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新人备的菡萏院修好了,聘礼也都备齐了,府中的下人也因为婚礼多添了一身新衣,连宴客的名单都被端木纭仔细地反复修改了好几次,又拿给端木宪和端木朝看了,这才定下了最终的名单。
一张张大红洒金请柬很快就送去给了端木家的亲朋好友府里。
只是因为最近朝堂颇为不太平,所以,也没有大张旗鼓,无论席宴的桌数,还是宾客的人数都是尽可能地减少。
朝堂上,近日的气氛越发凝重,算算日子,以三皇子和礼部尚书林英桐为首的使臣团快马加鞭的话,也差不多该到北境了。
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次议和的结果。
只不过,与皇帝的一心求和不同,朝中已经有不少人暗暗在为了开战做准备。
比如端木宪,右臂的伤势还没养好,就忙着计算国库的银钱,虽然国库空虚,但他打算从盐税、铁税上拨银子,再加上夏税也快收齐了。
比如兵部尚书沈从南正联合五军都督府计算还有哪个卫所的兵力可调用。
又比如,君然这一日拜访了安平长公主府。
封炎就在府中,对于对君然的到访并不意外,他直接把君然领到了自己的外书房。
午后分外宁静,窗外的葳蕤绿树映得屋子里一室青葱,房门口的那道湘妃帘还在微微地摇晃着,如同下起一片绵绵细雨,沙沙作响。
君然在窗边坐下了,目光深深地看着与他不过相隔两尺的封炎,眼神锐利得像是要看穿他的皮相直击灵魂深处。
“你……有什么打算?”
沉默了片刻后,君然单刀直入地问封炎道。
封炎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一个小瓷杯,神情中透着几分漫不经意,不答反问:“你觉得如今的大盛怎么样?”
君然沉默以对,薄唇勾出了一抹嘲讽的弧度,眼底如同覆了一层寒冰般,冰冷淡漠。
大盛早就腐朽了!
封炎仰首将瓷杯中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坦然地看着君然,开诚布公道:“既然慕建铭掌不好这天下,那就别当这皇帝了。”
封炎一派泰然地直呼皇帝的名字,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个平常人,而不是堂堂大盛的天子。
君然的瞳孔更幽深了,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握了握拳,一眨不眨地看着封炎,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是要扶植一个皇子,还是打算……”
君然越说越慢,“你自己取而代之……”
来之前该想好的,君然早就已经想过无数遍了,他也没打算与封炎试探来试探去,毕竟封炎的心意早已经不言而喻。
封炎费尽心思在北境布置下的那些,会仅仅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吗?!
君然心里其实早有了答案,但是他还需要封炎亲口告诉他。
封炎勾唇一笑,抬手指向了自己。
君然看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隐约透着一丝陌生的少年。
仿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认识封炎,却又根本就不认识真正的他。
这种感觉十分复杂,他能确定的是——
顺从本心。
封炎能为他豁出命来,他也能!
“那么,我现在需要做什么?”君然简明扼要地问道。
封炎伸手越过两人之间的小方几,在君然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养精蓄锐,北境的战场还需要你。”
听封炎提及北境,君然的眸底剧烈地翻腾了一下,随即就平静了下来,像是卸下了身上的一块巨石般。
“北境就交给我就是!”
“只要朝廷别捣乱,区区北燕何足畏惧!”
君然自信满满地看着封炎,声音清朗坚定,眼神明亮锐利,像是一把半出鞘的剑,闪着寒光与杀气。
这一刻的他是将,是上过沙场、斩过敌首的将帅。
封炎笑了,君然也笑了,一瞬间,尽在不言中。
君然执起身前的酒杯,抬首一饮而尽,当酒杯放下时,他也从方才的肃然恢复成平日里那个带着几分轻狂不羁的青年。
他们君家是将门,百余年来都是靠着军功立足朝堂。
自小父王就教导他,他们为将者奔赴战场是天职,马革裹尸是荣耀,死在战场便是最好的归宿。
倘若父王是单纯地因为兵败而战死,君然不会怪任何人,而是会继承父志,继续在沙场拼杀。
然而——
严格来说,父王并不是死在敌人的手里,而是死在了今上的疑心里。
从开始,北燕大军来犯,皇帝一方面派父王去北境抗敌,一方面又另外找人牵制父王,分化北境军。
到后来,北燕大军突破了岚山关,杀入银州,一路南下,逼得父王退守到灵武城,父王再请驰援,皇帝明面上是给了援军,却还留了一手,不肯让自己带兵去北境助父王抗敌。
再到最后灵武城破城,说穿了也不过是因为父王使唤不动周边其他几城的将领而已……
这一仗本不该输,父王更不该死。
将士在外拼杀,是为国为民为君,可是堂堂一国之君却为了一己私心给边疆拖后腿,让北疆的将士、百姓付出生命为代价……
这就是君然无法容忍的了!
