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此刻的位置,早就看不到慕祐景,不过,封炎的心里还是有几分不痛快,挑了挑剑眉,心道:幸好他娘亲机灵,早早地把蓁蓁给定下了,否则,他驱赶起这些苍蝇来,也没法这么理直气壮。
封炎眯了眯眼,目光微微上移,定在了寺内的某棵大树上,觉得这些个暗卫啊,一个两个脑子就跟木鱼似的,有人觊觎他的蓁蓁也不多看着点……
“阿炎,我记得大雄宝殿应该是往那边走。”
端木绯拿着灯笼的左手往前指了指,对着他灿然一笑,橘黄色的灯光中,她的笑容暖暖的,甜甜的。
封炎直觉地应了一声,脑子里登时就一片空白,眼里心里都只剩下了他的蓁蓁。
两人手牵着手继续往前走去,寺庙漆黑宁静,寺庙外隐约传来阵阵喧阗声,反而衬得这夜晚的白云寺更加肃穆恬静。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大雄宝殿外,周围除了他们俩,没有一个人。
封炎动作利索,“吱”地一声推开门,很少做坏事的端木绯却有些心虚,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回应她的只有那晚风拂动树枝的声音。
“沙沙沙……”
殿内,一片昏黄,两边烛架上的两排蜡烛照亮了偌大的殿宇,正前方那尊高大雄伟庄重的佛像如平日里般静静地盘腿而坐,宝相庄严。
一股浓重的香烛味扑面而来,让人不禁精神一振。
端木绯随手把灯笼放在了屋檐下,跟着封炎一起进了大雄宝殿,两人分别在一个蒲团上跪下,闭目合掌。
端木绯郑重地拜了三拜,磕头还愿。
她正要起身,就听封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蓁蓁。”
寂静的殿宇中,他清朗的声音带着些许回音,似乎是贴着她耳边说的。
端木绯转头朝做身边的他看去,他也还跪在蒲团上,但还是比她高出了一大截,烛光中,他那双熟悉的凤眸似是闪烁着璀璨的星光,又似乎燃烧着两簇火焰,明亮清澈。
端木绯怔怔地看着那双漂亮的眸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里忽然有种冲动,想给他画一幅画。
“蓁蓁,”封炎一霎不霎地看着她,郑重地说道,“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寥寥数语间,他的眸子更亮了。
这段时日,他瞒着皇帝东奔西跑,总算是不虚此行。
为了他的蓁蓁,为了母亲,为了大哥……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他会更加怒力的。
这是他的誓言。
今天他在佛前宣誓。
总有一天,他会再次带着她来到这里还愿!
端木绯直直地看着他,感觉像是要被这双眸子吸进去似的。
她勾唇笑了,白皙的肌肤在这光线昏暗的殿宇中仿佛那上了釉的白瓷般细致,浓密卷翘的睫毛如蝴蝶般轻轻颤动了两下,巧笑倩兮,弯弯的眉眼笑得如银月般清亮皎洁,带着一种由心底而发的温婉恬静,如春光般明媚,看得人浑身暖意融融。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手拉住了他的,十指交握。
她知道,他可以的!
他看着她,痴痴的,灼热的,仿佛透过这层皮相一直看到那之下的灵魂。
他的阿辞!
周围寂静无声,殿外晚风阵阵,“哗啦”一声,灯笼里的烛火被一阵猛烈的晚风吹熄,殿外暗了下来,漆黑如墨,唯有这大雄宝殿的正门口透出些许光亮……
忽然,远处隐约传来僧人的喊声:
“师兄,你看大雄宝殿的门是不是没关上?”
“好像是,你赶紧过去看看!”
随着对话声,外面有一阵凌乱的步履声传来,越来越响亮。
端木绯赶紧起身,见封炎还愣在那里,拉起他的手就往大雄宝殿的后门跑去。
几乎两人合上后门的那一瞬,一个僧人就来到了大雄宝殿外,疑惑地看着地上的灯笼自言自语:“奇怪?这里怎么多了一个灯笼?”
