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荷包那薄薄的料子,他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荷包里那块玉佩的轮廓与线条。
他闭着眼睛都能一丝不差地把这块玉佩画出来,他闭着眼睛都能一丝不差地回想起当年的事……
端木纭一眨不眨地看着岑隐那双狭长幽深的眸子,觉得其中的悲伤浓到似乎快要溢出来了。
可是他还在笑,从头到尾,都是节制而隐忍地微微笑着,除了方才玉佩坠落的那一瞬,他的i脸色微微变了变。
岑隐抬手做了个手势,小蝎就退了出去。
这条狭长的胡同里,只剩下了岑隐和端木纭,还有那纷飞肆意的大雪。
岑隐唇角抿了抿,勾出一个悲伤的弧度。
他还记得那也是一个雪天,冰冷彻骨。
沉默蔓延,寒风呼啸。
两人静静地彼此对视着。
片刻后,岑隐忽然开口道:“十几年前,我和姐姐一起逃难到了扶青城,姐姐积劳成疾,病重过世。我抱着姐姐的尸体坐在路边……”
岑隐的声音还是如常般轻柔,不紧不慢,仿佛在说旁人的事般。
心底却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这么多年了,每每回响起那一刻,他就觉得痛彻心扉,那种痛不会随着岁月的过去而缓解。
岁月无情,但是有的事,有的痛,这一辈子都会铭记在心,铭刻在骨。
永远不能忘。
永远不会忘。
那一年,姐姐死在了扶青城。
姐姐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尸体不过腐烂的皮肉,如何安置不要紧,只要他能够活下去,为镇北王府报仇才是最重要的……
姐姐的话反反复复地回响在他耳边,他整个人浑浑噩噩,失魂落魄地坐在街头,任由时间流逝,不记得有多少人来来去去地在他和姐姐的身边走过,不记得有多少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也不记得到底过了多久……
那个时候,时间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再到白天……直到一辆马车在他身旁停了下来。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蹲在姐姐的尸体边与他说话。
起初,他以为她不过是一个不知道何为死亡的孩童,也许对方甚至不知道姐姐死了,他想要吓走她,却被她吓到了。
她用帕子替姐姐擦到了爬在脸上的蛆虫,她跟他说她的几个叔叔战死沙场,她给了他吃的,她跟他说了好多话……
这是家破人亡后,他感受到的唯一的一丝温暖。
岑隐又握了握手里的荷包,仿佛能依稀感受到一丝当初的温暖……以及方才她指尖的温暖。
很好,她一直没变。
只要她一直没变,这个世界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岑隐感到眼眶一阵酸涩,徐徐地又道:“当年,这块玉佩的主人替我安葬了我的姐姐。”
“……”端木纭眨了眨眼,这块玉佩与自己那块一模一样,岑隐的意思是说……
岑隐再次俯首看向握在手里那个鹅黄色的荷包,他还记得那个小女孩说她家是城里的游击将军府,他还记得小女孩捏着她腰侧的玉佩说,这是她娘给她的玉佩……
“这块玉佩是四年前我偶然在京中的洪氏当铺见到的。”
当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这块玉佩,把它赎了回来。
端木纭又怔了怔,立刻想了起来。当初张嬷嬷从遥平镇拿回的当票上写的当铺名称就是洪氏当铺,想来遥平镇的这家和京中的这家都是同一个洪老板。
也就是说岑隐说的玉佩的主人就是她。
端木纭努力地搜寻着过去的记忆,可是这事情过去太久了,她记得父亲在她五岁那年从扶青城的游击将军升任为城守尉,而五岁前的记忆她记得的实在不多了。
只能算着时间往前推,那个时候,岑隐最多也就七八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抱着他再无声息的姐姐孤独地坐在路边……
端木纭的脑海中忽然就闪过什么,就像是曾经尘封的记忆如同一个匣子般忽然被打开了些许。
她隐约想起,三四岁的时候似乎在路边遇到过一个男孩。
男孩模样很漂亮,神情很悲伤,她就去找他说话,还让他跟她回家去,却被他拒绝了。
第二天,她又去了那个地方找他,他已经不见了。
她曾经哭闹着让双亲帮着找那个男孩,但是父亲派人在扶青城里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
一些模糊的片段在她脑海中飞快地闪过。
记忆中的那个男孩早就模糊了,便是她再怎么用力想,也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他很漂亮。
她盯着岑隐那张绝美的脸庞,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胡同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雪愈下愈大,洁白的雪花在二人的斗篷上渐渐地堆积起来,白花花的一片,连端木纭那长翘的睫毛上都沾上了些许雪花。
“岑公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端木纭那清澈明净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在寒风与大雪中。
“你是为了当年的事,才会对我和蓁蓁这么好吗?”
