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伶人把时间拉到了五百年前,说是有一个皇帝失德无道,导致天灾人祸不断,百姓皆是苦不堪言,多有饿死。
眼看着国家即将覆灭,一位胡须雪白的活神仙腾云驾雾地出现了,降临在皇宫中,为皇帝指点迷津……
皇帝本来还听得兴致勃勃,听到这里,面色忽然变了,眉心微蹙地冷哼了一声。
楼下的大堂里渐渐地骚动了起来,不少人都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今冬各地雪灾频发,你们听过没?”
“你也听说了啊,据说不止是京城,还有辽州、冀州、晋州等地都遭了雪灾。”
“老弟,可知道真元观的那位孙真人?”
一说到“孙真人”,大堂的骚动更厉害了,不少客人都朝那个提起了孙真人的老者看去。
“虽然小弟我抵达京城不久,也早闻孙真人的大名啊!”老者身旁的中年行商激动地说道,声音忍不住微微拔高,“孙真人真乃活神仙是也!我听人说孙真人夜观天象,发现有扫把星划过,乃国有天灾的不祥之兆啊。幸而天有紫气降下,天降凤女可化解此劫!”
那中年行商说得言辞凿凿,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
大堂中,也有其他的客人也凑过来与那中年行商二人说话,你一言我一语,都快把那孙真人捧上天了。
皇帝面沉如水,置于膝头的双手紧紧地捏住了手里的扇柄,几乎把那扇柄折断了。
这才短短几天,这些百姓都对那个孙真人奉若神明,背后,耿海怕是没少使劲。
哼,自己心有顾忌,暂时没出手,反倒耿海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他这是在一步步地逼自己呢!
岑隐自然看出皇帝脸色不佳,忽然站起身来,把朝向大堂的那扇窗户合上了。
雅座里,登时就静了下来,外面的评弹声、议论声被隔绝在了窗户的另一边。
端木宪、游君集、君霁以及两个少年暗暗地彼此交换着眼神,隐约都猜到了什么。
皇帝也没打算忍着,沉声斥道:“什么活神仙,装神弄鬼!”
皇帝没指名道姓,但是众人都心知肚明他说的不是评弹里的那位,而是那孙道姑。
岑隐微微一笑,安抚皇帝道:“老爷,民多愚昧,子曰:民愚则国稳。”
这话皇帝爱听,这些愚民被个道姑玩得团团转,可不正应了阿隐的这句话。
民愚则国稳,说的妙。
皇帝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含笑道:“也是几位爱卿为国鞠躬尽瘁,方才护我大盛国泰民安。”说着,皇帝的目光定在君霁身上,“君霁,征兵之事自你接手后,便井然有序,很好。”
“老爷过奖。”君霁抱拳谢过皇帝。
皇帝哈哈大笑,捧起了跟前的白瓷茶盅。
端木宪眸光闪了闪,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道:“老爷,南境战乱,战事迟迟未平,后方的缓助总是不及时,也表现出了如今兵部的种种不足,兵部权限太低,以致调兵困难,应该改制。”
改制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定的,皇帝便随口问道:“端木宪,你可有了腹案?”
端木宪看着皇帝的脸色,用试探的口吻提议道:“比如这兵籍,兵部也该留存一份才是……”
端木宪这一说,众人皆是心念一动。
兵籍本来是由五军都督府管理,在兵部留档乍一听合理,其实意味着兵部在兵籍上也有了制约五军都督府的能力,比如以后军户想要消除军籍,那就不仅仅要通过五军都督府,还要经过兵部了。
这哪里是兵部改制,分明是要分五军都督府的权。
俗话说,一口吃不成胖子。
兵籍恐怕仅仅是第一步,那么接下来……
其他人皆是心中一惊,作势饮茶,一时间,雅座里静悄悄的,窗外的大堂里似乎变得更为喧哗了。
端木宪的这番话端木珩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可即便是第二次听闻,他还是深受震慑。那日听四妹妹亲口道来时,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几乎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想出来的。
皇帝的表情也变得专注起来,若有所思。
如今他不敢动耿海,不就是因为耿海手里有兵权吗?!