他从不信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君主昏庸无度,那么也不值得他、不值得他们简王府继续效忠!
对于君然而言,相比今上,那个愿意孤身犯险、那个为了他和父王不惜千里奔赴北境的封炎更值得相信!
君然对着封炎抬起了右手,封炎微微一笑,也抬起了右手。
“啪!”
两人的手掌在半空中轻击了一下,干脆利落,似乎达成了某种盟约。
阳光下,两人的脸上带着几分睥睨天下的不羁,又有几分年轻人恣意的飞扬,如外面的骄阳般璀璨明亮。
随后,屋子里静了下来……直到斟酒声响起,君然给二人重新满上了酒水,随口问道:“阿炎,你到底是姓封,还是姓慕?”
“慕。”封炎爽快地答道。
君然一下子明白了,就像是心头那许许多多散乱的珠子在这一刻终于串在了一起。
原来如此。
君然慢慢地饮着酒水,话锋一转:“你有什么打算?”
封炎神情淡淡,“慕建铭已经对天下人承认了他弑兄篡位,承认了他污蔑镇北王府。”
“接下来……”
说到这里,书房外响起了规律的叩门声,“咚咚,咚咚咚……”
很快,一个穿着灰色袍子、面目平凡的青年就快步进来了,目不斜视地对着封炎行了礼:“公子。”
封炎也不顾忌君然,直接道:“你说吧。”
青年就抱拳回禀道:“是统领那边传来消息,说去北境议和的礼部尚书林英桐被北燕元帅杀了,北燕元帅放回了三皇子,三皇子带回了林英桐的头颅,现在三皇子正在回京的路上。”
“……”君然与封炎下意识地面面相看。
无论是封炎还是君然都明白,这次议和不可能会成,而且北燕十有八九还会杀鸡儆猴,但是他们却没有想到,北燕会直接杀了大盛的来使。
毕竟,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本是几国默认的规矩。
封炎眯了眯眼,果断地吩咐道:“你回去跟你家统领复命,就说我知道了,晚上老地方见。”
老地方指的当然是茗品馆。
青年影卫领命后,就飞快地退了下去,步履无声如鬼魅般。
“阿然,”封炎紧接着站起身来,招呼君然道,“你跟我一起去见无宸。”
封炎那双幽黑的凤目变得更深邃了,君然也随之面色一凝。
两个年轻人匆匆地出了书房,只下那半室淡淡的酒香没有散去,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
当天暴雨来袭,到了深夜,雨势才转小,连着好几天都是雨水不休,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
岑隐的消息比朝廷的军报还快了一步,朝廷次日一早收到了军报,又过了两天,三皇子慕祐景就快马加鞭地回到了京城。
堂堂的三皇子再不复曾经的雍容高贵,反而满身血污,狼狈不堪,他来不及梳洗,就急匆匆地还带着礼部尚书的头颅进宫去见皇帝。
他的归来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片哗然。
三皇子一回来,皇帝就急召一众内阁大臣和五军都督府进宫,众人把御书房挤得满满当当。
空气仿佛骤然进入寒冬,凝滞沉重,压得众人都喘不过气来。
灰头土脸的慕祐景跪在金砖地上,惊魂未定地说着他们在北境的遭遇——
“儿臣和林尚书一路兼程到了北境,可还没到灵武城,就被北燕人拦截了。”
“那伙北燕人根本就不听父皇您提出的议和条件,直接杀了林尚书,让儿子带着林尚书的头颅回来给父皇传话……”
慕祐景说着,身子微微一颤,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周围的众人神情各异,有的眉宇紧皱,有的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有的面露思忖之色……
端木宪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暗暗庆幸自己听了封炎的劝,没有赴北境议和。
现在的端木家,青黄不接,也只有他一个人能支撑门庭,他若是死了,长孙端木珩还没有功名,端木纭、端木绯以及其他几个孙辈不是没出嫁,就是连婚事也都还没个着落。
少了自己,端木家就不再是首辅府,各房的子孙怕也会从此散了,端木家就完了。
更重要的是,在北燕和大盛的问题上,他一直主战,若是由自己出使,以皇帝的多疑,说不定会以为是他出言不逊,才会惹恼了北燕,不但自己平白丢了性命不说,还破坏了两国和谈。
他死不要紧,就怕这一死还要牵连全家,祸及满门!!
端木宪垂首而立,拳头默默地紧握在一起。
众人之中,脸色最难看的大概就是皇帝了。
皇帝之前为了那两道密旨,大病了一场,至今还未痊愈,身子看来又瘦了一大圈,形销骨立。
没想到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三皇子带回了这么一个噩耗,让皇帝只能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来御书房议事。
听慕祐景娓娓道来,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青,气急攻心。
他一意求和,甚至让亲生儿子作为使臣也去了北境,结果竟然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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