这句话说到后面就渐渐地透出一分艰涩,端木纭感觉心里像是掏空了一块似的,觉得不太舒服。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奇怪,明明岑隐是一番好意,可是她却觉得“很不舒服”。
端木纭微微凝眸,继续一眨不眨地看着岑隐。
第476章 夭夭
岑隐与她四目对视,握着荷包和玉佩的手下意识地再次用力,随即又放松些许,生怕自己太过用力把玉佩捏坏了……
这种矛盾感就像是他心口有两个“他”在拔河,僵持不下。
当初,当他得到这块玉佩后,就派人去查了,知道这块玉佩是端木家的人拿去遥平镇的洪氏当铺当的,他循着这根线查到了端木纭身上,也知道她们姐妹俩如今父母双亡,寄居在祖父家中。
念着当年的那份旧情,岑隐一开始想的是尽力照顾她们姐妹,可是……
人最难控制的大概就是自己的感情了。
他幽深的眸子里起起伏伏地翻涌着复杂的情潮,他知道他应该说“是”,然而,话到嘴边时,冲动却战胜了理智,变成了两个字——
“不是。”
闻言,端木纭原本绷紧如弓弦的身子瞬间就放松了不少,眉目舒展,脸上又有了笑。
红润娇嫩的唇角翘了起来,笑容明媚如那拨开乌云的晨曦般,令得此刻略显阴沉的巷子里似乎都变得明亮起来。
岑隐瞳孔微缩,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
直到一朵雪花飘进了他的领口里,寒冷的感觉让他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又清醒了过来。
岑隐立刻移开了目光,看着门前的石狮子,僵硬地转移了话题:“等我画好拴马桩的图纸后,我让人稍去给你看看可好?”
“岑公子,你画的肯定好。”端木纭点了点头,笑容更深,乌黑的眸子亮得他几乎无法直视,模样乖巧极了。
岑隐也忍不住跟着她笑了。
一瞬间,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和眼前这个正值芳华的姑娘重叠在了一起。
岑隐恍惚了一瞬,然后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抬头去看上方的天空,“雪大了……端木姑娘,我先送你回权舆街吧。过些时候路上怕是要积雪了。”
端木纭也仰头望去,空中还是阴云密布,纷纷扬扬地落下鹅毛般的雪花,屋顶、墙头、树枝上已经开始泛白……
如果妹妹在的话,一定会告诉她这雪会下多久,又会积累多厚的雪,几日雪停,几日又会再下雪……
想着妹妹,端木纭整个人就变得精神奕奕,心情明快。
她落落大方地看着岑隐,又道:“岑公子,那就劳烦你了。”
胡同口,马车和马都已经备好了,只等主子们吩咐。
岑隐利落地击了下掌后,马车和马就都被引到了他和端木纭跟前。
端木纭也不用人搀扶,就自己上了马车,动作利落飒爽。
岑隐护送着马车驶出金鲤胡同后,就沿着中辰街一路往西,因为大雪,街道上的行人不多了,一路通畅得很,没一炷香功夫,马车就载着端木纭回到了端木府。
端木府的东侧角门打开,又关闭了,门外的街道空荡荡的,只有岑隐和小蝎这两人两马。
小蝎谨慎地与岑隐保持一定的距离,悄无声息,他就像是一个幽灵般,让人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岑隐骑在一匹高大矫健的白马上,一手拉着马绳,一手又下意识地去摸佩戴在腰侧的那个荷包,隔着荷包,指腹缓缓地摩挲着那块玉佩,一下又一下……
随着手指的动作,岑隐的目光穿过前方的雪帘,眼神微微恍惚了,想起了十几年前在扶青城的记忆,恍如昨日。
“大哥哥,我爹我娘常跟我说入土为安,你姐姐和我程叔叔、关叔叔、尤叔叔他们一样,在地下一定也会好好的。”
“大哥哥,哭不出来没关系,我娘常说,难过也不一定要哭。”
“大哥哥,你要不要跟我回家?我爹我娘都很好的。”
“你可以做我哥哥,等我们有了妹妹,就一起对她好,带她去玩……”
“……”
岑隐抚摸着荷包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神情茫然,眸底幽凉晦涩,深邃如潭。
他喃喃地念道:“夭夭……”
低低的声音才飘出唇角,就被寒风吹散了,几不可闻。
他那幽深的瞳孔中似乎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凄凉,寒风中,那漆黑的斗篷被吹起,猎猎作响,衬得他的身形是那般削瘦。
“得得得……”
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得得得……”在这空荡荡的街道上显得尤为响亮。
“督主,督主……”
一个小內侍策马狂奔了过来,胯下的马儿激烈地打着响鼻。
小蝎微微皱眉,心想:真是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
那个小內侍在几丈外急躁地下了马,随手把马绳丢到了一边,也顾不上马了,快步上前对着岑隐恭敬地禀道:
“督主,北境那边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罗羡城失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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