若是照端木宪说的这个办法,就能借着壮大兵部,一步步地起到削弱五军都督府的效果。
正所谓,鲸吞蚕食……
皇帝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眼睫半垂,看着茶盅里茶叶在茶汤里沉沉浮浮。
问题是,此事一提,耿海肯定也能想到这一点,要怎么才能让耿海心甘情愿地先退第一步呢?!
皇帝面露沉吟之色,跟着抬眼看向了端木宪,赞道:“端木宪,你这个主意有些意思,年后,你再细细地上一分奏折来。”
皇帝看着端木宪的眼神中充满了赞赏,心想:端木家真乃纯臣也。这次给耿海那边送礼的名单,他都看过了,没有端木家。
皇帝这一打量端木宪,才注意到他的眼窝里一片深深的青影,显然这几日端木宪应该没歇息好。
哎,也是辛苦他了,为了替君分忧,必定是好生苦思瞑想了一番,才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皇帝的心情稍稍好些了,眼底掠过一道利芒,在心里对自己说,耿海是不能留了,一会儿仙姑,一会儿天命凤女,还没完没了地越闹越大……再这么下去,下一步,他就该替自己选太子了!
端木宪感觉一股倦意涌起,怕在君前失仪,急忙捧起茶盅,挡在唇畔,飞快地打了个哈欠,心里不甘心地想着:昨天和四丫头的那个棋局,他逐磨了一晚上,怎么就又输了呢?!
岑隐也在喝茶,目光不着痕迹地瞥了端木宪一眼。
他一听就知道这个主意不是来自端木宪,怕是十有八九来自端木家的那个小丫头,端木宪为人精明,但向来求稳,不敢激进,他不会主动去冒险改制。
岑隐的眼前不禁浮现端木绯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心里叹道:还真是个狡猾的小姑娘!
不仅是岑隐猜出来了,李廷攸也隐约猜了出来。自他两年半前第一次见到端木绯起,就知道他这个绯表妹是个小狐狸,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
皇帝使了一个手势,随行的一个小內侍就又打开了窗户。
第二曲已经结束了,大堂里又唱起了第三曲《桃园结义》,意气风发。
虽然《桃园结义》的剧情耳熟能详,但这男伶的口技不错,把刘备、关羽和张飞的正气凛然表现得淋漓尽致,大堂的客人皆是鼓掌喝彩,一片语笑喧阗。
一个多时辰后,皇帝一行人才离开了望月茶楼,端木珩、李廷攸二人也随行,陪着皇帝又去附近的华上街、衣锦街逛了逛。
皇帝凑趣地买了些卫画门神、春联、窗纸、芝麻橘、松柏枝等等,街道上那种热闹的年味也影响了皇帝,让皇帝的心情又好了些,众人言笑晏晏。
太阳西下时,皇帝就打发了其他人,和岑隐一起坐上一辆华盖马车,打算回宫。
京城的街道还是人来人往,马车驶得不疾不徐,皇帝与岑隐随意地闲话家常,直到马车在一次左拐后,车速变得越来越慢,慢得近乎在龟爬吧。
皇帝皱了皱眉,随手挑开了窗帘的一角,朝外面看去。
皇帝在京城生,在京城长,他当然认得这条街,这是华裕街,卫国公府所在的街道。
从马车里就能看到从华裕街的街头到前方的卫国公府都堵满了一辆辆马车,这些都是来卫国公府送礼的人。
皇帝看着前方卫国公府的匾额,目光微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淡淡道:“阿隐,你觉得端木宪今天说的兵制改革如何?”
