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声音几乎把戏台上的吟唱声压了过去,岑隐微微蹙眉,淡淡地说道“真吵。”
他这轻飘飘的两个字仿佛当头倒下一桶凉水般,让原本有些头脑发热、蠢蠢欲动的慕祐景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耿听莲能否有那个造化还不好说,现在岑隐却是近在眼前。
慕祐景眸底一阵权衡利弊,心思飞转,很快眼神就沉淀下来,有了决定。他急忙吩咐近身服侍的小內侍“你去查查刚才那道姑到底是何来历……胆敢在此大放厥词!”
话音还未落下,就见岑隐放下手里的茶盏,对封炎说道“封公子,这该是五城兵马司管辖才是……”
正在埋头剥栗子的封炎抬头看向了岑隐,眉梢漫不经心地动了动,然后就吩咐一旁的阿敛道“阿敛,你跑一趟五城兵马司。”
他一边说,一边又剥好了一颗栗子,殷勤地递给了端木绯,跟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慕祐景道“烦劳表弟了,在五城兵马司的人赶到前,这里的人可都不能走。”
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岑隐的份上,慕祐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又吩咐身旁的小內侍一句。
小內侍匆匆地下楼去了,从戏台旁借了锣鼓,然后又回到了二楼。
“咣”的一声,锣鼓被重重地敲响了,如惊雷响彻整个大堂,戏楼里的那些客人部静了下来,也包括戏台上的戏子也惊得噤了声,静止不动。
周围一片死寂。
慕祐景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那小厮打扮的小內侍慢条斯理地说道“各位,我家主子……三皇子殿下有话要说。”
三皇子?!
大堂里的不少客人皆是一惊,倒吸一口冷气,再想着方才道姑的事,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
慕祐景负手而立,神情泰然地俯视着下方的那些客人,朗声道“今日在场的各位都给本宫坐着,谁都不许离开!”
什么意思?!这是要扣押他们,还是……周围的众人心里皆是惊疑不定,面面相觑。
但是忌惮于慕祐景是三皇子,谁也没敢反对,也包括耿听莲那一桌的几位姑娘。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弦乐声又响了起来,戏台上的戏子在那小内侍的示意下,又开始唱戏了,又唱又跳,精彩纷呈。
然而,气氛却再也回不到之前了。
众人皆是心不在焉,大概也唯有君然、封炎他们还有心情看戏,偶尔鼓掌喝彩着,其他人几乎是如坐针毡。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等这一波三折的第二折 戏好不容易唱完时,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率领二十来人浩浩荡荡地来了,一下子就把九思班封锁了起来。
副指挥使蹬蹬蹬地上了二楼,给封炎行了礼,他当然也看到了岑隐,想着对方是微服,就没去揭破对方的身份,拘谨地躬身候命。
“王副指挥使,命人城搜索一个四旬左右的道姑,她方才来过这个戏班……去查查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妖道’,竟敢当众妖言惑众!”封炎漫不经心地下令道。
“是,封指挥使。”王副指挥使急忙抱拳领命。
“还有,让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留下名字和住处。”封炎又随口吩咐了一句。
王副指挥使领命后,就又蹬蹬蹬地下了楼。
端木绯默默地喝茶、看戏、吃栗子,两眼放空,脑海中飘过一个念头这戏可真精彩,不虚此行啊。
等五城兵马司的人核查记录了在场每个人的身份,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了。
戏班一解封,不少客人也没心思看戏了,纷纷结账离开,四散而去,有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与亲友叨念一番……
当天下午,身处养心殿的皇帝就知道了九思班的事,他是从岑隐口中得知的。
岑隐如实把自己今早为何会去了九思班,又恰逢一个道姑来了戏班,道姑当众说了一番玄之又玄的话,说什么天有彗星入北斗,又说天降凤命之女等等。
皇帝默不作声地听着,面无表情。
“皇上,封公子就在殿外……”岑隐最后道。
今日天气不错,高悬碧空的太阳已经开始西下,那金色的光辉透过透明的琉璃窗户洒进了屋子里,照亮了皇帝的脸庞,也衬得他的眸子愈发深邃,隐约透着一抹阴鸷。
“让他进来吧。”皇帝道。
不一会儿,內侍就把着一袭紫色锦袍的封炎引进了东暖阁中。
“皇上舅舅。”
封炎对着坐在窗边的皇帝抱拳行了礼,皇帝这段时日龙体抱恙,整个人看来都清瘦了不少,眼窝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看来有些憔悴。
封炎目不斜视,行了礼后,就直接进入了正题“皇上舅舅,外甥已经命五城兵马司的人仔细查过了。那日在九思班里喜得贵子的刘老爷乃是都察院的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家中三代单传,刘大人年过四旬方才得了这一嫡子。”
都察院的御史?!皇帝手里的茶盅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唇边凑。他记得耿海的夫人姓史,这史家和刘家应该是姻亲。
皇帝心不在焉的浅呷了口茶水,食不知味。
第366章 猜忌
封炎似是没有注意到皇帝的异状,继续禀道“皇上舅舅,那个道姑也已经找到了,她姓孙,法号景秀,根据她的度牒显示,是来自终南山一个道观的女冠,第一次到京城。具体还不得而知。”
顿了一下,封炎又道“为了避免外面流言蜚语,外甥暂时没有拘拿那位孙真人。”
皇帝又抿了两口茶水,眸光闪烁,静了片刻后,对着岑隐吩咐道“阿隐,你让人去终南山核查一下这女冠的身份,一定要查得一清二楚。还有,派人悄悄盯着她的行踪。”
他倒要看看这个什么孙真人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皇上。”岑隐作揖应声道。
皇帝放下茶盅,又看向了封炎,“阿炎,今早在戏班的人不少吧……”
“皇上舅舅,外甥已经命他们不许宣扬,违者严惩不贷!”封炎回道。
皇帝应了一声,就挥了挥手,“阿炎,你退下吧。这件事你办得不错。”
封炎再次抱拳后,就退下了。
厚厚的锦帘一上又一下,在半空中轻轻地晃荡着,发出细微的振动声。
屋外,庭院里的花木在寒风中摇曳着,只是那琉璃窗户隔绝了声音,只余下枝叶扭曲的阴影在皇帝的面颊上晃了晃。
直到那道锦帘静止下来,皇帝又开口道“阿隐,你怎么看?”
