,细渺的哭声从角门附近的更房传来,嘉柔慢慢靠近,里头只一盏灯火如豆,伶仃人影剪投在窗上。

默默听了半晌,人在夜风里站手脚渐凉又忙折回去睡觉。翌日一醒,还是那两个婢女进来伺候,嘉柔留心瞧去,女孩子眼睛肿得桃儿似的,给她抻纸摆上镇尺,手指细腻,十分爱护,睫毛一眨一眨的,好像泪痕不曾干透。

“你不是下人,对不对?”嘉柔在端详她半晌后,细细的嗓音问,小姑娘闪躲又错愕看了她一眼,旋即低首,一双手把衣裳拧得发皱。

她确实不是下人,而是公孙氏这一脉里最年幼的女儿,妾室所生,不过十三岁,比嘉柔还要小。母亲临难想了个笨法子,让她和贴身的婢女换了衣裳。她实在太小,怎么可以去做营妓任人糟蹋?做娘的心里简直疼得没法说。

嘉柔想了想,把另一个支出去,只留她伺候笔墨,一边微揎翠袖,一边柔声说:“你别怕我,我在这里过几日就要走的。”

啊,小姑娘眼睛一亮,回过神,这才敢仔细把嘉柔瞧了几眼:娟秀乌黑的眉,底下是一双春水盈盈的眸子,再往下,微翘的嘴唇天生一片胭脂色,生的真好看……

“姊姊,”小姑娘怯生生叫她,也不管嘉柔是不是真的就比她年长,“你走的时候,能把我带出去吗?求求姊姊了,我想找我爹娘。”

说到爹娘,“哇”的一声泪珠子滚滚就从眼角淌了下来。

嘉柔见她提及爹娘痛哭,那滚沸的泪水仿佛烫到了自己脸上,没说话,只把帕子掏出来,替她擦眼泪:

“你眼睛还肿着,再哭,可就要疼了。”

到底是天真年纪,得人一句温柔好话,便把前前后后的事零零碎碎说给嘉柔听,嘉柔一震,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好半晌,也没闹清做营妓到底是什么名堂,隐约觉得不大好,却很快合计出了个主意:

“你城里还有亲戚么?我若送你出去,你先找到落脚的地方再托人找你爹娘,这样成吗?”

对方懵懂,听到能找爹娘脑子里只剩一团子高兴劲儿,想着可以去相国府里找认识的姊姊……小姑娘哪里知道,襄平城里的公卿贵族,两千余人,早已被桓睦下令集中起来赶到西城门外杀戮殆尽,扑跌坑中,层层叠叠的尸首掩了厚厚的土,这个时令依旧引得绿头苍蝇攒聚了乌泱泱一片。

嘉柔解下随身荷包,往里塞一把五铢钱,转头爬榻上去,拿过收贮蜜饯的雕漆盒,拈颗糖水青梅塞她嘴里,期待问:

“甜吗?”

小姑娘慢慢咀嚼了,那神情仿佛天底下只剩了甜香可口的糖水青梅,再没了悲哀酸楚,快活起来:“甜!”

嘉柔笑了:“这梅子是我跟父亲从幽州过,刺史夫人给的,你别伤心了,我说话算数。”

想了想,把自己从凉州带来的包裹打开,心念一转,自己先摇了脑袋:“不行,你只装着钱就够了,缺什么去买,带衣裳鞋袜的要被人问起就糟了。”

心里却也思量着如果被崔娘知道了,兴许不准自己多管闲事,嘉柔犹豫了下,趁崔娘去后厨没回来的空档,忙牵了小姑娘的手,自明间出,小心翼翼看看外头,脚尖落到了地上几乎无声。

本都出来了,忽想起什么,嘉柔折回屋里把帕子包的迷迭香送到小姑娘鼻子底下嗅,娇娇问她:

“香不香?”

“嗯,香得很,我认识这个,叫迷迭香。本在秋冬里开花,可我们这凉爽宜人,它们这个月份也开大片呢!”小姑娘破涕笑了,爱不释手捧在掌心。

嘉柔见她终于肯笑一笑了,神秘说:“你带着,街上味儿不好。我昨晚上捡的,掉土里怪可惜。”两个女孩儿相视一笑,这才结伴出来。

前厅议事已过半个时辰。

旁侧主薄虞松搁笔起身,把于麻纸上写就的露布拿给桓睦,又传与众将,激赏纷纷,笑说虞松笔力不输当年先帝在世时姜修随军出征所逞文才。

大都督果然沉得住气,襄平城里公孙输所设百官几乎杀光了,才作成露布,传回中枢,将由天子布告四方。

且不管士兵在城里尽情抢掠,这是惯例,却从没像这次放任过。诸将心中疑窦大都督行事风格大变,只默默交汇目光。

几上新奉茶水,桓睦把茶碗一搁,在氤氲的水雾中,脸色莫测:“公孙输割据一方五十余年,东伐高句丽,西击乌桓,开疆拓土,广招流民,称王建国得意忘形,洛阳的意思是让我等斟酌行事。班师前,务必要有一法能起威慑之用。”

众将见他话匣子既开,滔滔不绝,说的是专注极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桓睦安然不动听在耳朵里,沉吟不语,到最后也没表态。直到外头一道雀跃的声音响起:“大都督,郎君他回来了!”

话音一落,桓行简身后石苞等人抱着一沓帑簿和户册满头汗地跟进来,诸将对这些度支细事不感兴趣,也怕他父子另有话要说,彼此打个对眼,遂起身先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