“皇上心里想必已经有数了吧。”岑隐徐徐道。
皇帝放下了窗帘,马车内登时一暗,皇帝的脸色也因此变得愈发阴沉。
端木宪提的确实不错,但是如今一来,对耿海的削弱,耿海肯定也看得出来。
“耿海怕是不会接受。”皇帝喃喃道。
马车走过最拥挤的路段后,又开始一点点地加快了速度,把卫国公府远远地抛在了后方。
岑隐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提醒皇帝道:“皇上,卫国公想要女儿成为‘天命凤女’,总得拿出些诚意来。”
皇帝若有所思地把手里的扇柄在掌心敲了好几下,动了动眉梢,迟疑道:“耿海这个老狐狸,恐怕朕不许以太子妃,他不会退让这步……”
可他要是真的应下了,以耿海的性子必然会弄得人尽皆知,自己是天子金口玉言,总不会以后再反悔吧!
“皇上,谁说‘天命凤女’就是太子妃呢?”岑隐绝美的脸庞上笑容更深了,“照理说,唯有皇后娘娘才是‘凤’。”
皇帝眯了眯眼,从岑隐简简单单的寥寥数语中品出几分深意来。阿隐的意思难道是让自己……
仿佛在验证皇帝心里的猜测,问道:“皇上觉得耿五姑娘如何?”
皇帝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起耿听莲那张精致的面庞,十六岁的姑娘家已经长成,如她的名字般,濯清涟而不妖,清丽动人。
皇帝心口一热。
阿隐说得不错,自己完可以以“天命凤女”为条件让耿海以为自己许的是太子妃,同意放权。
待事成后,自己就纳了耿听莲,许以继后之位。
所谓继后,当然是要将来皇后有个万一,才能扶正。
如此,也不算自己食言,便是耿海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皇帝的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他这也是以牙还牙,这一切都是耿海咎由自取!
皇帝思来想去,压在心头好些天的一块大石总算是放了下来。
皇帝的马车继续往皇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一切就等年后了……
皇帝随意地再次掀开马车一边的窗帘看了看外面。
夕阳落得更低了,还剩下大半个脑袋露在西边的天空中,把天空映得一片赤红,配上街上挂的那些大红灯笼、大红春联,让人非但不觉得黄昏清冷,反而有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明天就是除夕了。
皇帝看着那形状各异的大红灯笼,被挑起了几分兴致,正想要不要买几个灯笼回宫,就见那个灯笼铺子里走出一个眼熟的小姑娘。
皇帝的目光在那个手提红色南瓜灯笼的小姑娘身上停顿了一瞬,脱口道:“这不是端木宪的宝贝孙女吗?”
岑隐顺着皇帝的目光也朝街对面的灯笼铺子望去,端木绯的左手边还有一道披着真红绣牡丹斗篷的少女,少女比端木绯高出了大半个头,步履看来比寻常姑娘家矫健许多。
岑隐目光一凝,一下子就认出了这道背影的主人,那双狭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是泛起了一丝涟漪,但随即又沉淀了下来。
刚从铺子里出来的端木绯见右前方的一辆马车看着有些眼熟,便多看了一眼,正好与马车里的岑隐四目相对。
岑督主!
端木绯抿唇笑了,笑得十分可爱,还抬手对着岑隐挥了挥手。
皇帝自然是看到了,还以为端木绯是在对着自己挥手,嘴角微扬,随口笑道:“这个小丫头不仅眼尖,还机灵得很。”
“皇上说的是。”
说话间,马车已经从姐妹俩身旁飞驰过去,在前面的分岔路口向右转去……
端木纭感觉到妹妹没跟上来,停下脚步,转头朝妹妹看去,疑惑地挑了挑眉。
端木绯指了指那辆正要转弯的华盖马车,笑道:“姐姐,我刚才看到岑督主了。”
端木纭顺着妹妹指的方向望去,也笑了,静静地在原地看着马车很快拐过了弯,没几息功夫,就不见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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