岑隐似有迟疑,答非所问“皇上,臣倒是想起了两年多前的一桩事……”
以皇帝对岑隐的了解,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皇帝挑了挑右眉,示意岑隐继续往下说。
“两年前,端木首辅的夫人过寿,臣也去了。当时寿宴上来了一个道姑,是玄静观的观主,说端木家近日黑气弥漫,又说端木大姑娘是有个大福之人……”岑隐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
皇帝本来听得漫不经心,当听到什么“大福之人”时,眯了眯眼,神情变得专注起来。
岑隐把那日的事一五一十地数都说了。
当时玄静观主提出只要端木大姑娘住观修行一年祈福,就可化解端木家的祸事,当时所有人都信以为真。
可是最后,端木四姑娘却揭穿了这玄静观主根本就是个坑蒙拐骗之人,是被人花钱收买来演这么一出戏的。
皇帝听着听着眸子里闪现了几分笑意,神情也放松下来,含笑赞了一句“这小丫头果然是个聪明机灵的。”不似有些人,人云亦云。
话落之后,皇帝沉默了,沉吟地再次端起了手边的茶盅。
他明白岑隐的言下之意。
其实这什么玄静观主,皇帝也知道。此人在京城里声名显赫,五年前,贺太后也曾请她进过宫,讲过道法。
彼时,贺太后还夸她道法高深,占卦灵验,满口溢美之词……既然连玄静观主都是个装神弄鬼的,那么这个闻所未闻的孙景秀又是个什么“玩意”?!
皇帝眯了眯眼,忽然问了一句“那个姓孙的女冠说了那番话后,就走了?”
岑隐应了一声。
不为钱财,那为的自然就是别的……皇帝若有所思地垂眸,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摩挲了一下。
这件事对谁有利呢?!
答案毫无疑问——
耿家。
皇帝掀了掀眼皮,眸中闪过一道犀利的光芒,嘴上淡淡地问道“耿家那边……如何了?”
“皇上,臣已经悄悄让人盯着了,暂时看来没有异样。”岑隐立刻就回道。
皇帝随手放下茶盅,茶盏与茶托碰撞的咯哒声在屋子里尤为清脆响亮,吓得一旁的內侍心惊肉跳事情涉及到卫国公,那自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皇帝的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语调不轻不重,不愠不火,“耿海是个聪明人,他怎么会轻易让人抓到什么把柄!”
皇帝的语外之音显然对耿海起了疑心,內侍的头伏得更低了,许是这炭盆烧得太旺,他觉得空气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喃喃地自语道“耿海是觉得朕已经给不了他更多的权势、更高的地位了,所以想当国丈了啊!”皇帝眼角的青筋跳了跳,如芒在背。
“皇上息怒。”岑隐温声劝慰道,“卫国公府自太祖皇帝起世代手掌五军都督府,攘外安内,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卫国公对皇上更是忠心耿耿。”
皇帝听着,神色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凝重了。
耿海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素来就是野心勃勃之辈,这要是他的女儿真的入主东宫,将来诞下皇孙,接下来他怕是就要借着“凤命”之势,扶他外孙登基了!
不,野心如贪欲,永无止尽。
再下一步,他是不是就要改朝换代了?!
当年,耿海还是卫国公世子,悄悄来找自己投诚,若非如此,自己恐怕还下不了决心起事。
他还记得当时耿海感慨地对自己说起,先卫国公曾提及先帝对自己赞誉有加,说打算重新考虑立储一事,可惜先帝去得太快,明明先帝一向身子英朗,春秋正盛……
皇帝至今还记得自己听到那番话时的震惊,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耿海是皇兄派来试探自己的,不过是皇兄看错了耿海罢了。
皇兄自小就待耿海亲厚,视若手足,可是为了权势,耿海也是说出卖就出卖的。
皇帝只觉得心口生了刺般,一下接着一下,扎得他心里躁动不安。
“阿隐,你给朕查!好好地查!”皇帝咬着后槽牙吩咐道,他可不会傻得犯和皇兄一样的错误。
岑隐恭声领命,又吩咐一旁的内侍道“小方子,茶都凉了,还不赶紧去给皇上端一碗热的安神茶来!”
“是,督主。”小方子唯唯应诺,急忙去给皇帝备茶。
岑隐亲自把安神茶端到皇帝手中,仔细地叮嘱了一番“皇上,您病体初愈,可要好好将养着……”
他不耐其烦地从吃喝到日常都叮嘱了一番,又对小方子耳提面命了好一会儿,让皇帝听着很是受用,心里感慨着还是阿隐靠得住。事事以自己为重,没有私心!
等岑隐从养心殿出来时,外面的夕阳已经快要完落下了。
天色半明半暗,大半边也是浓浓的灰蓝色,只余下西边的天际还有一道月牙般的残红以及几朵绚烂的晚霞,那最后的几抹橘红映得四周的房屋、花木都带着几分颓废与黯淡。
黄昏虽然有它的绚丽,却远没有白日的灿烂。
岑隐在檐下停下了脚步,遥望着西方的天空,低低地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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