端木绯怔了怔,这才想起她把灯笼给忘了。
她吐吐舌头,与封炎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皆是忍俊不禁地笑了,就像是调皮捣蛋的孩童般,笑得狡黠而愉悦。
夜空中的银月和繁星将这一切收入眼内。
夜深了,外面的庙会也渐渐散了,各归各家,整个姑苏城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中。
这热闹的夜晚弹指即逝,沧海林内外又收拾一新,也唯有挂在里里外外的大红灯笼宣告着昨日的那桩喜事。
三朝回门,二月二十一日,也就是舒云出嫁后的第三天一早,就携夫婿曾元节回门,但因皇帝身子不适,只在含晖堂外磕了头。
饶是舒云心里再忐忑,也不能在今天闹事让人看了笑话,只能若无其事地与曾元节一起去了二皇子慕祐昌那里。
新婚夫妇俩在明瑟阁里陪着慕祐昌、楚青语一起用了午膳,就离开了沧海林。
无论是舒云还是曾元节,心里都知道某些地方不太妥当,因为他们没能见到皇帝,以致连认亲这个步骤也省了,总让人感觉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然而,木已成舟,舒云也只能压下心底的忐忑……
沧海林中的其他人对此似是浑然不觉,上上下下都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回程的准备中。
每个人的心中都在默默地倒计时,四天,三天,两天……
在万众瞩目中,二月二十五日终于来临了。
皇帝在一众江南官员与百姓的欢送下起驾,回程的队伍仍是浩浩荡荡,人数不减的前提下,又加了不少马车,带着江南官员富商孝敬皇帝的“心意”。
回程如去程般走走停停,旱路与水路交替。
二月二十八日,皇帝抵达江宁府,与群臣一览江宁风光,还参观了江宁织造;
三月十六日,皇帝到彭城阅视河工,赏上千拉纤河兵一月钱粮;
三月二十日,皇帝抵达了黄、淮、运三河交界,查看堤坝,巡视桥闸后,渡过黄河;
四月十一日,皇帝拜谒至圣林,题诗作赋。
有岑隐在,皇帝仿佛更加自在了,只顾着游山玩水,一路北上又纳回来几个姑娘,至于巡民生观兵演等事务,全数交给了岑隐和三位内阁大臣,就连京城那里送来的奏折也都交给了岑隐来批阅。
皇帝在一众官员的陪同下去了至圣林,封炎今天没有随驾,一早就悄悄下了船,策马去往汶阳城西,一直来到一条空旷的小巷子里。
他翻身下马,由着奔霄自己去玩,自己则走到一栋连匾额都没有的宅子前,抬手敲响了大门。
“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以某种节奏响起,在这空无在这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尤为清晰响亮。
朱漆大门“吱”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个长随打扮、身形劲瘦的中年男子飞快地看了封炎一眼,就请他进去了。
“公子,请。”
关门之前,那长随朝门外的巷子里来回看了看,才放心地关上了门。
巷子外静悄悄的,只有一匹矫健的黑马径自朝着巷尾的几棵大树跑去,“得得”,轻微的马蹄声回响着。
宅子里比巷子里还要安静,仿佛一座无人的空宅,走在前面引路的随从也不说话,领着封炎穿过一片青石板庭院,拐过一个弯,又走过一小片翠竹林,沿着一条鹅卵石小道往前走,就看到了一个飞檐翘角的八角凉亭静立在池塘边。
长随停下了脚步,只伸手做请状。
封炎闲庭信步地朝凉亭的方向走了过去,步履不疾不徐,神情惬意。
此时不过是巳时,日头渐高,阳光正暖,周围的丁香花正开得如火如荼,一穗穗淡紫色的小花如水晶似紫玉,星星点点地点缀在枝头。
风一吹,淡淡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
凉亭中有两人,一人坐,一人站,皆是四十来岁。
二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头朝封炎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站立的男子看来四十出头,中等身量,一袭藏蓝袍子掩不住他的将军肚,鬓发间掺杂着几缕银丝,乍一看,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乡绅,再一观,就会发现他的一双眼眸精光四射。
蓝袍男子目光锐利地直视着封炎,与此同时,原本坐着的男子也站了起来,只见他青衫纶巾,一派儒雅斯文。
封炎还是一派似笑非笑的样子,仿佛完全不在意蓝袍男子那灼热锐利的视线,径直走到了凉亭前。
凉亭中着青衫的儒雅男子率先对着封炎拱手道:“公子。”
“华总兵,”封炎在亭子外停下了脚步,随意地拱了拱手,先是对着青衫男子,然后是对着蓝袍男子,“董大人。”
这两位正是青州总兵华景平和皖州卫都指挥使董庆达。
背手而立的董庆达还在上下打量着封炎,十七岁的少年身形挺拔如一丛青葱翠竹,一身玄色万蝠流云暗纹直裰,镶以暗银色绣花滚边,腰束镶翠玉绣云纹腰带,鸦羽似的乌发松松地束起,形容间就透着那么一股子随意率性的味道。
金色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少年的脸上、身上,衬得他那双凤眸愈发漆黑明亮。
凉亭挡住了上方的阳光,董庆达立于亭子的阴影中,脸上的五官显得有些模糊暗沉,瞳深如夜。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封炎,此刻却有一种仿佛今天才认识他的感觉。
董庆达没有出声,封炎也不在意,径自在凉亭里撩袍坐下了,伸手做请状,“华总兵、董大人请坐。”
寥寥数语就透出一种反客为主的味道。
华景平应声坐下了,而董庆达的双腿却牢牢地钉在了原地,一双眼睛黑得深不可测,开门见山地问道:“封炎,那封遗诏是你‘弄’出来的?”
封炎也不强求对方,挑了挑眉,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说道:“遗诏是真的。”
“你……有何证明?”董庆达再问道。
他眯眼看着封炎,在他锐利的眼眸下,似乎任何秘密都无所遁形。
封炎执起水杯,成竹在胸地说道:“遗诏上的印玺、笔迹皆是证明。”顿了顿后,他的语速放缓了一些,徐徐道,“我即然有拓本,自然就有正本。董大人,你总该知道遗诏所用卷轴是无法伪造的。”
说话间,亭子外拂过阵阵春风,丁香花在枝头颤颤巍巍,花香淡如浮烟,飘入凉亭中,萦绕在众人的鼻尖。
董庆达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那馥郁的花香盈满胸膛,让人有种压抑气闷之感。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封炎,沉声再问道:“即便如此,你要怎么让我相信,你会是明主?”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空气随之一冷,微微凝滞起来。
封炎俊美如画的脸庞上平静如常,泰然自若。
华景平却是皱了皱眉,心里有些急了,暗道:这董庆达真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不会说话!
许是人无完人,有所长必有所短吧。
董庆达不会说话,却是个善于领兵作战的将领,这半生经历过近百次大小战事,皆是无往而不胜,多次以少胜多,在军中也可谓是一则传奇,为人称道。
董庆达曾经官拜蜀州总兵,风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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